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收到通知時路渺盯着公告欄晃神了好一會兒。
她知道她做得不夠好,但是這樣的結果還是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
姚玲玲就在她旁邊,有些擔心她,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路渺怎麽就被淘汰了,她那麽努力,也那麽優秀,甚至昨天的演習中,還意外抓捕了一名毒#販。
“要不我陪你去找劉副問問情況?”她問。
路渺點點頭,轉過身時腳還打了個趔趄,腳步有些飄,心很慌。
劉副就在辦公室,肖湛也在,他們早已想好了一套應對她的說辭。
“路渺,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認真負責,這很難得。但咱這行不比其他,可以悠着來,咱是時刻把命拎在手上的,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閃失。你各方面都很優秀,但應急反應和應變反應确實欠缺了些,這恰恰是最致命的。子彈不長眼,它不會等你反應過來了再朝你飛來。”
“我可以練習。”路渺咬着唇,眼汪汪地看他,“劉副,能不能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到時如果您還是覺得不行再淘汰我行不行?”
“路渺,應急是一種本能。至于應變能力,有些人可能就是要受先天因素影響大一些,比如多血質的人就會比粘液質的人應變能力高一些。”劉副看着她的模樣,也有些不忍,“我們在做職業選擇和人生的其他選擇時,除了考慮客觀條件和個人興趣外,可能還得考慮一下,個人的應變能力,是否适應這樣的職業選擇,你說是吧?”
路渺咬着唇沒應,眼睛有些濕,看着想哭的樣子,但沒真的哭出來。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問題,她天生就比別人反應慢許多,從小就一直被嫌棄愚笨,不機靈,也不靈活,笨手笨腳,在徐家如此,在路家也是,她已經很努力在克服了,她以為她已經沒問題了。
她心裏很難受,但終是什麽也沒說,低低向劉副道了聲謝便走了。
姚玲玲很擔心她,一路陪着她回宿舍收拾行李。
她不知道這份工作對路渺意味着什麽,但她知道,她很看重這份工作。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很努力地要成為一名緝毒警,她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身手最靈活的,但一定是最努力的,四年來她一直保持着一個年級第一的狀态,也是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被錄用進來的。
現在就這麽被刷下來了,等于在告訴她,她這麽多年來,一直只是在做無用功。
“渺渺,要不我幫你問問我們縣城公安局,看那邊還招不招協警,你可以先去做協警,明年再考他們的公務員。”
幫她收拾好行李,姚玲玲問道。
路渺吸了吸鼻子:“我再想想辦法吧,玲玲,謝謝你。”
姚玲玲笑:“和我說什麽謝。”
又問她:“接下來什麽打算?”
路渺自己也不知道,被淘汰得太突然,她完全沒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麽。
她從學校畢業就直接進了警隊集訓,在安城沒房子,她也沒錢,如今沒地方去,她只能先回家。
她家就在安城郊區農村,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班車。
她家裏很破,只有三間屋子的小平房,牆壁已經被風雨腐蝕得斑駁,到處是青苔。
她有三個姐姐,都早早嫁了人,嫁得不遠,都在周邊村子裏,最大的也只比她大四歲。
嫁得近,嫁得也不好,自然也常常帶着孩子回娘家住。
她回到家時她二姐和三姐都在,各自帶着孩子,就在屋前的空地上坐着,鄰居幾個大嬸也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路渺和她們都不熟,她五歲多才被送回了這裏,在那個年紀的認知裏,她一直覺得她的爸爸媽媽就是徐迦沿爸爸媽媽,從她有意識她就是叫他們爸爸媽媽的,因此他們扔下她開車走的時候,盡管她很恐慌,很害怕,但一直相信陳琪說的,他們會回來看她,會來接她回去。
她一直在等他們,也一直害怕他們不回來接她了。完全陌生的環境讓她恐懼,她接納不了她們,也融入不進去。
很多時候她只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怯怯地看着他們,也不敢說話。
她的母親,算不得對她好,也算不得差。
這個家太窮,連着四個女兒,就是養不起了才把她送人的,沒想到又被送了回來。
家裏突然多了她一張嘴,她額頭的褶皺只增不減。剛開始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角落不說話時,她還試圖過來和她說話,但她那時太小了,也完全适應不了這種突然被扔下的恐慌,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任她怎麽哄怎麽勸,她就是怯怯地看着她,不敢說話。
慢慢地她也沒再管她,這樣一個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家庭,她抽不出太多的時間來等待她的接納,她對她只有搖頭嘆氣,和指派一些小活兒給她做,比如喂喂雞,喂喂狗。
