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崔時璨所說的“升溫”無非就比之前的寒風瑟瑟好一點,到十多度,還是不能送衣服。畢竟是入冬,真正的升溫要等到來年春天。

但冬天的陽光依舊令人興奮。

老餘破天荒地不僅沒占體育課,還說服了英語老師,放一群期中考之後快憋瘋了的少男少女去操場撒歡兒。時璨頭一回被許清嘉拉着一起打籃球,他不太喜歡和除了溫漁之外的好學生離得近,本能要拒絕,被旁邊的紀月瞪了一眼。

時璨不敢說話,任由許清嘉把他拉入“好學生”陣營。

許清嘉和紀月似乎沒想過遮掩,自從期中考試後,班裏時常流傳着關于他們的一些小道消息。在越發疲憊的學習中,這些成了最好的調劑。

早戀一開始像無聊同學編造出來的謠言,說出去得到的都是噓聲。

許清嘉在班裏人氣比不上崔時璨可也是數一數二的知名人物——個兒高,長得帥,年級前十,何況他還拒人千裏之外,簡直行走的冰山。

而紀月名聲在外,卻基本都不是好話,化妝,染發,早退遲到,明目張膽地違反校規,高二也許有所收斂,但據說曾在女廁所裏偷偷抽煙,是不好惹的小太妹。

旁的男生喜歡紀月,可能暗自贊賞她我行我素。但許清嘉搞什麽,又不是在拍偶像劇,學霸戀上不良少女?

最初沒人當回事,茶餘飯後的閑話而已,越到期末,這倆反而毫無顧忌地出雙入對,現在連體育課都光明正大湊在一起——許清嘉打籃球,紀月抱着他的外套蹲在場邊。

“你們倆談朋友呢?”溫漁站在她旁邊,等時璨,同她閑聊。

他們一個初中畢業,紀月老愛逗他,上了高中陰錯陽差分進同個文科班,關系不差。這時溫漁問了,紀月仰起頭,不耐煩:“你又從哪兒聽的?”

溫漁一笑:“用不着聽,我看出來的。”

紀月的腦袋重又垂下去:“嗯。”

算她承認了,溫漁幹脆陪着她蹲下身:“其實也挺意外的。”

“用不着你說教,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許清嘉。”紀月說,平時中氣十足的聲音變得微弱,“任誰看都是高攀,最開始,我連雨辰她們全沒敢告訴。”

溫漁欲言又止,想說不是這樣的,但紀月很可能是氣話,他便住嘴,見她把許清嘉的校服外套團在一起摟在胸口。

場中掀起一波進攻小高潮,崔時璨傳球給三分外的清嘉,他擡手就投,竟然直接進了。幾個男生紛紛鼓掌,喊着“清嘉好球”,得了分的少年與助攻的時璨擊掌,接着轉臉看向場邊,對紀月的方向眨了下右眼。

旁觀者說不上來什麽感受,只覺得這樣的許清嘉和在講臺上做題的那個很不一樣,卻又有着某種內質是相似的。

紀月揚起臉,誇張地朝他飛吻。

那動作讓許清嘉臉一熱,他在同學們的起哄聲裏埋着頭跑遠了。

“不過我後來想,有什麽要緊啊!”紀月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清亮,望着清嘉,嘴上和溫漁說些有的沒的,頗有點驕傲,“反正是他告白的!”

溫漁不信:“拉倒吧,月姐。”

紀月瞪他,又拍了溫漁一巴掌:“你們怎麽都不信啊,真的是他!他還說要替我輔導功課,等以後他考上top2,我也能去燕城上學。”

溫漁躲着她的巴掌,心頭卻因為這句話莫名地軟了:“你真想去?”

“去呗。”紀月毫不猶豫地說,“清嘉都這麽說了,我有什麽好挑的——他這個人哦,其實倔得很,說一不二的。”

溫漁說:“行,你加油把落下的課都補上。”

紀月提到這個就頭痛,一屁股坐在操場邊,嘟囔着太陽好曬拿清嘉的校服外套遮住了頭。

可是冬天的太陽能有多熱,溫漁搖搖頭,站起身靠向旁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榕樹,踩得枯萎墜地的葉子嘎吱響,不去拆穿。

紀月和許清嘉的早戀成了這個冬天最大的風浪,不多時班裏幾乎全信了他們在談戀愛。同學都能看出來的事,逃不過老餘的火眼金睛。

期末考試前一天,許清嘉被請了家長。

他父親是大學教授,不在本地,聽說這事後為表鄭重親自從隔壁省份坐高鐵回來,穿着西裝和大衣,金絲眼鏡一絲不茍,那模樣活脫就是三十年後的許清嘉本人。

而紀月家裏沒人來,她因為雞毛蒜皮被請了無數次家長,父母前幾回還風風火火來學校,現在幹脆不當回事了。

許清嘉和他父親一起在辦公室被訓,老餘沒給許教授留面子,唾沫星子橫飛,一言一句全被在辦公室另一端替英語老師整理作業的溫漁聽見了。

“他倆在一起,許清嘉的成績搞不好都一落千丈,燕大的好苗子,居然自甘堕落!”

