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您好,兩杯四季奶青。”時璨扶着單車龍頭,揚聲對櫃臺裏的店員說。
這家奶茶店開在校外的第一個十字路口邊的簡易集裝箱裏,此處新修了個商業廣場,內部裝潢還在施工,店面只好先安置在外頭。小吃攤奶茶店排成一列,集裝箱漆上各色logo,遠遠看去有種工業風的文藝。
溫漁站在邊上等他。
原本他要自己去買,時璨非說請客,連人帶車地騎了過去。
他一條長腿支在地面,趴上龍頭不耐煩地等。前面還有幾個人排隊,時璨拿了號碼單,遞給溫漁示意一會兒他去取,繼續左晃右晃。
“沒帶手機?”溫漁低頭補新聞,餘光裏都是他的影子,随口問了一句。
時璨:“上學不帶手機啊,我怕被老餘繳——紀月說他上學期光是第一個月就繳了班上快二十部手機,戰績斐然,我等菜雞不去送了。”
溫漁噗嗤一聲,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幫我打兩關消消樂。”
時璨電光石火間懂了他的意思,快樂地接過,開始用兩只手靠着單車龍頭玩游戲,他開了聲音,于是過關斬将時的“good”“unbelievable”“excellent”一聲接一聲,震得溫漁耳朵酥麻。
哪怕沒有夕陽火燒雲,少年和晚風、單車也能構成一幅畫。
溫漁站在原地,雙手抄進寬闊的校服裏。
時璨還穿着短袖,普通同學身上麻袋似的校褲一點也不累贅,腳腕處随意挽起一點露出了纖細的踝骨,竟能把大號褲子穿得繃直了。可能他比高一時又長了個,再照這個速度下去,明年褲子就該短上一截。
溫漁天馬行空地想,滿眼都是時璨的樣子,除了學習幹什麽都投入的少年微皺着眉打消消樂,偶爾随着歡快的過關音效有了笑容。
叫號碼的聲音把他喚回,溫漁如夢初醒般兩步上前接過了奶茶。
他沒要打包,直接插了吸管一手一杯地舉着回到單車邊。咬着其中一杯的吸管,溫漁順手将另一杯湊到時璨鼻子底下:“喝。”
時璨“嗯嗯嗯”了幾聲,張嘴叼住吸管,就他的手吸了一大口,腮幫子都鼓起來。
“我推車?”溫漁說,提醒他不要急着出發,“你打游戲吧。”
時璨卻關了游戲,手機還給他:“我來我來,我搭你。幫我拿一下。”
溫漁說好,繼續坐上了他的後座,推了把時璨,還吹口哨示意他起步。時璨哈哈大笑,差點被奶茶嗆住,罵他小傻逼。
時璨口無遮攔,溫漁也沒好到哪兒去,青春期沒學好,以至于現在講話時常還要帶髒字。可時璨每次說他總要加個“小”,讓溫漁尴尬又受用,能忽略他其實比時璨還要大幾個月的事實——溫漁生日九月初,時璨則是十二月的尾巴,差點就被劃到下一年。
左右都被安排在同一屆上學,誰也沒糾結過年紀大小。時璨為什麽老給他加個“小”字,溫漁覺得一開始是鄙視自己身高,後來不願細想。
他很怕想太多會有希望,有了希望就一定要落空。