那時唯一會陪伴她的就那些小動物,以及小她一歲的弟弟,路小成。
她剛回來時路小成還小,大概因着年齡比較相近,他愛蹭到她身邊,在她面前叨叨個沒完,看她鼓着眼睛看他不說話他也不敢說了,就安靜地陪她蹲角落。
她很少說話,但很乖,幾乎是別人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她那時真覺得,她乖乖聽話了,她的爸爸媽媽會來接她的,她很想回家,也很想回學校。
如今她長大了,再沒有小時候那種無助和恐慌,但到底是不太熟,因此看到坐在家門前的家人和鄰居時,她也只是打了聲招呼而已。
她的突然回來讓她們很是詫異。
“怎麽突然回來了?”她母親問。
“隊裏……放假了。”
她們沒再追問,她回了房,屋外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又不是過年過節的,放什麽假啊。”
“我家小四也在裏面實習沒聽說放假啊。”
“你幫我打電話問問怎麽回事……”
“好。”
“诶,小四啊,渺渺說隊裏放假了你怎麽沒回家啊……什麽……不是放假……哦哦……”
“他怎麽說……”
“說是被開除了……”
……
屋外傳來短暫的沉默,之後交談聲再起……
“怎麽就給開除了……唉……以前就說這孩子笨,不是讀書的料,小成非得退學讓她去……”
“媽,你小聲點……小成都那樣了說哪些也沒什麽用……”
“要不是她非得讀書小成也不會……現在小成沒了她又這樣,還指望着她能……唉……”
……
低低的嘆息伴着絲壓抑着的哽咽。
路渺站在房間桌子前,聽着外邊細細碎碎的交談聲,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裏很難受。
旁邊的窗上挂着個老舊的風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
“你能不能帶我回去找我媽媽……”
“我想回學校,可不可以讓我去找我的同學們玩……”
六歲的她偷偷拽着她母親的褲腳,小聲問着她。
八歲前她幾乎沒說過一句話,偶爾說起也只有這兩句,每隔兩個月她覺得她已經很聽話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地去求她,但她直到八歲才上的學。
她看着別的小朋友背着書包,她抽噎着拽她衣角,說她想去學校。
她從三歲就上幼兒園,一直到五歲半突然被扔回這裏,她那時想的還是想回到幼兒園,她喜歡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喜歡放學後抓着鐵門站在校門口,一遍遍地念着那句“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的廣告詞,一邊等着她的媽媽來接她。
那次路小成也幫她拽住了她母親的手,仰着頭,幫她求着她的母親,說他想要和姐姐一起上學。
她的母親最後同意了他。
路小成……路小成……
路渺手指輕碰着風鈴上的玻璃,玻璃已經有些碎了,她被割了下。
路渺看着指尖上慢慢沁出的血絲,好一會兒才收回了手。
“你的應急和應變能力确實欠缺了些……應急是一種本能,應變能力有些人确實容易受先天條件影響……”劉副的話還在耳邊。
路渺看着手指上的小傷口,不明白怎麽又被割到了,她明明碰得那樣慢了……
她三姐推門進來,看她站在窗口出神,叫了她一聲。
“你沒事吧?”
她問,有些擔心剛才的讨論讓她聽到了,但看她又像慣常的樣子,只茫然地搖搖頭,又放下心來。
她和這個妹妹感情親近不起來,可能是因為被抱養過的關系,記憶裏她就是這種愚愚笨笨,遲鈍,反應慢的樣子。
心裏嘆口氣,已聽到路渺緩緩道:“三姐,我晚點還得回去,今晚可能不能留在家裏吃飯了,一會兒別煮我的飯了。”
她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而後點點頭:“好。”
路渺當天下午就回了安城,她剛畢業,沒什麽錢,實習期也沒什麽工資,也給她爸媽寄了些,身上就只剩下兩千塊錢。
安城單間普遍800起,押一付三,她連房子都租不起。
路渺在網上找了個小旅館,很破舊的小旅館,25一晚上,連窗戶都是沒門的,只有一塊板險險擋着。
屋裏一陣一陣的腐臭味,床板老舊,坐上去咿呀咿呀地響,床底下塞滿了東西,已經很久沒人打掃過。
路渺湊合着住了進去,她還是想回到緝毒隊,她必須回去。
坐在床板上,路渺思索着要怎麽回去。
但她不知道該怎麽提高自己的反應能力,大學裏該訓練的她都很努力地練了,她似乎天生就反射神經比較長般,別人遇到危險都能馬上警覺起來,她就是不行。
床頭邊放了把小風扇,不知道是不是上任房客走時忘關的,一直在“咔擦咔擦”地轉動着。
風扇前半部分護罩已不見蹤影,扇葉以着很慢的速度在一下一下地慢慢轉動着。
路渺看着它轉,試着将手伸了過去,想抓住扇葉,被割了一下。
她縮回手,又試,又被割了下,再去試,又被割到,再試……
一整晚,路渺幾乎就在那試着抓那風扇葉。
她不知道這個方法可不可行,她就想不斷地給自己刺激,讓自己敏感起來。
天快亮時她終于能抓住旋轉着的扇葉,人很困,扯了塊布包住手上的傷口,這才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路渺下午去找了劉副。
劉副看到她時有些意外,他以為她昨天已經走了。
她依然是咬着唇可憐兮兮看他的模樣,整個人狀态看着很不好,眼睛有些浮腫,明顯哭過的樣子。
“劉副。”她在他面前站定,“我知道你們是在為我考慮,可是我真的很想留下來。我一定不會拖累大家,能不能再給我個機會?”
