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顧容離開後, 徐書煙整個人反而冷靜了下來, 頂着一屋子人詭異的探究目光,他在顧容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用他用過的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仰頭,就是一飲而盡。
他話說的響亮,其實心裏未必好受。
白初斂看在眼裏, 看得明白, 并且沒有給徐書煙這個面子——白大帥向來誰的面子都不給, 畢竟至少在古鹽城, 他白初斂還是可以橫着走的。
“阿煙, ”他很久沒有用過這樣的稱呼叫黑發年輕人,“你不該再想着顧容,也不該再為何唐生的事情煩惱,這種事我早就告訴過你的。”
白大帥的語氣冰冷得讓徐書煙覺得他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早知道就該讓白毅在棺材裏多躺兩日, 可惜這不是冬天。
徐書煙心中腹诽,一抹淡色唇瓣坐直了些, 嗓音是酒水潤過的低沉:“你少說這些有的沒的, 你這麽為我好,當初怎麽不找個理由一槍崩了何唐生算了?替我操心不如讓他把那個秘密帶進棺材裏, 我和顧容,也不用變成今天這樣。”
“……”
沒想到這鍋最後居然甩到了自己的身上,白初斂瞬間不說話了。
徐書煙對于當年瞞騙顧容救命恩人真相這件事并沒有多少悔過之心,他是知道的……要說相比起“悔過”,這個人可能內心“懊惱”還要更多一些:懊惱不夠小心, 最終還是讓顧容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
白初斂不是好人,從來不自诩正義。
能和他在一起的人狐朋狗友,自然也不會真的是什麽單純而被欺的小裁縫。
事實上有時候,白初斂甚至覺得徐書煙比自己更壞,他白大帥手上可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有過無數條人命,而徐書煙卻向來兵不血刃地禍害人——
看看,看看如今的霍顯和姬廉月,這些天被一個破前世今生盆折磨得心神不寧,別說霍顯像把腦子落在褲裆裏,那姬廉月,也是連着幾天沒有再登臺,戲園子裏都快鬧翻了天。
這些白初斂都是知道的,畢竟少不了有看霍顯不順眼的人告狀告到了眼皮子底下……他只是什麽都懶得說。
而作為罪魁禍首,徐書煙卻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責任,這就未免讓人有些不高興了。
——有人要看,他就大方地把那前世今生盆擺出來讓別人看?
——這人安的什麽心?
——看笑話?
是的。
也許是看笑話。
畢竟他可以站在他那破舊的櫃子後面,雙手撐着櫃臺笑着對任何人說:抱歉,你們有緣無分的。
顧容罵得對,這個人冷心冷血。
大概是因為作為八件神器之一墨子線的繼承人,也是徐家的後人,他必須習慣坦然面對這些生離死別的離奇故事,把它們只是當做一個個荒謬又可笑的故事。
其中——
也許甚至可以包括他自己的。
思及此白初斂擡起手,慢吞吞地戴上了手套,又稍稍彎下腰,動作自然地讓白毅給自己戴上軍帽,這才直起身,掃了眼身後的黑發年輕人。
停頓了下。
若有所指地望向窗外。
“今晚月色不錯,”白初斂淡淡道,“阿煙,你該回去看看你的那個專注惹是生非幾百年的盆子……你和顧容這樣戲劇化,你怎麽知道這問題不是出在那上面呢?”
他的話讓徐書煙臉上的淡淡笑意放空了下。
“你想到的事,我天天對着那個盆子怎麽會想不到?……是看過了,我和他并沒有過去。”
徐書煙的聲音空洞地響起,與此同時,他盯着自己右手小拇指上,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嘟囔——
“白初斂,徐家人可以看別人的姻緣,卻唯獨看不見自己的姻緣線,我猜想我的右手手指上空空如也。”
“……”
“或者即便是有,那一端也不曾連着顧容……興許是我搞錯了吧?”
