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是溫漁的秘密,少年人情窦初開的年紀,他第一次焦慮落在時璨身上。
覺察之時是某個春日的黃昏。
他清晰地記得太陽從早晨便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小城的天空前所未有地湛藍,仿佛預示着有什麽好事即将降臨。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老師的教學任務完成後自由活動,時璨被其他同學拉去打籃球,溫漁向來不怎麽參與他們的3v3比賽,把礦泉水給時璨放在場邊——他倒一直都這麽做——自己沉默地回教室寫作業。
數學題不算太難,他解了半晌,解出一個錯誤答案,煩躁不堪,拿鉛筆在草稿紙上胡亂寫。天馬行空地,什麽內容都有。
“好煩”“還不放學”“想吃炸雞”
“tanαcotα=1”“sin(π-α)=sinα”
“崔時璨”“時璨”“崔”
“時璨”
角落的空白裏被這個名字占據,溫漁寫到十來個時忽然住了手。他感覺耳朵發燙,擡手一摸果然是熱的,立刻心虛地擡起頭。
教室前方幾個女生大聲地聊最近某兩個藝人公布戀情的八卦,為了誰配不上誰争得面紅耳赤。靠窗第一排坐着的小情侶湊在一起咬耳朵,時刻提防着班主任會不會突然出現在教室後方,交換的眼神透出隐秘的快樂。
寫作業的,偷完手機的,都各自沉浸在小世界中,沒人理他。
溫漁拿出橡皮,挨個擦掉了時璨的名字。
他每一次用力都惹得心跳一沉,不痛不癢的,但讓他慌。草稿紙上還留着淺淺的鉛筆印子,溫漁愣愣地盯着看,想不出理由解釋剛才的動作。
“時璨”筆畫多,他卻還寫了好幾個,寫不膩似的。
那會兒他的心情,如今溫漁已經差不多忘了,只記得那陣慌亂,用橡皮一直擦,好像不小心暴露了連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等全部擦完了,如釋重負之下,他卻沒來由地感覺悵惘,帶着點遺憾,說不清道不明。
為什麽怕被知道在草稿紙上寫了他的名字?
他正冥思苦想,下課鈴聲清脆地回蕩在校園裏。
溫漁坐着不動發呆,不一會兒有人在教室後方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如夢初醒地回過頭,時璨撐在自己的課桌上,書包已經收拾好了,挂在自己脖子上,十分滑稽。
“走啊走啊!”時璨喊,手捧在嘴邊像個小喇叭。
他的校服外套脫下來系在腰間,夏天還沒來,時璨裏面只穿一件短袖T恤,胳膊上已經有了少年剛鍛煉出來的肌肉線條。他打過籃球,出了汗,T恤前面有一點水漬,貼在身上,惟獨腰那一塊空蕩蕩的,風吹過就輕輕地搖。
見溫漁半晌沒動,時璨索性三兩步跑到教室前頭,單手撐過溫漁的肩膀俯身去看:“你在幹什麽呢,喊也喊不動,做題?這是哪張卷……哎!”
溫漁把草稿紙揉成一團迅速地扔進了垃圾桶,無辜地擡頭看他,直把時璨看得都不自然。
時璨揉了揉鼻子:“躲什麽嘛,我又看不懂,什麽sin啊cos的……”
溫漁攏過桌上基本練習冊,避開了他的視線:“等我一會兒!”
“哦。”時璨說,順勢手撐講臺,坐在了多媒體設備的蓋上,想了想又補充,“好。”
其他同學抄着黑板上留的作業,收拾書包陸續走出教室,值日生開始打掃衛生,路過溫漁身邊,時璨擡起腳給他們掃地上的粉筆灰。
說話聲,桌椅挪動聲,吵嚷着灌進了耳朵,溫漁坐在那兒把一支鋼筆塞到書包側兜兒,垂下眼皮不敢擡頭看。
“怎麽啦?”時璨說,身體朝他傾斜,有男孩子出過汗的氣息,混雜着衣領的洗衣粉味兒,算不上好聞,他很習慣,但這會兒卻突然聞不到。
于是溫漁捂着鼻子:“我感冒了。”
時璨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見你行動都遲緩不少,生病呀。”
溫漁甕聲甕氣地回:“嗯。”
“那我不騎車啦,跟你一起走。”崔時璨說,把溫漁收拾好的書包拿在手裏。
他手裏拎着個書包,脖子還挂着一個,腳步輕快地往教室外頭走。
春天的末尾,少年也仿佛逐漸走進了青春後期,溫漁的思緒跳脫一瞬,腳步便慢了一拍,他被桌椅絆住,正伸手扶,前方的崔時璨轉過頭來。
傍晚的夕照為他的輪廓鑲上一圈毛茸茸的溫暖。
“跟上呀!”時璨說,笑起來時,落日前正飛過幾只南歸雁。
