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姬廉月回到王府, 管家站在門口接了他,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只當做沒有看見,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

一路進了屋,摘了鬥篷,又用帕子擦了臉, 等下人端上了熱騰騰的早餐, 他這才轉過身不急不慢地問管家:“隔壁的那位如何了?可有動靜?”

“昨晚回來, 将軍似乎是遭了些罪, 院子裏頭進進出出……”管家欲言又止。

姬廉月挑了挑眉, 索性不問了,讓管家重新拿了鬥篷來,披着便到了隔壁。

此時天尚未完全亮起,雪子落在屋檐上發出稀碎的聲音, 将軍府挑着燈籠,四下卻安安靜靜的, 霍顯的屋子門口立了個女人。

姬廉月記憶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見到穿女裝的謝三郎, 卸了武裝點了胭脂,原來這也是一個有風情萬種的嬌女郎——

寒冷的空氣将她一張臉凍得有些蒼白, 奸細的下巴隐藏在鬥篷的毛領中,她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雙眼有些迷茫的空洞。

姬廉月看見她仿佛沒有看見,腳上步伐只是在最初稍有遲疑,便徑直往前要與她擦肩而過。

只是他越靠近, 越可看到她在抖。

兩人齊肩時,她似乎是終于鼓起所有的勇氣,終于開口。

“他發了高熱,半夜裏無人照顧……”

姬廉月腳下一頓,略微挑眉,轉過身眉目淡然地望着她。

“管家找我來,”她深呼吸一口氣,聲音柔軟細膩,幾乎要被吞沒在風雪中,“王爺,将軍府上終究需要有個人來照顧将軍,今日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她的聲音在姬廉月展顏一笑中被打斷。

她自鄉野來,懂不得什麽太多精細的詞來形容一個人的美,只是這一瞬間她也是恍了神。

“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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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那人問。

于是她漲紅了臉,她本命“謝紅柳”,從前未覺得這名字有什麽不妥,如今在這樣一個人的面前,卻覺得有些無法啓齒,于是稍微一遲疑,她只是福了福身,細細道:“奴婢便是叫謝三郎,也只是叫謝三郎。”

姬廉月笑了笑,不再說什麽只是收回了目光,伸手在門上正欲推開,又聽見她急急道:“霍将軍總需要一個繼承人。”

“他說的?”

“……”

謝三郎不敢撒謊,所以她沉默,只是她并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麽錯,偌大的将軍府,需要一個女主人,需要一個繼承人……既然一定要有人來,與其是個半路殺出來的路人,為什麽不能是她?

姬廉月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假裝聽不懂,将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搭在門把手上的手背上,他自顧自地笑了笑。

沒別的什麽,只是不小心想到了那日在夢中夢見,男人最該如日中天時他辭去了官職,隐退江湖——

權利,地位,金銀,對他來說如塵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要什麽。

夢境中的霍顯也是霍顯,他們是一個人。

“他本就是獨身一人,獨來獨往,如今是将軍,明日也可以是鄉野農夫,”姬廉月推開了面前那扇門,嗓音變得低沉了些,“謝姑娘請回吧,勸你一句好,莫把心放在不可能屬于自己的人身上……除了徒勞傷情,你換不來什麽。”

……

屋內燒着炭盆,暖烘烘的。

床上躺着的男人閉着眼,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暈了過去,只是他的臉色實在是不大好,蒼白得像紙,面頰上又有一團不正常的紅……

眼底下有淤青和新生的胡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再沒有金戈鐵馬大将軍的威風。

也是了,這人正常的時候,又何曾需要過火盆。

姬廉月坐了過去,好心替他換了一塊搭在額頭上的帕子,新的帕子剛放上去,男人便睜開了眼。

看了眼姬廉月,他又一臉冷漠地轉開了頭。

姬廉月:“?”

霍顯一起自己又有了幻覺,眼下正有些氣惱自己不争氣——這人當初強買強賣要同他結為夫妻,又毫不商量便與他和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別人說說笑笑,私會舊情郎……

頂着殺頭的罪放走舊情郎,他眼睛可曾眨過一下?

他這樣的人……

這樣任性妄為的人。

他卻還是想着他。

霍顯自己都說不清自己這是怎麽了,只是撇開臉閉眼糾結了一會兒,轉過頭,發現他的幻覺居然還在——

而且這回還有了些生動的表情,正一臉惱怒、仿佛望着什麽不識擡舉的東西似的望着自己……

還真是有點像姬廉月本人。

霍顯笑了起來。

姬廉月覺得這人給人臉色看,一會兒又在笑,實在是像是燒壞了腦子。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男人撐着坐起來了一些,沖着他招招手,理所當然地說:“過來。”

這種嚣張得像是在叫養的小狗似的語氣讓姬廉月挑了挑眉,他告訴自己不能同病號計較,卻也忘記了自己腦袋上也層層疊疊纏着紗布勉強也算是個“病號”,整個人慢吞吞地靠了過去——

之後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粗糙的手溫度極高,姬廉月沒回過神便被拉到男人的跟前,跌入他的懷中。

男人的手順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替他解了鬥篷,捏住他尖細的下巴揉捏了一會兒,輕笑一聲,嗓音沙啞:“怎麽這麽涼?”

言罷,又去摸他的唇瓣,鼻尖,面頰……

最後那手挪到他腦後,扣着他的頭壓向自己,指尖插入他漆黑的發間,他灼熱的氣息一下子逼近,噴灑在姬廉月的鼻尖。

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姬廉月被他逼得往後退了退,啞聲道:“我來的時候!謝三郎在屋外。”

“管家叫她來的,我讓她出去了,沒想到還沒走。”他強迫他逼近自己,額頭上的帕子落下來,帶着濕潤的溫度掉在被子上,他的額頭貼着姬廉月的,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頭還疼不疼?”

“不疼。”

“嗯。”

男人放開了他,見他一臉懵逼地望着自己,好像有點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尖:“總這麽聽話該多好。”

至始至終他都以為這只不過是燒得糊塗了生出的夢,那個人應該還在宮中,舊情郎走了,他應當留在那,替他解決後續的影響。

于是拉着眼前“幻影”的手逐漸松開了,霍顯終究還是病着,眼皮子沉得很,支撐不了許久便跌回了床榻……肩頭上的傷口或許是裂開了,有一絲絲血腥的甜膩在周圍散開來。

姬廉月坐在床頭,一臉古怪地盯着霍顯。

想了半天,他終于忍不住問:“霍顯,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良久沒有回應。

那顆懸高起來的心還是沉甸甸地落在了地上,姬廉月看着那閉目躺在那的男人,心中泛起了苦澀,心道算了吧,這人怎麽會懂得——

“你說是便是吧。”

姬廉月瞳眸微微縮聚,猛地看向那躺在那滿臉疲倦的男人,他似自言自語。

“若是偶有一瞬覺得,不記功名,不念江湖,便如此渾渾噩噩與你共度一生,胡鬧一世,似也可以接受……如此便是‘喜歡’的話,那便是喜歡了。”

“……”

“阿月,忘了陸豐罷。”他嗓音沙啞得近乎于撕裂般含糊,“我喜歡你。”

他說完,似乎是燒得徹底迷糊了,再也沒有了聲響。

姬廉月坐在榻邊等了一會兒,等他的呼吸真得趨于平穩,這才撿起方才掉在被子上的帕子,重新用冷水浸濕擰幹,放到了他的額頭上。

碳火在炭盆裏發出“噼啪”一聲爆裂的聲音。

窗外的雪好像是停了。

【第三個故事·浮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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