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這一夜頗不太平, 姬廉月放走了陸豐, 觀月帝沒說什麽,只是讓人去把陸府那塊捂了好幾代的鐵券免死金牌收了回來。

他到底是給陸家留了個後。

陸豐今日手持繡春刀闖入養心殿,見了血,也算為父母報了仇,真相他總有一日會知道, 想必也不再那麽恨皇帝——

觀月帝有時候想, 這大概就是上了年紀, 人都有了許多不該有的慈悲之心, 換了三十年前他剛登機那會兒, 指不定就直接殺了陸豐,他不會有潛入皇宮的那一天。

……只不過是皇帝睜只眼,閉只眼。

靠在床邊,觀月帝有些昏昏欲睡, 看着包紮着腦袋,因為失血面色蒼白坐在床邊的姬廉月, 笑了笑:“回去吧, 還杵在這做什麽?”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了觀月帝一眼,看後者一臉平靜, 又多少猜到今晚他會坐在這裏的原因——

顧陽怎麽有膽子不跟觀月帝報告有人要放走陸豐呢?

觀月帝早就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才會坐在這裏,以“侍疾”的理由等着陸豐來。

手被拉過,皇帝的手輕輕拍了拍兒子有些涼的手背:“手怎麽這麽涼?”

“唔。”

“回去看看霍顯麽,他那一下沒傷及藥害,但傷口也實在不淺, 他走得匆忙,我看他是因為陸豐心中有氣……”觀月帝難得像個真正的父親似的絮絮叨叨起來,“陸豐已經走了,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傷了和氣。”

姬廉月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觀月帝淡淡道:“阿月,你和顧家小子,還有陸豐,其實都是朕眼跟前看着長大的孩子……以前你小時候,還當公主時,朕還考慮過把你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自古公主不下降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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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所下降家族,必為皇帝親信,極為信任之名門望族。

“陸府滿門忠烈,原可再興旺百年,是他咎由自取。”

觀月帝一聲嘆息,仿若話語之間又老了幾歲,他手背沖外,輕輕掃了掃——

“你回去吧,去看看霍顯。”

姬廉月站起來,不知道為何眼底有些發酸,他忽然想知道若是這幾年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若是他真的是女兒身,他是不是會嫁給陸豐——

他是威風的錦衣衛指揮使,整個京城的官員看見他還會瑟瑟發抖。

他則是他養在府中普普通通的妻,平日閑來無事與京中貴女閑聊游戲,或者窩在家裏,懷中抱着只貓,寫上一首打油詩,譜上一首不堪入耳的浪曲……待每日黃昏下職,夫君身批夕陽而歸,他站在門廊下等他,給他念一念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兩人會一同用晚膳。

他可能會纏着陸豐那面癱臉給他講一天宮裏的八卦,那些瑣事面無表情地被講出來,又是別有一番風味。

好多的瑣碎幻想拼湊出一個平靜也平凡的一日。

最終被殿外屋檐,落在鼻尖的一抹雪花打碎了所有的畫面。

“……”

姬廉月的眼淚猛地滾落下來,心中升起了一股茫然與悲怆,恨造化弄人,也想過或許曾經年少時期,他确實憧憬過陸豐——

只是那年花好月圓,好像沒有太多的煩惱,親朋好友都在身邊,國泰民安……有太多更眼花缭亂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這些風花雪月。

後來有了霍顯。

他毫無征兆地闖入,強勢地占據了一切,他總算是意識到原來這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感情……

可惜這種感情太特殊,一次只能給一個人。

他和陸豐就這樣錯過了,好像有些遺憾,但仔細想,似乎又沒什麽好遺憾的。

姬廉月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否算對不起陸豐,他只是忽然猜想,或許陸豐今晚根本就沒想過活着走出皇宮……

他也不知道這人世間是否還有什麽值得陸豐眷戀。

但他總歸希望是有的。

彼時,天已蒙亮,東邊有初陽升起……晨光熹微,剛到了一日裏最冷得時候。

……

将軍府。

養心殿中的混亂一過,霍顯草草包紮便回到了将軍府,戰場上受過的傷成百上千,他亦并未将這次放在眼裏。

雖然這次傷口是比以往深了些。

霍顯回了将軍府,也沒喚人,黑暗中自個兒提了井水清理了傷口又纏了紗布——隆冬臘月,井水已經快結冰了,那冰冷卻正好麻木了傷口帶來的疼痛,男人覺得很是受用。

清理完傷口便翻身上床睡覺,如此作死之下,半夜就發起了熱。

将軍府的管家是半夜叫隔壁安王府的管家弄醒的,睡眼朦胧中他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大爺受了傷,宮裏頭派了人來瞧瞧。

将軍府管家曉得自己這是失職,吓得屁滾尿流,跑過去敲霍顯的房門,半天又沒人應——

心中“咯噔”一下,硬着頭皮推開了門,便看見只蓋一床薄被躺在床上的男人……

外頭能凍死一頭牛的溫度。

見霍顯對來人毫無反應,管家心中的不安逐漸加大,墊着腳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體溫,滾燙一片!

