第84章

姬廉月翻身要起, 那內侍想必也猜到, 入得來準備好了更換的衣物,兩人正動,忽從一旁伸出一鋼鐵似的胳膊一把壓在姬廉月胸口,将他攔住。

“上哪去?”霍顯的聲音裏還帶着喑啞。

“進宮。”姬廉月心中有所擔憂,不進宮看一眼他實在不放心, 父皇與……那個人。

霍顯沉默半晌, 這才緩緩道:“你省省吧, 國公府遭難, 就剩下個老國公, 皇上知道了肯定已經去處理了,現在宮中肯定一團亂——”

嗓音裏帶着微嘲。

以前他是江湖人,現在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向來懶得管也看不起這些朝堂鬥争。

但姬廉月自小在其中長大, 霍顯可以裝的糊塗,他卻裝不得, 當下将男人橫在那的手臂揮開:“不行, 我得去看看。”

“你去有什麽用?皇上——”

“皇什麽上!陸國華就是父皇他——”

床榻外側那人小山似的身影翻身坐起,一只大手橫空一把捂住了姬廉月的嘴, 将他沒說完的話都變成了“嗚嗚”……男人一把摁着他的頭塞進自己懷中,轉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因僖。

後者被這狼似的目光看得寒氣瘋狂順着脊梁骨往上竄,本就彎着恭敬的腰頓時往下又壓了壓,閉上眼,瑟瑟發抖。

霍顯嘆了口氣, 又冷冷道:“出去,你什麽都沒聽見。”

因僖得了活路,忙不疊鞠躬退出去了,還貼心地替主子們關上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霍顯耳朵靈,耳尖動了動聽到因僖确實跑遠了,這院內再無他人,這才松開姬廉月……卻沒想到後者反而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面色略微蒼白:“今晚父皇給陸國華送了餃子。”

“哦,我看見了。”霍顯淡淡道,“餃子有毒,陸國華被毒死的。”

姬廉月:“……”

Advertisement

姬廉月快瘋了。

這事兒實在是,實在是——

“是不太仁義,但是這天底下做皇帝的,能有幾個慈悲向善的?”霍顯淡定地替姬廉月把他寫在臉上的腹诽說完,“你想的到的事,皇上想不到?陸國華那老狐貍想不到?他能不知道餃子有毒?打從陸國公府倒臺那天起,陸國華便在等着這天了,只是兒子在皇上手裏,他不敢死。”

“陸豐他——”

“兔死狗烹,你那小情郎也懂這些道理,所以這些天送着碎片,想要換他陸家一條生路。”

霍顯頓了頓。

“可惜皇上到底不答應,那火铳設計圖,不要也罷了——反正神機營有半成品,大不了拆開找了師傅重新畫圖,畫個幾百遍總能還原原本的樣子……陸豐這籌碼不夠重,其實想必他自己也知道的。”

“……”

姬廉月眼瞪大了又逐漸失神,他盯着霍顯一臉嘲諷,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男人低頭看了他一眼,看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有些不爽了——打小在皇家長大,這種爾虞我詐還看得少了麽,至于這樣?

他自小為什麽男扮女裝都給忘記了嗎?

這些年觀月帝是對他好,但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罷了……若他真起了什麽勾結篡位的心思,被觀月帝知道了,也不過落得和陸國華不相上下的下場。

這些姬廉月不懂嗎?

他懂。

他只是不想去想。

這些年如此麻痹自己,眼下倒是把“父慈子孝”那套哄得自己都信了。

霍顯心中略嘲,但是眼下也好心的沒有再去嘲笑或者試圖提點小公主,反正道理他都懂,多說也沒有意義——

更何況觀月帝這大地主現在确實是護着他這傻兒子的。

他沒告訴姬廉月,這些天死皮賴臉往王府湊,多少也是觀月帝明裏暗裏暗示他過來看着,就怕像是今天出亂子,姬廉月不管不顧入了宮壞了事……

他也不會哄人,只能擡起手拍拍姬廉月的背,幹巴巴地安撫:“別去,沒事。”

