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一方小巧的庭院,牆角聳立着幾簇青竹,有兩個人,就隐在竹影之中。

這一幅情景可以入畫。

“你偷走了我的新娘,難道不應該還給我一個?”是一道男音,聲音低沉嚴肅,細辨,卻又夾雜着幾分輕松打趣。

一道清麗的女聲立刻申辯道:“我沒有偷走你的新娘,是她自己說并不喜歡你,而是喜歡另一個男子,你們兩個在一起不會幸福的。這樣說,我不是救了你們兩個人嗎?你應該感謝我才對,怎麽反而怪我?”

他想了想,似乎也頗贊同:“這麽說也對,可是……”

“嗯!”聽到被認同,她滿臉高興,迫不及待的打斷他,很是豪爽的擺手道:“不過你也不用特別感謝我,你們人間不是有句話叫,‘施恩不望報’嗎?我走啦!”

什麽叫你們人間?他笑她話裏的稚氣,卻也不忘急忙抓住她轉身欲走的手:“你不是說我很好看?走了你可就看不到了。”他誘哄道。

她果然皺起眉頭,臉上現出幾分為難,最後一拍手,機智道:“我幫你畫幅畫像吧!”

他滿臉無奈,簡直哭笑不得,繼續厚顏的誇自己:“畫像如何能跟真人比,你留下就可以天天見到我。”

她卻并沒有被說服:“可是我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瞧的熱鬧,而且我說不定以後會遇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啊!”

這話着實氣人,她大概也察覺到這樣對自己的新朋友不妥,連忙補救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如果想見你了,随時可以回來看你嘛!”并毫不吝啬的附送一個大大的谄媚的笑臉。

他看着她說:“那如果我想見你呢?”

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戳着自己的下巴認真思索,動作稚氣而可愛。須臾,眼睛一亮,從右手腕上褪下一副銀色手镯遞給他。

他拿在手裏才發現,是三圈奇異相連的手镯,每一圈都雕着精致的镂空花紋。他挑挑眉,略帶疑惑的看着她。

“這叫三響環,”她解釋道,“碰一下,會連響三聲。”她說着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手镯,他果然聽到三聲叮叮當當的輕響。

“你如果想見我呢,就敲這個三響環,我無論在哪都能聽到,會立刻趕過來!”

她站在竹影下,笑意盈盈的交代完,便轉身向門口走去。他沒再攔,輕輕晃響了手中的三響環。她走出張府,三響環還在響。她走了幾條街,還在響。走出城門,耳邊仍是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她氣得跺腳,一眨眼重新出現在他面前。“我不是說了嗎?想見我的時候才可以用!不是給你當玩具的!”臉頰上因為生氣,飛起兩朵紅暈,像他們成親那晚他看到的一樣。

“我知道,”一片雲影日色下,他說,“我現在就想見你。想以後的每一天都能見到你。”

……

張啓山輕輕摩挲着左手手腕處的那兩圈銀色手環——這二響環竟然原本是她的嗎?所以之前在火車上,她看到他把二響環交給尹新月才會那般失控。

他将镯子摘下來,拿到眼前仔細查看,果然見其中一圈有一處窄小的凹槽,隐藏在镂空花紋之間,不仔細尋找很難發現——應該就是缺失的另一環所留。

“你如果想見我就敲這個三響環,我無論在哪都能聽到,會立刻趕過來!”

張啓山耳邊又響起她清脆的嗓音,還有斑駁竹影下,她飛揚的唇角,白色衣裙,永遠靈動明亮的雙眸。他幾乎無法将腦海中的這抹身影,和他認識的那個窮奇當做同一個人。她發生了什麽,才會從那樣的跳脫明媚,變成現在清冷沉默的性子?

他突然就有些不想深思。二響環重新套在腕上,一陣叮當作響——他很想見她,想好好看看,他認識的到底是怎樣一個姑娘。

張副官突然推開書房門走進來。“佛爺,”副官面上帶着凝重,“陸建勳抓了二爺。”

……

紅府。

丫頭緊抓着窮奇的手不放,如同抓着某種依靠,淚盈于眶:“二爺被人抓走了……”

他們正是為此才來紅府,窮奇不了解二月紅在長沙的分量,張啓山卻再清楚不過,長沙城敢動九門二爺,又動得了的人屈指可數,即便是陸建勳帶人來闖,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将人帶走。

丫頭的淚終是落下來,自責道:“都怪我太沒用,如果不是我和桃花外出時被陸建勳抓到,以此要挾二爺,二爺也不會束手就擒。”

張啓山了然,安慰道:“夫人無需自責。陸建勳既然打定主意插手礦山之事,沒有夫人,他也會另想別的方法。此事全因我而起,二爺下墓也是為了幫我,我不會坐視不理。”

尹新月原本已經預備動身回北平,卻不想出此意外,她來長沙以後一直借住在紅府,此時自然不會一走了之。

“這個陸建勳真不是好人,之前借口綁架我,現在又動了二爺。我現在就通知我爹,我就不信我新月飯店還對付不了他一個小小的情報官!”尹新月說道。

張啓山聽完不禁意外:“你說陸建勳綁架你?什麽時候?”陸建勳一向識時務,尹新月是新月飯店的大小姐,他不認為陸建勳笨到去給自己找無謂的麻煩。

“就你和二爺去礦山的時候,”尹新月回道,“你不知道嗎?是窮奇救的我。”

這更讓張啓山意外了,詫異的看向窮奇——她竟會對尹新月援手?