溫漁翻了個白眼,上次月考許清嘉不還年級第三嗎,好大的退步。

“許教授,不是我說,你們家對清嘉的管教是不是該抓嚴點了,高二這麽關鍵的時候,他還有時間他談戀愛,是嫌我們作業少呢?”

溫漁心想,可清嘉寫作業就像印刷機,空白卷子從左邊進,立刻能寫好答案自右邊出。

“他那個什麽,所謂的‘女朋友’是吧,在咱們學校就是個問題學生,成天曠課早退,高一還差點背了處分。他要是和個成績好、知分寸的女孩兒早戀,我都能睜只眼閉只眼,但是紀月,絕對不行!”

溫漁把試卷堆在老師辦公桌上,小聲說:“給您放好,那我先回教室啦。”

老師憋着笑,朝他揮揮手。

走到門口,溫漁伸了個懶腰,看見等在陽臺上的紀月,沒化妝,小臉蒼白。他不能當做沒看見一樣上樓拐回教室,于是走到紀月身邊,問:“還好嗎?”

紀月扭過頭去抽抽鼻子,沒理他。

辦公室裏還回蕩着老餘的怒吼:“就我個人而言,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吼完這句铿锵有力的話,他好像終于累了,露出點疲态,聲音也小下去,但隔了一堵牆仍舊能聽得清清楚楚:“許清嘉,你是好學生,我該說的都說了,表态也表了,今天當着你爸爸在,把你的想法也跟我談談?”

溫漁看見紀月的手指抓緊了走廊欄杆,背過身去,留給他一個落寞的側影。

他們從初中起就是同學,到現在為止第五年,他自诩比其他人了解紀月多些。他也知道紀月雖然哪哪都不好,但戀愛史真一片空白。

許清嘉是她的初戀。

她從不怕老師,眼下卻為辦公室裏的一言一句心驚膽戰。

而那初戀不知道她在外面等,冒着被老師責罵、被同學笑話的風險,振振有詞地對老餘說:“您覺得她不認真學習,都是以前的印象。人是會變的,她現在也想考大學。上次月考,紀月進步了兩百多名,數學考八十三,文綜全及格。”

紀月眼圈驀然紅了,她腿有點軟,扭過頭去,對上溫漁一雙笑眼。

“我信了他跟你先告白的。”溫漁說,在校服口袋裏掏出半包紙,“擦擦眼淚,月姐。”

“靠!”紀月罵他,拿着紙巾用力擤鼻涕。

辦公室裏許清嘉的聲音斷續傳來,迎着老餘蓄勢待發的怒火:“我知道您不喜歡紀月,但她身上有您可能看不見、卻非常吸引我的特質。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她會努力變好,也不後悔自己現在的決定,請餘老師給她一個機會。”

溫漁揉了揉鼻子,心想不愧是演講比賽第一名,連請家長都能扭轉局勢。

“我回教室啦。”他對紀月說。

有了許清嘉這番話,紀月不用惴惴不安,自然也無需他一直陪着。

樓上的教室還在自習課,地理老師講了半節課的試卷,溫漁打了個報告坐回自己位置。他提起筆對着标準答案訂正主觀題,沒寫兩行字,就被後桌戳了脊背。

疑惑地轉過頭,後桌女生塞了張紙條在溫漁手裏,他滿臉疑惑地打開,一串狗刨字映入眼簾——崔時璨長得人模人樣,字卻難看得要命。

小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老餘罵學神了嗎?紀月現在哪兒呢?

看筆跡本來想寫“學霸”,但估計霸字寫不對又怕溫漁抓到把柄笑話,雨字頭被叉掉,他自行給許清嘉升了一個頭銜,供上神壇,不過仗着溫漁看得懂。

溫漁寫了行“下課跟你說”,小紙條規整地順着褶皺疊回去。

正要托人傳到時璨的位置,溫漁忽然想留下它。崔時璨抄他作業成習慣,偶爾還夾點批注的紙條,但之前溫漁都随手放着,過段日子就找不。這回他問的同學八卦,并不具備象征意義,溫漁卻想留着了。

他打開筆袋,把那張紙條塞進去,重新寫了張傳給時璨,暗中觀察他拿到的表情。

不出所料,時璨皺起了眉,撇着嘴,低頭苦大仇深地寫起試卷。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地理老師前腳剛出門,後腳教室裏就炸開了鍋。崔時璨一個箭步沖到溫漁座位旁:“怎麽樣,你上節課去辦公室了吧!”