管家吓得一個哆嗦,趕緊轉身去傳喚禦醫。

“傷口發炎,外加又碰了冰水。”禦醫說,“方才進來時候看見井水邊結了層薄冰,是用了井水?怎的傷成這樣,你府上沒有女主人,總該有個懂伺候的婢女吧?”

管家哭笑不得,別說女的,将軍府上那可是母蚊子都沒有一只。

送走了禦醫去抓藥,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霍顯,管家琢磨着這到底還是得有個女人照顧吶——

稍一思考,他便叫來一名,耳語半晌。

那侍衛領命,頃刻間出了将軍府,又消失在了街尾巷子的一座府宅裏。

不一會兒,那侍衛便又出現了。

只是這次他身後多了一個披着鬥篷的女人,雪落在她烏黑的發上,擡起纖細的手拉起兜帽,低下了頭。

……

将軍府。

霍顯燒得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給他蓋上了比之前厚實的被子,又有人放了冰涼的水在他額頭上。

那個人動作的時候,袖子掃過他的鼻息。

起先霍顯心中一喜,以為是姬廉月,然而很快的,他的鼻子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像是衣物特地用香薰過後殘留的味道。

……姬廉月從來不用這種香。

那顆雀躍的心,終于還是泯滅歸入沉寂。

胸口潦草纏繞的繃帶被纖細的指尖拆開,女人顫抖的鼻息就在他的耳邊響起,燒得不辯人士的男人微微蹙眉,擡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輕輕一顫,睫毛顫抖了下,聲音極低柔:“将軍。”

霍顯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入手只感覺到一片滑膩柔軟,女人的手到底還是小,和成年男人的完全不同。

心中惆悵,原本就面色慘白的男人,這會兒那因為幹燥有些起皮的唇動了動……謝三郎附耳傾聽,卻聽見他叫她的名字:“謝……三郎?”

那一刻有了想要落淚的沖動,她猛地眨眨眼,揚起了唇角,連帶着呼吸都微微顫抖着,“我在,是我,”她吐氣如蘭,如同一條蛇盤踞在他的床頭,“将軍,您發了熱,便不要講話了——”

我在這照顧你。

她将微來得及說的話藏在心裏,卻印在眼中。

氣氛這樣美好,甚至有些甜蜜,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時的天朗氣清。

卻在下一秒,男人偏開的臉中被打碎的一幹二淨。

“不要你。”

他嗓音沙啞,幾乎碎不成聲,聽在她的耳朵裏卻如雷炸開,讓她的笑容和欣喜僵在了唇邊。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依然英俊如記憶中初見時那般,戰場的風霜戰傷只是讓他于歲月裏渡上了另外一層更有魅力的沉穩。

她記得初見他時,他坐立于通體俊黑高頭大馬之上,手執馬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用馬鞭擡起她的下巴,問:你就是帶領這些人鬧事的那個謝三郎?

他賞過她軍棍,亦在訓練時刻意刁難過她,亦曾陪她負重跑過十裏路,渡過急水河。

他曾經因為嫌棄她吃飯太慢将她拎到自己的桌邊共進一切膳食,也歪着腦袋嘲笑她:怎麽,看着本将軍吃不下去啊……吃不下去你也給我吃!

那時候他笑得肆無忌憚,帶着一絲絲的邪性冰冷。

後來她無意中替他擋了一刀,助他拿下敵人将領立了功……将軍的帳裏,知道了她的女兒身,沒有震驚也沒有暴怒,他只是偏過頭告訴她:穿上衣服。

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一絲絲的喜愛。

直到最後,他率領精兵,踏過千軍萬馬,闖入敵營将她救出來,那一刻謝三郎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沉淪進愛情永遠是那麽的簡單。

原本只是想跟着他回到京城,偶爾大街小巷一遇便也知足。

但是當真的見到了這個人,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原來更多。

今日半夜被将軍府的侍衛叫醒,她懵懂之中心中居然是萬分的驚喜,來到他的面前寬衣解帶悉心照顧,只求他睜開眼時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她,能泛起一絲絲的憐憫之心——

她以為自己幾乎就要成功了。

直到這一刻。

她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說。

謝三郎,我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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