溫漁後來想,那是他有跡可循的,因為時璨而第一次異于平常的用力心跳。
那場感冒在三天後痊愈,短得溫漁甚至記不太清是因為着涼還是出汗吹了風。但他唯一可以篤定的事自打感冒痊愈,他便對時璨有了別的情緒。
比如一群人裏紀月講了個笑話,他一邊笑,一邊會看向時璨。
這倒沒什麽,溫漁覺得只要自己不去管,就當平常一樣與時璨相處,等光陰飛逝,時光荏苒,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绮思也總會淹沒在歲月中。
所以他沒當一回事,除了在時璨偶爾表露出依賴和信任的時候。
溫漁相信自己是不一樣的,可仍舊會因為別人的話、時璨偶爾不經意的小動作而惶恐。時璨受歡迎,時璨收到了情書,時璨今天給哪個女生買過飲料……
時璨和另外的人。
這樣的念頭讓他忐忑不安。
溫漁有時想,他實在過分,并不打算告訴崔時璨,卻又不時地試探——譬如拐彎抹角地問他是不是對校花有意思,亂七八糟的,問得兩個人都尴尬。
而這會兒,時璨趴在桌上寫作業,他坐在一邊,把英語單詞表從上背到下。
剛才的小插曲被他們共同選擇遺忘了,時璨轉過頭,舉着一支筆叫苦連天:“溫漁,快,江湖救急,這道題我不會做——”
“榆木腦袋。”他笑着罵了一句,站時璨旁邊弓身開始演算。
夕陽徹底地落進了地平線,九月的傍晚有了幾分秋意。時璨從溫漁家離開的時候,連星星都綴在了樹梢。
溫漁送時璨出門,一直陪他走到了小區外。
“你回吧!”崔時璨說,他吹了個口哨,聲響清脆地融進了晚風,“我到家跟你發消息。”
“有病,誰要你發消息!”溫漁握住他的單車後座狠命往前一推。
時璨配合地一蹬車輪,滑出好遠的距離。
街燈還沒開,正是黃昏最晦暗的時刻,他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鼓起來,袖子挽到了手肘,繞着圈從相反方向離開時,溫漁看到他的側面和繃緊的手臂線條。
像是心有靈犀,時璨朝他扭過頭,接着眯起眼睛,揮了揮手。
溫漁連忙側過身去,裝作要回小區。等走出幾步又忍不住轉頭去看,他确定了時璨真走遠,才順着街燈去偷窺他的背影。
這是很難得的體會,溫漁想着,把手抄進兜裏——捏過車座的地方還有一點冰涼。
除了紀月埋怨過一次,再沒人提起那次他們的失約,連帶着女校那位校花、紀月的閨蜜都一道暫時從日常中銷聲匿跡了。
中學生活能有多少花樣,秋季運動會拿了短跑第一的崔時璨依舊每天對着數學作業愁眉苦臉,用盡一生的智商去換算圓錐曲線。而新任的課代表溫漁也按部就班地收作業、分試卷,在課間趴在桌上眯一會兒。
這座城市位于南方,但秋天來得慢走得快,還沒回過味,銀杏和梧桐黃了葉子,在一陣風中簌簌然飄落,冬天便迫不及待地隆重登場。
今年冷得尤其快,還沒到十一月,溫漁便在校服裏頭又加了一件外套,重重疊疊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時璨卻像感覺不到降溫,只在短袖校服外面披上長袖,還把袖口挽到了手肘。
他倆走在一起猶如活在了兩個季節,溫漁手冷腳冷,還看着旁邊的時璨火爐似的上蹿下跳,騎車上學。
“你是真長高了啊!”時璨說這話時停在奶茶店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溫漁,目光停在他繃直了的褲腳,“再長一截,明年要和一年級重新定校服了。”
溫漁正在排號,周五放學後的時光格外悠閑。他聞言低頭拉了拉褲縫,心虛地說:“沒長吧,我好久沒量了——定什麽校服,湊合穿穿,大不了不穿褲子。”
“哦——不穿褲子——”時璨靠在車頭壞笑,還朝他吹了聲抑揚頓挫的口哨。
“哎呀你!”溫漁無可奈何,象征性地發作了一下。
奶茶店叫他們的號,溫漁兩手都被杯子占了,腳尖踢了踢時璨的車前胎。冬天裏的熱奶茶捧着,溫漁哈氣都有一小團白霧,随着他說話忽強忽弱:“今年特別冷哎,你別騎車了,下來推着走?”
崔時璨配合地點頭,長腿一擡推車前進。
他們的肩膀挨在一起,溫漁偶爾偏過頭,在心裏想他的确沒說謊,長了個子本身并不令溫漁欣喜,但非要跟時璨扯在一起的時候他便不自覺地要笑。
“期中考結束那天,”時璨突然說話,半邊牙齒還在咬奶茶裏的波霸,聽着就有點含糊,“我看到許清嘉給紀月拿了一朵花。”
溫漁:“哎?”
