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老餘布置的懲罰還得做。崔時璨被當周負責打掃衛生的小組評為勞動模範,有他在,其他人的活平白少了一大半。
時璨自己幹活,溫漁在旁邊寫作業,持續到最後一天,他突然有了別的想法。
“小漁!”崔時璨在後陽臺喊。
這天期中考試成績出來,老餘依照民意重新換了座位。入冬後溫漁個子蹿了不少,總算離開了萬年不變的第一排,得以坐到教室中段的位置,往右邊隔了一個小組就是後陽臺。
此刻時璨在那裏喊,溫漁一扭頭就看得到。
用耳機聽英語的少年對他的聲音格外敏感,聞言拽下耳機轉過頭去:“啊?”
時璨叉着腰朝溫漁揚起下巴:“陪我去倒個垃圾呀。”
“自己去。”溫漁說,見他神情一瞬間沮喪,又無奈地心軟了,“我這聽力還差一道大題,要麽你等等我。”
時璨說那我等你,就在後陽臺蹲下了。溫漁啞然失笑,繼續把耳機戴上,按了播放鍵。等他做完題,跑去陽臺時,撲鼻而來一股煙味。
溫漁左右看了一圈,教室裏其他留下寫作業的人沒注意到,可能因為味道淡,連他都是到了陽臺才有所感知。時璨見他來了,也不尴尬,嘿嘿一笑把手中燒到半截的煙掐滅,随手塞到快滿溢的垃圾筐邊緣。
兩人一前一後地提着垃圾筐出教室,處理房在校道另一頭,要穿過長長的、栽滿香樟樹的一截路。冬天的南方,樹葉還是常綠的,卻依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你怎麽突然抽煙了?”走出教室,溫漁才問他。
時璨:“試試,上次從別人那兒拿來的,女煙,沒什麽味道。”
溫漁:“哦,好像是水果味。”
時璨聞了聞自己剛拿過煙的那只手:“不知道,反正都是一股薄荷味兒,我分辨不出來。”
溫漁說還行,他倆都抽煙喝酒,誰也不嫌棄誰。只是溫漁抽煙比時璨要叫人意外,除了紀月,班裏沒別的人知道。這時他們聊着平時少聊的話題,還在學校,說嚴重些都是被明令禁止的東西。
一種隐秘的放肆,溫漁這麽想着,伸腳踩了一下崔時璨。
“幹嗎呢你!”時璨差點跳起來,空出來的那只手顫抖指向溫漁,戲瘾發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做什麽就動手動腳的——”
溫漁險些把垃圾筐都掀到他身上:“閉嘴!”
一陣涼風拂過校道兩旁的香樟,樹葉微微顫抖,好像也在忍俊不禁。身前身後都沒有旁人,教學樓離得遠了,竟也是個偷來的二人世界。
時璨還想繼續演,忽然目光掃到實驗樓與教學樓相接的陰影,兩個熟悉的人正一前一後走進沒人用的實驗室。
突然失語。
平時的實驗室都鎖着,找老師可以拿到鑰匙,好學生更是有各種由頭進去。相比化學實驗室,物理教室的好借許多,于是理科班不少同學在尋找自習室的時候會考慮進去,放學後出入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可時璨皺着眉,指向那邊問溫漁:“那是許清嘉嗎?”
“什麽?”溫漁去看,已經沒人在了,“你是不是看花眼啦。”
時璨信誓旦旦:“不可能,他那個書包顏色亮得很,整間學校也找不出第二個……後頭還跟了個妹子,怎麽看都像月姐。”
溫漁聽出他言下之意,“哇”了一聲,結合之前的猜測,真相立刻呼之欲出。
時璨和他想得一樣,兩人協力把垃圾筐提到處理房,負責的員工幫他們弄好,時璨又自己拖着空筐跟溫漁往回走。沒幾步,遠離處理房後四周無人,時璨往實驗樓的方向指了指,頗為得意地說:“他倆有貓膩。”
溫漁若有所思:“難怪……之前紀月還問我英語題,說要考大學。我以為她哪根筋搭錯了呢,如果是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時璨想象他們在一起的畫面,由衷地說:“許清嘉牛逼,拯救女魔頭一心向善——紀月寫作業,這五個字放在一起我都覺得呼吸困難。”
溫漁打了他一下,某個念頭蹿上來,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正經問:“你覺得‘在一起’是什麽意思,就這樣嗎,一起寫寫作業什麽的?”
時璨:“問這個?”