他們旁邊走過一對小情侶,出學校範圍不必打掩護,大方地牽着手,校服上兩條橫杠連到了一起,頭挨着頭竊竊私語,不一會兒就一起笑出了聲。溫漁的目光追随他們走得很遠,直到時璨的單車騎到路口遇見紅燈停下,而那對情侶也看不見了。
有點莫名其妙的羨慕。
他看着手裏的奶茶,穿過時璨手臂舉到他面前。
時璨爽快地喝了口後,含糊地誇他:“溫漁你真是太好了——”
溫漁語氣平直:“少給我發好人卡。”
“啊?什麽意思?”時璨歪着頭問他,還沒得到溫漁的答案,紅燈驀地變綠,他便一蹬腳溜了出去,風聲灌入耳朵,撐得太陽穴都突突地疼,那個答案他也聽不清了。
“沒什麽意思。”溫漁回答,兩手都被奶茶占滿,左思右想,拿額頭頂住了時璨的後背。
他體溫偏高,是微涼傍晚的一點溫暖。
溫漁家住在城裏CBD和居民區的邊緣,房地産還沒被炒起來的時候,這塊地的房價已經節節攀升。用他的話說,愛情和事業總要有一個做出犧牲,他爸媽的愛情岌岌可危之時,老爸事業反而一步登天,溫漁生活質量也跟着提高。
“拐進去。”溫漁咬着吸管,指揮崔時璨開進溪邊的小區。
“一會兒你送我出來嘛,我怕保安不給開門。”時璨開玩笑說,擡着下巴看門口警惕的物業,仿佛他一個少年能做出什麽危險大事。
溫漁拍了一把時璨的背:“怎麽可能。”
時璨就不說話了,熟門熟路地繞過繁花似錦——夏秋之交多雨水,連接幾天的小雨澆得花園裏垂頭喪氣,像剛開學的學生仔,提不起勁兒——停在溫漁家的單元樓門口。
“咱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搬過來沒幾天吧。”時璨鎖了車,提着書包跟在溫漁背後,意猶未盡地摸摸下巴,“我記得第一次來你家,旁邊的花樹都還沒栽,現在居然長這麽高……哇,這些花長得好快。”
溫漁笑着說:“速度和你差不多。”
時璨立刻挺直脊背示意人不能與百花鬥豔,兩人插科打诨間停在門口。溫漁拿鑰匙開門,玄關濃濃的藏香撲了他們一臉。
藏香是當年父親第一次進藏時帶回的特産,聽說佛寺裏常用,藏民家也用來供佛。溫漁母親離開之後,家裏時常萦繞着這股味道,剛開始覺得刺鼻,經過一個夏天的發酵,竟也漸漸地能安撫他們的心神。
可時璨還不能習慣,捏着鼻子走進去,扇了扇風:“什麽味兒?”
溫漁一聲不吭拉開窗戶,把他拽進了自己的房間。
卧室關着門,沒有被那股味道熏入牆壁。朝南的窗戶,黃昏時被陽光一曬,很幹淨的氣息,溫漁把書包扔在桌面,往床上一坐,伸了個懶腰。
“還是你房間舒服,下午可以曬太陽。”時璨說,在他書桌前的椅子坐下,拿出兩本練習冊鋪展開,手掌用力地捋平翹起的邊角。
溫漁似笑非笑地盯他:“居然這麽自覺,真要寫作業?”
時璨說:“想了一下,有個現成的學霸幫忙,幹脆把明天要檢查的做了,免得晚上回去抓耳撓腮,到時候還得給你打電話。”
溫漁回以一根中指,他倆之間距離近,崔時璨伸出手把他的指頭掰下去:“你別老做這個,看起來怪得很。”
“啊?”溫漁不解,“我不能嗎?”
時璨認真地說:“對啊,你不能,你是好學生。”
溫漁眉毛一挑看向他:“我還抽煙呢,這也是好學生能做的事?”