崔時璨看他,眼角彎彎的,也許被風吹得有一點紅:“我有種預感,許清嘉對紀月有意思,之前他們不還一起去玩嗎——他是真的敢呀,月姐那樣子。”
溫漁咬着吸管說:“紀月沒啥吧,就霸道一點。”
崔時璨:“可清嘉是咱們班第一名。”
溫漁莫名地有一點煩躁:“那又怎麽了?”
“就想問你怎麽看啊。”崔時璨說,右手大拇指在車鈴铛上一撥,随即清脆的響聲散在空氣裏,嘟嘟囔囔地繼續八卦,“我覺得你們這種好學生,好像天生跟‘早戀’沒任何關系。何況清嘉平時對誰都冷着臉……真要說他喜歡紀月,也有點神奇。”
這一次的“好學生”三字落下來,砸得溫漁頭暈。他咬着吸管不說話,在詭異的沉默後,時璨又扭頭看他:“怎麽啦?”
溫漁說:“為什麽好學生不會談戀愛?”
他和時璨第二回 聊到這話題,上一次在無數的“喜歡”疊加後以敷衍收場,他抓住時璨的車龍頭,好像不讓他說清楚就不能走。
冬天少有太陽,這個黃昏不例外,陰沉沉的天幕,有些灰。
被他的嚴肅驚詫到,崔時璨撓了撓頭:“也不是……老餘三令五申,學校也抓得緊,我……不是,你和清嘉這樣的人,每天除了寫作業就是預習,複習,背書,哪兒來的時間和人約會?這下總沒說錯吧?”
溫漁緩慢地放開了手,重新捧住那杯奶茶,哼了一聲,吸一大口撐得腮幫子都鼓起來。
算他默認,崔時璨取得階段性勝利,铿锵有力地闡述自己對于這段八卦的最終看法:“要我說,那天肯定是清嘉随手拿的花,就扔給她了——紀月不是喜歡那個嗎?”
“嗯嗯。”溫漁附和,心裏卻想崔時璨真是什麽都不懂。
自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還搖頭晃腦覺得挺有道理。他暗自翻了個白眼,跟奶茶過不去,把吸管咬得全是牙印。
正聊別人閑話,走兩步就碰到本尊。
公交站臺過後的十字路口,時璨數着紅綠燈倒計時。平地起了一陣風,溫漁縮了縮脖子,一閉眼的工夫,紅燈變綠,他正要走,突然被拍了下肩膀。
回過頭時溫漁差點閃了舌頭:“咦?清嘉?”
校服板正的少年朝他彎起眼睛,随後又推了把崔時璨的背:“居然在這兒碰到你們,聊什麽呢,有車都不騎?”
“天冷。”時璨說,他和許清嘉不熟,剛才還講別人的私事,這會兒繃住沒紅臉已經很厲害,答完這句便不再開口,專注推車。
許清嘉和溫漁相對熟悉些,他是團支書,班裏開會時總要捎上溫漁。見時璨沒有搭理他的念頭,許清嘉轉過頭:“走路回家?”
溫漁點頭,踩過斑馬線:“你怎麽不坐車?”
許清嘉:“周五比較閑,想說走兩步到下一個站再坐。”
溫漁滿臉問號,正打算刨根問底,袖子被時璨一拉。默契使得他連忙閉嘴,和許清嘉聊起了別的話題,三人走一路,時璨始終沒參與,安靜地喝他的奶茶,與兩位好學生保持着禮貌距離,仿佛和他們并不認識。
許清嘉的路沒走幾步就到頭,他跟溫漁說周一見,三兩步跑過去追剛靠站的公交車。
一片梧桐葉飄落,腳踩上去嘎吱響。
溫漁無奈地問:“剛才怎麽了嘛,不讓我說話——”
“他出來那個路口,我看見了,是紀月家的方向。”時璨神神秘秘地附耳過來,有了新的結論,“我剛才說得不對,他倆應該屬于……這叫什麽?兩廂情願?”
溫漁笑着糾正他:“兩情相悅。”
崔時璨:“随便吧。”
随悄悄話灌入耳蝸的還有溫熱的吐息,溫漁耳朵一紅,捂着退開兩步。時璨沉浸在自己的新發現裏,沒注意到他的異常,修長的胳膊一抻,空掉的奶茶杯劃過條完美的弧線,“咕咚”一聲掉進垃圾桶。
“三分!”時璨說,興奮地在溫漁肩上拍了一把。
冬日傍晚放學路上,溫漁看了他一眼,心想:兩情相悅真是個好詞。
作者有話說:
最近在忙一點點事,更新可能不規律 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兄弟情,但我知道那就是(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