“嗯。”溫漁把手抄進校服口袋,捏着裏面草稿紙的一角反複搓。
太陽光稀薄的冬天,一起風就會加劇降溫。他縮起脖子,覺得冷,衛衣帽子吊在衣服後頭,猶豫要不要戴上,一只手越過肩膀拎起帽子給他扣到後腦勺,随後抓住帽檐往前扯了扯,差點擋住溫漁的視線。
“其實我也不知道。”時璨說,難得沒同他嬉皮笑臉。
溫漁低頭不語,踩了一下時璨的影子。那影子模模糊糊的,好像随時都會消失,他耳邊是香樟獨特的氣味。
時璨聲音變柔了,軟綿綿地說:“但是,也不一定就只是寫寫作業,放學一起走吧,不然為什麽非要确認戀愛關系而不是一直當好朋友呢?雖然男生女生做朋友,聽上去就怪怪的,沒這頭銜不會被發現,也比老師揪着不放好……可我老覺得不是這樣的。”
他的話讓人心裏不自覺地沉下去,溫漁扭過頭:“那還能怎麽樣?”
時璨抓着垃圾筐邊緣的手指攢緊又松開,他笑了笑:“如果就這樣的話,紀月怎麽可能說出‘想考大學’這種話呀!”
溫漁嘟囔了一句這倒也是。
他們年紀還小,對戀愛的定義單純卻膚淺,誰也說不清到底能從這段關系裏獲得什麽,只有機會紙上談兵地去指點旁人,遇到自己,更加手足無措。這樣也好也壞,好的是天真無邪,壞的是太過輕浮。
言談間快走回教室,溫漁在門口拽了一把時璨的袖子,對方茫然地看過來,他放低聲音,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時璨,你也會有這樣的念頭嗎?”
時璨薄薄的單眼皮耷着,有點漫不經心:“什麽念頭?”
“戀愛。”溫漁說出那兩個字,一瞬間的呼吸困難,他咽了咽,嗓子裏仍然堵着什麽東西似的難受,“比如清嘉跟紀月,會羨慕,之類的……你也不缺人喜歡。”
時璨輕聲重複了一邊他最後那句話,說:“是嗎。”
飄起來的語氣,落在了窗棂上。
教室裏沒別人在了。
日光燈開了一半,和前幾天同樣,也許是哪個同學走之前特意關掉的。
課桌上橫着沒寫完的作業,課本疊在一起,貼在內頁的便利貼露出個角,最後一節歷史課的板書留着沒擦。
他們三兩步越過最後一排走到陽臺上,位于二樓的教室,可以看見教學樓外綠化帶裏種的樹。沒有規劃,想到什麽就種什麽,與時璨他們班離得最近的是有一屆校友捐的五棵櫻花,不是日本的品種,開的時候葉子紫紅色,花團錦簇,擠在一起像繡球。
有次時璨開玩笑說搞不好就是什麽雜交品種,溫漁拍了照去查百科,回來說應該是八重櫻,開起來就是這樣的。
再遠一點的花樹有海棠,有丹桂,還有臘梅。
但這個季節不論哪一棵樹都沒有開花。
溫漁靠着後門,等時璨把垃圾筐放回陽臺,拿起帕子在水龍頭下沖,被涼水凍得縮了縮胳膊。他覺得崔時璨又不會回答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試探。
他可真壞,一邊自我安慰滿足現狀,一邊卻蠢蠢欲動,不放過每個知道時璨內心想法的機會。溫漁想,但他估計再不會這麽去對另一個人了,過了這段時間,就沒有這樣的心情。比關心多一點,又不至于神經質。
少年時代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上揚的尾音,每一句噓寒問暖。
和他朝夕相處的,崔時璨。
所以不管得到什麽答案,他總會不舒服,而如果得到他最不想要的那個,興許就更難過了,好在時璨從不提戀愛之類的。
溫漁心裏嘆氣,他轉身去拿黑板擦:“我幫你把明天課表寫了——”
“遇到合适的人應該會有。”崔時璨說,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掉講臺桌面落下的粉筆灰,語氣平淡,“遇到合适的人的話……應該也會,想要談戀愛吧。”
他們以背相對着,粉筆在黑板上杵開一個白點,簌簌然地掉下灰塵。
分明是很小聲的悄悄話,聽在他耳朵裏卻仿佛平地驚雷。
他的時璨,原來不是什麽都不懂。
溫漁感覺有些站不穩,一只手抓住了黑板邊緣:“嗯。”
時璨又急切地補充:“我只是說如果……”
溫漁點了點頭:“嗯。”
數學,數學,英語,英語,政治。
下午的課寫到“歷史”,撇的筆劃太過用力,粉筆應聲而斷,溫漁感覺眼睛裏進了灰,閉上一只,轉過頭去看時璨:“明天最後一節是什麽?”