劉副沒想着她是為這事來的,一下有些愣,他倒沒那麽執着要淘汰她,只是采納了喬澤的建議,她的應急能力和應變能力确實不适合太危險的工作,但現在看她泫然欲泣又倔強的小眼神,心裏平白生出一股罪惡感來。
“路渺,也不是說怕你拖累大家,是你這樣的情況确實不太适合。要不……”劉副皺眉想了想,“這樣吧,你先集訓一段時間,到時安排你去負責戶籍登記。”
“我不要。”路渺咬了咬唇,“我想參與緝毒。”
“诶你一女孩子……”劉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安安生生地坐在辦公室裏也挺好的,怎麽就……”
“劉副……”路渺拿過一邊擱着的風扇,“我真的可以後天練好的。”
她把插頭插在了電源上,開了風扇:“就像這個,也是要考驗速度和反應能力的吧……”
說話間手突然朝高速轉動的風扇葉伸去。
喬澤剛好進來,面色微微一變:“做什麽?”
突然的出聲吓到了路渺,一個失手又被扇葉給割傷了。
“腦袋被門夾了嗎?”喬澤上前一步,一掌推開了風扇,看向她手,卻見她手指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割傷,密密麻麻,還滲着血。
路渺也來不及管,生怕剛才的失誤又讓劉副造成了誤解,手又急急朝風扇伸去,半途被喬澤握住了手腕。
“瘋了你?”喬澤關了風扇,臉色不太好。
“诶你幹什麽啊。”路渺抽回了手,擔心地看向劉副,“劉副,我的反應能力真的沒那麽差的。”
劉副看着兩人,輕咳了聲:“路渺啊……我知道你很想留下來,我也知道你很優秀,但這個淘汰的事呢,也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
他看了眼喬澤:“……你看看,能不能說服他吧。”
路渺一下就明白了過來,仰頭看喬澤:“是你讓他們淘汰我的。”
喬澤:“我們只是出于對你的生命負責考慮,這個隊伍不需要無謂的犧牲。”
路渺抿着唇不說話,只是鼓着腮幫子仰頭看他,很幽怨又苦大仇深的模樣,活像他欺負了她似的,看着像要哭出來的模樣。
“路渺。”他叫了她一聲,很冷靜。
“我能不能去看看路寶?”她突然打斷了他,哀求地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樣子。
喬澤盯着她看了兩秒,點了點頭。
這裏到喬澤家裏就二十多分鐘車程。
這次喬澤親自開門,路渺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側,也不說話。
門打開時路寶依舊站在門口搖頭擺尾地等他們。
一路沉默的路渺終于有了反應。
“路寶。”她沖它勾了勾手。
它屁颠屁颠地跑了過來。
路渺在他身前蹲了下來,和它的小腦袋輕蹭着。
喬澤看着她,确實極喜愛動物的樣子。
“先進屋吧。”他說。
“哦。”路渺擡頭沖他應了聲,又看向路寶,摸着它的小腦袋:“路寶,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路寶“嗷”了聲。
路渺站起身,看向喬澤:“我回去了。”
喬澤黑眸緩緩眯起。
她沖他揮了揮手,轉身就走,路寶屁颠屁颠地跟上。
喬澤:“路寶。”
路寶沒理他,依舊屁颠屁颠地跟着路渺走。
喬澤兩手交握着環在胸前,偏頭看路渺:“路渺!”
路渺知道他想說什麽,只回頭回了他一句:“什麽事?”
喬澤瞥了眼他的狗。
路渺:“你把它叫回去呗。”
轉身走了。
路寶也搖着小尾巴跟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