見張啓山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窮奇想了想說了一句像是毫不相關的話——

“我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她認真道。她并沒有多想別的,只記得,他不喜歡那個陸建勳看她。去陸府救尹新月時她也只記着這一條,所以自始至終一句話未說。

張啓山開始也跟其他人一樣沒聽明白,但轉瞬即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但心裏的某處卻一陣柔軟。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稚純,與他幻象中所見的那個身影重疊在一起。總有些什麽是不會變的吧。

最終,張啓山交代尹新月不要輕舉妄動,新月飯店雖然勢重,但遠在北平,短時內難免鞭長莫及,況且這是長沙九門之事,不需将新月飯店過多牽連在內。

尹新月極不情願的應下,忍不住咕哝:“那我豈不是還要欠着她的人情。”

窮奇看了她一眼,淡聲道:“這份人情你很快就能還清了。”

尹新月要再問,窮奇卻不理了,跟在張啓山後面離開紅府。

數日後,窮奇突然将二月紅帶回紅府。尹新月這才知道她說的“很快能還清人情”是什麽意思——她讓她帶二月紅和丫頭離開長沙。

“你這是劫獄了啊?!”尹新月滿臉震驚,“張啓山知道嗎?”

“這些你不用管,”窮奇面色淡然,只是被尹新月誇張的大聲吵得皺了皺眉心,“既然你一直說新月飯店如何厲害,我想帶兩個人離開這裏總不難。”

“這當然沒問題,但是我們走了你和張啓山怎麽辦?二爺失蹤,陸建勳肯定第一個懷疑到張啓山頭上,到時候你們怎麽脫身?”尹新月擔心道。

丫頭也搖頭:“我不能把這些麻煩都留給你和佛爺,若二爺現在醒着,也不會答應。”

窮奇對她們的反應有些奇怪,她當然不會給張啓山找麻煩,不過是二月紅留在長沙才會被人利用憑添事端。“不會有事,”她說道,“二月紅留在這裏才會成為陸建勳掣肘張啓山的人質。”況且她擔憂的從來不是這些事,他日益衰弱的身體才是她真正憂慮的。

尹新月終于應下。“我會沿途留下記號,長沙如果有變,你和張啓山就來找我們。”

目的達成,窮奇不做停留的轉身欲走,卻又被尹新月拉住。窮奇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卻不見她說話。

半晌,尹新月扭開頭不看她,低聲而快速的說了一句:“你和那個張大佛爺要好好的。”

窮奇點頭,我們會好好的。一定會。

回到張府,窮奇徑直走進二樓張啓山的卧房。他身體虛弱的更加嚴重,陷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明亮日光和俗世紛擾,被隔絕在屋外,床頭的壁燈灑下朦胧光線,籠罩着他在昏睡中依舊緊皺的眉峰。四周那麽靜,窮奇走過去,俯身在他面前,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頭:別擔心,所有的麻煩我都已經解決,只剩了治好你這一件事。

一片靜寂中,她聽到他口中混亂呢喃:“窮奇……窮奇……”

她笑起來:你也在想着我嗎?可是你看到什麽,會露出這樣緊張不安的神情。她探出食指,抵在他眉心……

一陣直侵入皮膚的灼燒撲面而來,視線漸漸清晰,眼前竟是一片沸騰跳躍的無邊火海——但窮奇卻知道,它不僅僅是火,裏面翻騰不息的更是世間所有貪、嗔、癡、恨、愛、惡、欲。這裏是真正的地獄。

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這裏,久到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

可是怎麽可能忘?熟悉的灼燒感仿佛穿透虛幻的空間,霸道的滲進每一個毛孔。

這是她第一次與那個被困地獄的自己面面相對,她清楚的看到那個全身裹挾在火焰中的人,原來她曾這樣絕望的痛叫過,粗粝的哀嚎在這方隔絕的空間久久回蕩……她流不出一滴淚,翻滾的熱浪熬幹了她身體所有的水分。跳動的火舌将她全身每一寸血肉骨骼焚燒成灰,地獄之火的怨戾之氣又重新将她鍛造而生。

齊鐵嘴不明白,為什麽他能照出陰魂厲鬼的銅鏡,卻會照出她。她卻知道,不過是因為她從地獄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只算得一只厲鬼了。

這是她在此間的第一個百年。疼痛、絕望、期待交織在一起,也是她挨過最長的百年。她在獵獵火焰中一遍遍咀嚼他的名字,足以抵痛。

可是當她走出這裏,終于找到他,他卻正跟另一個女子面對面站在喜堂上……

她準備好了也許他會忘記她,她設想了千百種方法如何讓他重新愛上自己,她幾乎依靠這些想象才能熬過那百年。他怎麽可能不會重新愛上她?!他們曾經那麽要好。無論重來多少次都一樣。她當然可以忍過一切,因為等在前面的是他啊!

她從未想過他會愛上別人。

從未想過,他會臉含笑意的迎娶另一個人。

就像滿腔的喜悅期待,一瞬間撞上冰冷刀刃,猝不及防的刺過來,正中心髒。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她永遠無法觸碰的記憶——她歷經百年煎熬,換取的和他的第一次重逢,他死在了她手上……

期待和現實的巨大落差,輕易激起她身上埋藏的所有狠戾,她毫不猶豫的出手要取新娘性命,可他居然挺身相護!……

尹新月沒有說錯,她怕她,她也不敢殺她。只要想到,他曾死在她手中一次,身陷烈焰的痛楚什麽都算不上。也是因此,她才下了血魂咒——他傷一分,她受十分。轉世輪回也不得解。

然後是第二個百年,第三個,第四個……她終于明白,原來,身困地獄百年根本不是懲罰,真正的懲罰,是受累世分離之苦,愛而不得之痛。每一世,他都會忘了她,愛上別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這群小妖精,是不是只有虐才能把你們炸出來!o(>﹏<)o……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