時璨把粉筆盒裏的碎粉筆頭都撿出來放在最邊上:“地理課呀,有個随堂測試。”
溫漁說好,手背揉了揉眼睛,感覺有點痛,睜開眼時看見手背上的水漬,心想這個眼淚來得也未免太應景,都怪粉筆灰。
他把自己想得太堅強了,但事實卻是連聽時璨說“喜歡的人”都會一下子難受。但還好他挺能裝,演技拙劣,至少崔時璨大大咧咧地看不出來。
“誰值日來着?”溫漁問,平鋪直敘的,一點沒受到影響。
“王雨辰。”時璨回答,轉過身來,驀地拉近了與他的距離。
溫漁一筆一劃地寫,他練過硬書法,黑板字也不會太難看,豎着一路寫在黑板邊緣,安安靜靜地,教室裏只餘下他們兩個人淺淺的呼吸。
心口抽動似的疼了一會兒,溫漁聽見自己無比平靜地說:“什麽才叫‘合适的人’?”
腦子裏分裂出兩個小人,一個狂罵大傻逼話題都過去了怎麽還在提,另一個交叉着手擡起下巴無比驕傲,好不容易他願意聊當然可以多問問。
最後一個筆劃收尾時手抖了,溫漁抹掉重新寫過,就在這時,他背後的崔時璨開口:“其實我不知道。”
溫漁:“……啊。”
“可能就是因為沒有才不知道。”時璨笑了笑,“也可能因為有了,然後說不清。”
他拿起黑板刷把剩餘的歷史課板書擦掉,灰塵飛起來,在黃昏暧昧的光線裏,在日光燈的映照下,宛如丁達爾效應一般朦胧地飛。視線也變得霧蒙蒙,所有物件的輪廓都柔和,時璨的目光順着飛起的粉塵,一路落在溫漁的頭發上。
溫漁頭發又細又軟,不像一般的男孩子,時璨揉過一兩次,手感沒有讓他愛不釋手,這會兒他見那上頭沾了點紅紅白白的粉筆灰,突然鬼使神差。
頭發繞在手指上,溫漁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粉筆跌下了地摔成兩半。
“神經病啊你。”溫漁想躲,“洗手了嗎,髒不髒——”
“灰。”時璨說,眼皮垂着眨了眨,拍兩把他的發梢,“全落到你頭發上,我給你擦掉。”
溫漁就笑,乖乖地站着不動,眼睛放肆地打量他。脊背蹭上了黑板,把剛寫的課表蹭花了幾個筆畫,他看不清崔時璨的情緒,仿佛他真就是個溫柔盡責的好友,将不小心弄的粉筆灰全都拍幹淨。
手掌心擦過頭頂,平行着在半空劃出一條無形的線。
“你真高了不少啊。”時璨說,手橫過去,剛好比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可不!”溫漁閃開一邊,重新撿起粉筆把沒寫好的課表補全了。然後他一句多餘話也無,好像沒因為剛才時璨的動作有任何波動,粉筆扔進盒子,拍掉雙手的灰,幾步小跑跳下講臺拿起了自己的書包。
溫漁朝崔時璨擡起下巴:“走啊,等着我請你呢?”
時璨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地回座位,把課本與文具盒胡亂塞進書包,想了想,抽出一本回家也不會翻開的英語練習冊,重新放到桌上。
“走走走。”他說,勾過溫漁的肩膀。
看到了全過程的溫漁譏笑:“剛才我可全程錄像啊,最後一節剛布置的兩套完形填空你不拿回去做,我明天就給楊老師打小報告。”
時璨嚎:“別別,明早我抄了就交好吧。”
溫漁眼角都是得意神色:“我不給你抄。”
時璨:“爸爸!愛我!”
說這話時手還掰着他肩膀搖,溫漁被時璨折騰得沒法,“下不為例”之類也不知道下了多少次,說了都沒用,只好哼哼唧唧:“來早點,知道嗎?”
時璨滿口答應。
校園裏靜悄悄的,沒了剛放學那會兒的喧嘩。起了霧,把樓頂的檐角都罩在灰幕後頭一般,空氣卻還濕潤。
溫漁和時璨穿過校道,偶爾有一兩個老師同學經過,高三的教學樓都開着燈,成了校園傍晚最亮的光源。他抓着書包帶子,手被風吹得有點僵,但還沒到最冷的時候,溫漁擡頭看兩邊的香樟樹,頂梢掠過一只鳥。
南方的大雁飛去了更南的南方,冬天毫無生氣。
“好想看雪啊。”溫漁突然說。
“什麽?”時璨偏過頭問,沒聽清他的小聲嘀咕。
溫漁搖頭:“有點冷。”
時璨煞有介事地摸出手機翻天氣預報:“沒有啊,下個星期會升溫。”
但他們所在的城市上一次積雪都在幾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