“幫老師收作業。”溫漁說,“她在外面等,家長沒來,但我估計老餘沒啥說法了。”

時璨一聽就知道另有隐情:“為什麽?老餘好不容易逮到紀月把柄,這還不趕緊噴火龍似的先罵一頓再說,怎麽會就沒說法了?”

溫漁好整以暇,單手托腮說:“清嘉求情了呗。”

崔時璨:“啊??”

睜圓了兩只眼睛、嘴巴也半張着的樣子太卡通,溫漁見他呆愣的樣子,笑出聲來,簡單地把在教師辦公室看到的說給時璨聽。他掠過了許清嘉在老餘面前演講的一段,首先是背不下來,其次這些都只是過程而非結果。

時璨聽完,震驚的五官逐漸歸位:“那……許清嘉還蠻有種的。”

這評價讓溫漁詫異,他問:“怎麽呢?”

崔時璨似乎在想象辦公室裏的火星四濺,心有餘悸地說:“我可做不出他這樣的舉動,老師父母都在旁邊,居然能侃侃而談。”

他用對了一個成語,溫漁點頭暗想這段時間抓緊他學習也算小有成就。他還要和時璨說些什麽,那邊教室後門突然引起一陣小騷動,吸引大半個班級的注意力,兩個人默契地放下手頭的話題,齊齊扭過頭去。

許清嘉從辦公室回來,手裏還抱着一沓寒假要寫的練習冊。他被一群人圍着進退不得,同學們七嘴八舌詢問和老餘鬥智鬥勇的後續,饒是清嘉平時拒人千裏之外慣了,此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一張俊臉憋得通紅。

“聽說!你爸在辦公室罵你呢,真的假的啊?”

“對啊叔叔呢,這就回去了?”

“紀月去哪兒了,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哇,清嘉,真有你的,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許清嘉招架不住,擠開一群人回到講臺邊,把手頭的練習冊挨着小組發下去,對其他人的追問不聽也不回應。他拒不配合的态度讓關系一般的同學感到乏味,連續幾次得不到回答,枯燥地走開了,清嘉終于得了一刻安靜。

他把練習冊發到溫漁那組,第一排的同學不在,溫漁索性起身走到前方接過,挨着座位分發下去。

“謝謝。”清嘉說。

“紀月去哪兒了?”溫漁發完自己那組,幫清嘉分了一半,低頭看名字時無意中提到一句話。他看向許清嘉,對方終于從方才的兵荒馬亂中回過了神。

“餘老師還在跟她聊。”許清嘉說,溫漁玩味的眼神讓他意識到什麽,補充一句,“我爸爸也在……他對紀月沒有惡意。”

溫漁:“最好沒有。”

他難得當面刻薄別人,此言一出,像枚釘子似的。許清嘉面露驚異,而溫漁抱着一摞練習冊走遠,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自己的練習冊被扔到書桌上,鸠占鵲巢的時璨正趴着,猝不及防被打中腦袋,捂着頭“哎喲”一聲。痛倒是沒多痛,但時璨受不了這委屈,他正要發作,看見溫漁的臉,把到嘴邊的髒話全咽了回去:“你哪兒來那麽大的火氣!”

“沒有。”溫漁說,把他擠開,自己坐回位置,将練習冊翻得嘩嘩響。

“還說沒有。”時璨撇嘴,伸手使勁兒呼嚕溫漁的頭發,“你不高興就喜歡折騰作業本,跟我說說呗,怎麽了?”

溫漁煩躁地把他揮開:“真沒事。”

他确實說不上來自己沒來由的焦慮,與那一次春日午後的悸動相去甚遠,但帶來的都是不安與惶恐。相比之下,他甚至找不到這一次焦慮的來源和導火索,溫漁看向許清嘉,對方已經鎮定地擦掉板書,往黑板上留作業。

是因為辦公室的一切嗎?

可他在聽見清嘉那段不疾不徐的解釋時,其實在為紀月開心。

無論溫漁是否想得清,下課時間飛速流逝,那天下午,紀月始終沒有回到教室。而在放學鈴聲打響,班長組織大家收拾課桌為第二天的考試做準備時,溫漁環顧四周,發現許清嘉也神奇地不見了。

他們兩個人宛如一段小插曲,在肅殺的冬日午後帶來一點變數。樹葉枯黃,天邊紅雲如煙,待到考試全部結束,溫漁才知道他不安的來源。

他從那時起,信了所有的事情都有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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