走到了門口的白初斂聞言,猛地一頓,轉身看向身後。
黑發年輕人坐在那,沖着他笑了笑,眼中其實并沒有多少笑意。
白初斂這時候想要安慰他,人定勝天。
但是餘光瞥見旁邊筆直站着的白毅,後者手臂彎裏還搭着他的披風,今晚起風了,白副官就等着出了酒樓給他披上,以免着涼……
謊言白大帥從來不屑說,自欺欺人的廢話他更是滅絕了開口的沖動。
腳下軍靴一轉,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後便大步離開。
……
徐書煙向來不懂什麽叫“好自為之”。
他只知道“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獄無門自來行”。
所以出了酒樓,他招招手喚來一個黃包車,踏上去坐穩,便毫不猶豫地去了長樂賭坊。
長樂賭坊是最近才到古鹽城開的賭坊(畢竟古鹽城的人都認識何唐生老母那個“老賴”,不會允許她進入場子),聽說是一位來自隔壁近海市的一位生意人開設的賭場,那人姓許。
能在這地方開得起賭坊的自然不是什麽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更何況這人短短半年時間內就吞并了許多古鹽城的老牌賭坊,很有些本事。
長樂賭坊金碧輝煌,裏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徐書煙下了黃包車站在那門口擡頭看了看,不費力就看見了大門口上,架着兩把巨大的關公似的大刀;
裏頭廳堂燈火通明,鋪着氣派的大理石,一個巨大的金色蓮花起降,水流從蓮花花瓣流下;
廳堂角落有一家舶來的三角鋼琴,有一位身穿旗袍的女性在彈奏鋼琴。
這樣層層疊疊的厲害風水陣,足夠叫賭鬼們進門開始,就被壓得頭也擡不起來。
徐書煙緩步而入,發現裏面和尋常賭坊的烏煙瘴氣、充滿地痞流氓不一樣,蓮花噴泉池邊站了許多穿着新潮又體面的年輕人,相比起那些賭徒,他們看着更像是來談生意的成功人士。
徐書煙今日這番打扮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好在他氣質尚可,雖然穿的不夠新潮但是也足夠幹淨,走入賭坊,那守門的門童也只是打量了他一下,沒有出聲阻攔。
徐書煙卻要找他主動攀談,忍痛割愛地拿出一枚銀元:“半個小時前,是不是有一名氣度非凡的長官來過?”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氣度不凡的長官并不多見……收了錢,門童嘴巴利索:“是來了一位,上了二樓,同我們經理談話去了,聽說是為不得了的身份人物,一會兒老板也要來親自拜見——”
那門童說到這,忽然一頓,壓低了聲音:“聽說是為了何家老賴娘來的,這個獨眼何,不知道燒了哪輩子的高香,竟高攀上了這樣的人哩!”
獨眼何當然說的便是何唐生。
徐書煙聞言微微一笑,走進賭坊擡頭看了看,二樓站滿了人,看着大概是保镖,尋常人輕易靠近不得。
而黑發年輕人看了一會兒,倒是也不急着上樓,而是頗為新奇地到處走走看看——
賭坊裏人聲鼎沸,生意非同一般。有推牌九,玩骰子也有打麻将的,還有一些花花的紙牌徐書煙沒見過,聽旁邊的人說那叫“撲克”,是真正的“舶來品玩法”。
紙牌的玩法很多,也不難,國外現在正流行。
這年頭但凡是國外流行的,過了一兩個月随着洋人的船漂洋過海到這邊,必然也是能夠掀起一番浪潮,如今國內不見得有幾家賭坊有這種玩法……
這長樂賭坊的老板,有些敏銳度。
徐書煙選了個玩撲克的賭桌,站在後面看了一會兒,沒看兩把就看得差不多明白了,又回頭看了看二樓,毫無動靜。
也不知道這次何唐生老娘又欠了多麽驚天動地的一筆錢。
更不知道顧容這財神爺錢帶夠了沒有。
徐書煙垂下眼,黑色的瞳眸之中閃過一絲不正經,他摸了摸口袋,今日出門着急,裏面不過放了幾塊銀元大洋……
而他這人賭運一向不太好。
更何況還一知半解。
幾輪下來就輸了個精光。
摸了摸口袋确認輸光了,黑發年輕人向後推了推,正想順手拽一個應侍讓他去同二樓那位財神爺傳話,就說你前夫在樓下輸到想要賣底褲,請問大人願不願意借幾個原本要贈送給小情人的銀元給前夫解圍……
結果徐書煙還沒來得及行動。
這時候從身後,一名身着西裝襯衫和西服褲的男人靠近了他——
來人大約三十來歲,意外的英俊潇灑,頭發向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天生一副桃花眼,和不笑自上翹的薄唇。
模樣有點兒痞。
與顧容完全相反,明明是正經八本的西裝穿在他身上,卻一點沒将他承托出哪怕一絲成熟穩重,反而如同世家纨绔一般浪蕩不羁。
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他保養的非常不錯,是每一絲發絲都梳的一絲不茍的體面人……他雙手袖子撈了起來,一只手插在褲口袋裏,另外一只手撐向徐書煙身邊的賭桌。
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将黑發年輕人籠罩在自己與賭桌之間。
徐書煙鞥能感覺到陌生男性氣息入侵到了他的個人領域範圍。
”你這樣賭錢,不如去城頭橋邊站着往下扔這些銀元,”男人懶洋洋地,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瞅着他,“那樣至少還能聽個響。”
他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
說話時那雙淺棕色眸中帶着不正經的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微熱氣息噴灑在徐書煙耳垂。
……
高大強壯且帶着一絲絲痞氣的英俊男人将黑發年輕人,以極暧昧的姿勢逼迫一般站在賭桌邊。
兩人靠得極近。
從二樓貴賓室推門而出,正捏着微微蹙起的眉逐級而下的顧容,一擡頭就看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許紹洋的老祖宗(不)(只是懶得起人名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