姬廉月擡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還想再說兩句。

霍顯又面無表情地補了句:“皇上早就布下天羅地網,這幾天只是小打小鬧,只為了打草驚蛇,他不一定想殺陸豐,陸豐不知道他爹幹的那些破事。”

“……陸國華真的——”

姬廉月震驚了,

“功高蓋主,他也沒到那個地步。”霍顯嘲道,“雖然皇上是看他不順眼很久了。”

陸家是開國功臣,當年随太祖爺一同打下的這淨朝半壁江山……榮寵興旺百年,與淨朝同歲。

然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罪,觀月帝不想讓這代代忠良的血脈斷在了他和陸國華那混賬的手上,只有殺了陸國華,讓這成了一樁無頭冤案。

這是皇帝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仁慈,看在陸家老太爺的份兒上,他背了這個鍋。

姬廉月不說話了。

短暫對話之後,兩人便陷入了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裏。

姬廉月趴在霍顯的懷中,感覺到他的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他的背脊撫順,就像是在安撫自家寵物一般……他都不記得兩人這麽心平氣和地好好抱着說句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他嘆了口氣,霍顯低頭看了看他,姬廉月打了個呵欠,說“沒事”。

男人目光淡漠地摸了把他的臉,極其克制沒有發飙——

畢竟陸豐今晚死了爹娘,他不應該在這種小事上跟他計較。

………………哦,不對啊。

老子從小就死了爹娘,怎麽沒人可憐我?

這年頭,誰還有個父母了?

“你什麽時候也可憐可憐我。”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

姬廉月莫名其妙,看着霍顯這意氣風發的,手裏幾萬精兵,正位極人臣,炙手可熱,實在不知道他有什麽好可憐的……所以幹脆沒搭理他。

兩人抱着就這麽一坐坐到了天亮。

又是該上朝的時候了。

……

昨夜陸府傳來喪訊,觀月帝剛睡下就醒了,忙裏忙外,助國公府主持局勢。

陸老國公七老八十,走路都走不穩,聽說是在兒子死後,在書房裏翻到了兒子通敵叛國的罪證,一把火燒了,便倒下再也沒能起來。

陸國華死了,陸老國公爺病倒,陸豐不知所蹤,如今陸府只剩下扶不上牆的二房和三房,剩下一群婦孺……

一時間,那昔日榮華的陸府,如今是徹底的空山鳥飛絕。

朝中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兔死狐悲,一時間,整個早朝上的氣氛微妙,談事論事都心不在焉……唯有霍顯等武将一臉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

早朝散了,霍顯向姬廉月走來。

姬廉月看了他一眼:“怎麽,同陸豐親過一次,我便也成囚犯了?”

霍顯腳下一頓,眼中有狼似的暴虐一閃而過,下意識去摸腰間佩刀——随後摸到空空如也,他也一下子冷靜下來,只是盯着姬廉月的唇,不說話。

“皇上還沒下令誅九族,”姬廉月攏了袖子,硬邦邦道,“這就把我算進去了,不好吧?”

霍顯還是不吭聲。

姬廉月懶得跟他浪費時間,硬着心把他打發走了,男人轉身離開時,一身武将服金屬撞擊沉重有聲,他步伐邁得極重,一身戾氣……

文武百官皆回眸凝望,有幾個倒黴蛋正好撞上他的視線,頓時紛紛要被吓得尿褲子。

霍顯走出大門,正好撞上一隊換職的錦衣衛,他随手抓過其中一個,黑着臉沉聲道:“找人去皇家馬場盯着。”

“去馬場幹嘛!”那錦衣衛莫名其妙,“大膽霍顯,都尉所只直接聽令當今聖上,你憑什麽指揮我們!你這是謀——”

剩下的話在霍顯的淩厲一眼中消失的幹幹淨淨。

平日裏錦衣衛在皇城中橫着走,又多是世家子弟,無人敢輕易得罪……

如今碰上霍顯這麽個比他們還混的,實在是碰到了祖宗,拿他沒有半點辦法。

“姬廉月去皇家馬場了,”霍顯放開那錦衣衛的衣領,淡淡道,“還有你們指揮使。”

這一隊錦衣衛紛紛看向他們隊伍中其中一人,顧陽摸了摸腦袋:“那什麽,我在這……”

