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蓑煙雨20
祝語将馬車停到了一家客棧,然後背着賀蘭州下了車, 小二本來想要招呼的話語在見到祝語身上的賀蘭州時一下就拐了個彎, “姑娘,你身上這乞丐……”
“少說廢話, 帶我去你們這兒的上房。”她沉着臉瞪了眼前的小二一眼, 又環視了一圈擡起頭看熱鬧的人, 直看得他們低下頭去,這才背着賀蘭州上了樓。
然而賀蘭州失了視力,耳朵反倒格外好使,很輕易的就挺聽到了他們小聲的議論, “怎麽背着個乞丐啊。”
“是啊, 明明挺好看的姑娘,怎麽和這種人混在了一起。”
“大概是心善吧。”
他默默的将自己的頭抵在了祝語的肩上,只覺得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祝語跟着小二上了樓, 将賀蘭州放在了床榻上, 小二看着他一身髒,不情不願道:“姑娘, 我們這被子也是剛剛換洗幹淨的。”
祝語直接從懷裏掏了錠銀子給他扔了過去,“給我準備一盆熱水,還要一桌飯菜,然後去幫我把這個藥煎了。”
小二一把接住了銀子,掂了掂分量, 頓時眉開眼笑, 滿口答應。
祝語見他沒再多話, 也滿意了,然而小二剛走,她又想起來那藥的煎法有講究,連忙追了出去,對他仔細的說了起來。
賀蘭州聽見了她追出去的腳步,也知道這個時候這房間裏終于只剩自己一個人了。他低垂着頭,不自覺想起了剛剛老大夫說的那番話,賀蘭州本就沒有報太大希望,只是如今被親口證實,不由更生了一種失落。
他不知道簡叢當時給他喂的是哪種毒/藥,可是他也知道以簡叢對自己的恨意,定然不是輕易可解之毒,然而,這毒若注定不可解,自己這剩下的後半輩子就這樣了嗎?賀蘭州伸手摸了摸自己毫無感覺的雙腿,他想不到自己的未來在哪裏,也想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裏,他覺得自己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還不如死了算了。想到這裏,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一直靠着的床柱,他摸着那個床柱,感受着木頭的感覺,他想只要他一頭撞上去就好了,一切就都解決了,一了百了。
祝語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她剛剛着急追出去沒有關門,現下又放輕了腳步,賀蘭州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裏也沒有注意到,她就這麽一下撞見了這幅景象。祝語一下呆了,她沒有動,只靜靜的,靜靜的看着。
賀蘭州摸了一會兒,似是覺得還不錯,終于有了決定,然而,就在他即将撞去,祝語差點開口阻止的那一剎,他又再次停下了自己的舉動,祝語差點叫出聲來,只得默默的咬着自己的下唇。然後,她聽到了賀蘭州很輕微的一聲嘆息。
賀蘭州是真的想死,可是就在最後那一刻,他又想到了祝語,想到了那句,“賀蘭州,你即使一心想死,也別在我身邊自盡好嗎?這樣,我會良心不安的。”
賀蘭州不會自欺欺人的認為祝語的身邊就真的是她的身邊,即使現在她不在,他若是死了,于祝語而言怕也是要難過要不安的,可是若真的因為他的死讓祝語良心不安,那麽自己豈不是太不是東西了。祝語的這一句話就像是一道咒語,他無法越過去,也無法不在意,因此,只能在最後的關頭,收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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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州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嘆息着自己,還是嘆息着祝語。
祝語平複了一下心境,等到賀蘭州也看起來稍微好了一點後,才加重腳步,喊着賀蘭州走到了他的床邊。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飯菜還有一會兒才能上來,要吃點東西嗎?你都一天多沒吃東西了。”
賀蘭州搖頭。
祝語想了想,起身給他倒了杯水,“那喝點水吧,你也一路都沒有喝水了。”
賀蘭州還是搖頭。
祝語見此,直接伸手将茶杯抵到了他的唇邊,他的嘴唇因為長久未進水而有些幹裂結痂,祝語見此稍微讓茶杯傾斜了些角度,用水沾了沾他的嘴唇,賀蘭州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沒有防備,雙唇不自覺張開,就感受到了水的觸感。
“拿着吧,我倒都倒了,你總不至于要我喂你吧。”
賀蘭州被她這話說的有些無法,又見她堅持,一時之下,只好慢慢的伸了手接住了杯子。
祝語見他接了杯子,只覺得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賀蘭州到底還是那個自己認識的賀蘭州,不管發生了什麽,自己對自己放棄了多少,但在對待別人的時候,總是容易心軟,總是會在意他人的感受,祝語突然覺得慶幸,慶幸自己出現的并不算太晚,沒有讓賀蘭州把自己的內心真正的封閉起來,只要這樣,那麽,一切就都還不算晚,還來得及。
小二很快就把熱水送了上來,祝語沒着急讓他出去,而是又給了幾個銅板讓他幫忙把賀蘭州抱起來放到木桶裏,小二接了錢,雖然心裏不願意但是還是走過去準備抱他,然而賀蘭州卻掙紮了起來。
小二見此,也只得回頭看向祝語,祝語無法,只好讓小二先出去等等,自己去勸他。
賀蘭州轉過頭不理她,祝語直接伸手将他的腦袋轉了過來,賀蘭州盡管不願意,卻也沒有再動彈,祝語直視着他,雖然知道他看不見但還是堅持直視着他,“你得換衣服,你得振作,你得重新開始,賀蘭州,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我考慮,為你師父考慮。”她說,“我們現在并不安全,簡叢随時會追上了,會出現,我們兩個現在這樣太過顯眼,他只要随處一打聽就能知道我們在哪兒,到時候我難免又要與他交手,難保能像上次一樣幸運,能保住你,能不受傷。”
賀蘭州聞言,一直蜷縮着的右手終于動了動,他慢慢的在床單上寫了幾個字,而那幾個字卻一下點燃了祝語心裏的火氣,他寫的是:那你就不要管我。
祝語壓制着自己的怒氣,只覺得面前的人冥頑不靈,“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大老遠跑到這裏做什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現在做這些做什麽。現在你讓我不要管你,那我這幾天都是在做什麽,我這幾天的擔心又算什麽?賀蘭州,你寫這幾個字的時候,都不會考慮一下我的心情嗎?”