他的邏輯讓時璨無言以對了片刻,但他異常倔強,仿佛這不是一件能夠妥協的習慣,于是重複了一遍最開始那句話:“總之你別做這個。”
溫漁頓時索然無味,少了逗他的樂趣,一癟嘴歪過頭去,算是應了。
再早兩年,剛認識的時候,時璨只曉得溫漁學習成績不錯,成天“好學生”“好學生”地打趣他,将人說得面紅耳赤才算完。他會帶着溫漁做點例如逃課早退的壞事,又在需要補作業的時候急得抓耳撓腮,十點多打溫漁的電話。
一通電話普遍得花半個多小時,溫漁給他每道題挨着講一遍,聽不懂的就先把答案記下,第二天再問。就這麽日日往複,習慣之後産生了些暧昧不明的依賴。
溫漁樂見其成,等從初中升入高中,居然還能保留下來。
但他不再為“好學生”的調侃而感覺臉燒了。
“……你看這個x值,代入方程去,左右兩邊是可以消掉的,于是就剩了一個y值。你可以把這個先算出來,再反推……”他低聲講題,坐在那把寬大椅子扶手上,弓身時手臂擦過時璨的肩膀。
窗簾拉攏一邊,恰好裝下半截黃昏,落在敞亮的卧室中央。
時璨握着筆,“嗯嗯”地應,按溫漁說的将未知數挨個帶進去算。他在電話裏聽溫漁講題也是差不多的腔調,慢條斯理,很有耐心。
溫漁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
時璨印象裏,那些拿着筆記本問他題目的小女生從沒這種待遇。學習好的男生在班上會被多青睐,可每當遇見差不多的情形,溫漁總是不耐煩地在紙上寫寫畫畫,把草稿抄一遍,撕下來拍在女同學面前。
時璨心旌一蕩,手指微微用力壓斷了露出的鉛筆芯。
“啊呀。”溫漁說,有點使壞地拿起來看,指腹被擦出淺灰色的印記,拂過試卷時又帶出一抹更淺的顏色,像不經意染上的灰塵。
“啊什麽?”時璨擡起頭。
他和溫漁的距離驀地拉得很近,幾乎連他臉上的痣都看得清楚——溫漁眼睛圓,眼角卻很長,臉頰的确比初中時瘦了,嘴角一揚,眼珠靈動地轉了轉,似笑非笑的樣子像只狐貍。
“沒有。”溫漁從扶手跳下去,帶起一陣風,“你想什麽呢,這也能算錯?”
話音落在他寫的“y=-2”上,時璨看了半天,才發現他往前兩步多算了個負號。嘟囔一句“這你都能發現”,時璨低頭擦掉修改,耳畔溫漁忽然不明所以地說了句話。
“紀月下次約你,你還去嗎?”他說,比講題時更慢的吐字。
時璨亂七八糟地改題:“什麽去不去的……”
溫漁提醒他:“紀月不是說了嗎,麥子喜歡你,她想給你倆牽紅線。那是隔壁的校花呢,多難得——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時璨咬着鉛筆頭:“不覺得。”
溫漁:“真的?”
試卷上灰色的小字寫了一排又一排,好不容易算出正确答案。時璨低頭解決下一道題,把用過的橡皮擦頭頂那一坨“尾巴”搓到掌心裏。
在溫漁期待了長久的沉默裏,他莫名其妙地問:“你今天好像特別在意這個。”
溫漁舌頭打了個結:“沒、沒有吧。”
“有吧。”時璨學他的語氣,鉛筆在桌面滾了一圈,骨碌碌地靠上旁邊的練習冊書脊,“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喜歡麥子了,好在意她。”
“……沒有!”這次是真的着急,溫漁直接從床尾站起身。
時璨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可你這樣像有了喜歡的人啊,難道不是怕我搶走她?”
溫漁無奈地給了他一串小黑點,話說越多越顯得欲蓋彌彰,索性緊緊地閉上嘴坐在一旁,手裏的課本從前翻到後,眼睛不停地眨。
“那不然,”時璨沒有得到回答,撿了鉛筆,放在上唇與鼻尖中間,噘着嘴含混地說,“你怕別人搶走我?”
溫漁沒話了,狠狠踢了一腳他那張椅子。實木的椅腳,結實踹上去反而彈得腳踝痛,溫漁穿得夏天涼拖,霎時“哎喲”一聲。
時璨立刻不看熱鬧了,也許他們的默契結束在這個動作,把喜歡與不喜歡抛到一邊。他拉過溫漁的胳膊,把他按回床尾坐好,自己則在他面前蹲下身數落:“發脾氣不至于朝着凳子來嘛,下次沖我呗——”
“神經病。”溫漁小聲說,被他揉過的那條腿輕輕地踢時璨的手臂。
陽光只剩下一縷了,外間挂鐘秒針行走的聲音透過一面牆清晰可聞。溫漁低頭對上崔時璨的發旋兒,那人正專注地觀察他腳踝紅起的一塊皮膚。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有一點發酸。
哪怕知道可能是玩笑,可崔時璨說得沒錯,他怕時璨被搶走。
他一早就知道。
作者有話說:
前面節奏是這樣的,因為校園頂天了就十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