陸豐不在,錦衣衛指揮使一職空着,皇帝給随便指了個代指揮使,便是另一個姬廉月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顧家嫡長孫,顧陽。

“不是你,”霍顯看都懶得看他第二眼,“我說正牌那個。”

說完,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錦衣衛,他轉身走了。

……

與此同時。

皇家馬場。

姬廉月身着一身朝服,立于馬廄前,冷眼看着馬廄裏,前些日子跟他相聊甚歡的宦官正挽着袖子刷馬。

他将衣服撈起來,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麥色膚色,手臂肌肉隆起,具是習武之人的精壯結實。

手裏握着馬刷,手背青筋攏起,他一只手扶在馬背上,面無表情地幹活。

“陸豐。”

姬廉月叫了聲。

那宦官手一頓,但是僅僅只是一息,而後他手上順勢轉了個向,不着痕跡的去刷馬腿,依然頭也不擡。

“陸老國公在你家書房裏找到了陸國華通敵叛國的罪證,一把火燒了,老國公爺也病倒了。”姬廉月聲音裏帶着輕嘆,“現在陸府解了禁,你把剩下的圖紙交給父皇,回去看看你外祖父。”

那刷馬的人頭也不回。

姬廉月身體微微前傾,手放在馬廄圍欄上,微微蹙眉,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原本那宦官理也不理——

就在姬廉月開口想要再勸幾句,忽然見他把手中的馬刷扔進了旁邊的水桶,他極用力,水花四濺之間,有些污水濺到了姬廉月的朝服下擺。

姬廉月素來愛潔,下意識要躲,卻在還沒來得及躲開時,感覺到男人陌生的氣息逼近,略微濕潤帶着馬鬃毛臊味的大手伸過來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将他拉了過去——

隔着馬廄欄杆,那看着那宦官陌生的臉湊近。

近在咫尺的距離。

夾雜着冰雪氣息,他鼻子之間的渾濁氣息盡數噴灑在他的臉上。

“祖父倒下,中個原因誰也不知,是否真的搜出什麽通敵叛國鐵證,全憑活着的人一張嘴。”他粗糙的拇指在姬廉月細膩的下颚皮膚上蹭了蹭,“阿月,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一聲“阿月”,自陸豐正式入宮成了錦衣衛,再也沒怎麽喚過。

如今一聲,喚起了姬廉月的記憶,那時候他,陸豐,顧陽還有顧月娥,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年齡不大,天天湊在一起調皮搗蛋。

如今嫁人的嫁人,外派的外派,留在京中也是各司其職,居然再也沒有聚在一起過……陸府遭難,那天送陸豐離開的,也不過顧家兄妹。

姬廉月紅了眼。

伸手去摸陸豐臉上戴着的人皮,卻在勉強摸到他面頰一絲縫隙的時候,被一把扣住了手。

那人不動聲色将他推開。

轉過身重新撿起了冰涼水中的馬刷,只是扣着刷子的指尖泛着白:“馬廄味大,公主請回。”

仔細思考,姬廉月從腳底生出一絲絲恐懼來。

他站在那不肯動。

過了很久,才聽見那背對着他的人嘆了口氣:“通敵叛國,亂臣賊子,終為我父……回去吧,別再來。”

他聲音裏透着決絕,此時姬廉月知道自己多說無益,于是轉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到皇家馬場外,見到一群顧陽為首的錦衣衛,守在皇家馬場外面,見姬廉月全胳膊全腿地走出來,具是松了一口氣。

顧陽欲言又止:“阿月,裏面那個……”

姬廉月搖搖頭,擡腳要走,想了想又退回來,用極其沙啞的嗓音道:“近日錦衣衛加守四人,八人一組站職,多事之秋,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深深地看了顧陽一眼,後者一臉震驚。

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姬廉月艱難道:“若有那一日……廢他右手,放他走。”

“你以什麽身份說的這話?”

顧陽無言半晌,才問。

姬廉月苦笑一聲,叫了聲顧陽的名字,無需再多廢話,他便全懂了。

時間是能夠修複一切的良藥,也是世間最毒的鸩酒,不經意間打散了繁花似錦的年少,他們這些人,終究落得個曲終人散的下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