她有些生氣,“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知道你現在覺得生無可戀,可是賀蘭州,你可以不考慮你自己、不考慮我,你難道連你師父的仇也不想報了嗎?你師父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教你武藝,為的就是讓自己含冤而死,讓你背上弑師的罪名,成為整個門派的罪人嗎?”
賀蘭州心下一震,祝語繼續說道:“日子是往前走的,人也是往前的,你不能永遠只活在自己悲慘的過去,你如果想要一蹶不振想要時間,好,我可以給你,你不想洗澡我們就不洗,你不想振作我們就不振作,我可以等你自己想明白,自己再活過來,可是這有什麽用呢?我能停下來等你,簡叢可以嗎,這個江湖可以嗎?你一日不振作,不自己洗刷掉自己的冤屈,你在他們眼裏就還是那個殺人狂,是殺害自己師父的惡人,是師門的敗類,這種想法不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只會根深蒂固。等到幾年後,人們再說起你師父,只會說他一世為善,卻養了一個畜生,再說起你,只會說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死不足惜,這是你想要的嗎?”
賀蘭州的肩膀微微有些震動,祝語心有不忍,卻發現很多事情不是一味的遷就就可以的,她願意照顧賀蘭州的情緒不提讓他傷心的往事,可是更多時候,人總是需要一些事情來激勵自己,讓自己在掙紮中能站起來往前走。
她看着賀蘭州,“我不會丢下你不管,如果你一直這樣,大不了就是我們一起被抓,我若是能逃脫我自會再次前來救你,我若是死在他手裏你也無需自責。至于你師父,我想,不管你做什麽決定,他都不會怪你。”
賀蘭州擡手掩住了自己的臉,他當然知道死解決不了問題,也知道不死不活的樣子也無濟于事。可是,他看不到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向前,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難堪屈辱,卻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脫離現在這樣,他覺得祝語不需要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就好,卻也在聽到祝語說我不會丢下你不管時覺得心安,他只覺得自己無比矛盾,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他卻知道他是不能拖累祝語的。
他現在這樣,可能一輩子也不能恢複自己之前的樣子,可能費盡心思也無法殺死簡叢為自己的師父報仇,告訴師兄告訴所有人,他不是兇手,可是他至少不能拖累祝語,不能讓簡叢在殺了他師父之後再傷害祝語。祝語是為了他才被卷進來的,他不能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她變成自己不想看到的樣子。
他用手掩住自己臉上的神情變化,掩住自己的內心,然後慢慢的放下手,寫了兩個字,祝語轉移視線去看,就見他寫道:謝謝。
祝語伸手覆在了他的手上,賀蘭州有一瞬間的瑟縮,卻終究忍不住了,沒有收回去。祝語覺得心下一暖,她看着賀蘭州布滿傷痕與泥痂的右手,不自覺握住,“那我讓他進來,”她說完,又擔心賀蘭州還是不願意面對其他人,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但也無暇顧及自己心裏的想法,只想着先照顧好賀蘭州,“還是,你希望我幫你。”
賀蘭州一下就不好意思了,慌忙掙脫了她的手,在床上寫道:他就可以了。
祝語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怕什麽,”她說,“大家都是江湖兒女,又哪在乎這些,賀蘭州,你也太羞澀了。”
賀蘭州不理她,只覺得愈發的不好意思,若不是他低着頭,頭發散亂,皮囊太髒,祝語就會看到,這時的賀蘭州,耳朵都有些紅了。
祝語很快把屏風支好,然後出門叫了小二進來,賀蘭州終究還是覺得尴尬,只脫了外面的衣服,就沒再脫了。小二收了錢,也什麽都沒說,将他放到了木桶裏就出去了。祝語坐在屏風後的板凳上,“賀蘭州,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現在放在屋裏,所以我也要待在這裏,不過你不用擔心,我給屋裏支了屏風,所以看不到你。”
賀蘭州聞言,動作稍微頓了一下,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繼續清洗。
他的動作很輕,又不說話,若不是一直能聽到水聲,祝語都快以為他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