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醫院附近如同設施齊全的一個小城鎮,便利店、水果店、飯館、大排檔……一應俱全,藏着居民小區中間,讓人錯覺住在這片可以一輩子不走出去。

溫漁記得時璨有次說他媽媽遇到的一個病人,從二十多歲在這片定居,生病住院的時候快七十了,除了有次坐長途車,就沒離開過這邊超過三天。

他當時覺得這是個笑話,等切實體驗過城北的“獨立”後,就笑不出來了。

這在溫漁的理解範圍之外,他們這雖然是省城,北邊卻始終如同被流放,游離于高速發展之外,時間久了,便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城北受制于地形,要是沒有二醫院和老火車站會更加荒蕪——現在東邊新修了高鐵站,眼看老火車站也要和綠皮車一起進行二度淘汰。這裏的人像永遠沉浸在剛開放的九十年代,抱着公交站和連鎖超市陶醉,固步自封,拒絕走出去。

一醉春風三十年嗎?

這也很矛盾。

時璨家住在這一片,是醫院單位的家屬樓。溫漁偶爾覺得時璨帶一點城北人的特質,不明顯,有好有壞——好在樂觀容易滿足,壞在走不出習慣的節奏。

他們走出醫院,踩着水,崔時璨拉着溫漁在醫院對面的一家拉面館坐下。

小餐館占據一個鋪面,後廚直接建在前頭,幾口大鍋并排放在一塊兒,廚子就站在鍋邊拉面條。幾張桌子全老得包了漿,看着厚厚一層油,溫漁坐下時明顯表現出了不适應,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拿紙巾擦了擦。

“在學校外面吃的時候,沒見你這麽講究。”時璨說。

溫漁聽了這話,知道他确實沒再因為剛才的事難過了,拎着紙巾給他看剛擦下來的一層黃:“就這張桌子,換我爸,手不小心放上去,他得唠叨到明年。”

時璨提醒他已經過了元旦明年未免太遠,這個說法過于誇張,你肯定是有潔癖,沒事,承認吧,這一點也不丢人我也不會往外說的。

溫漁瞪圓了眼睛:“我沒有。”

時璨舉手投降。

他們要的面條端上來了,開了三十年的老店在裝修上或許不盡如人意,但味道一定五星好評。溫漁聞着那個香氣,頓時餓了,也顧不上筷子幹淨不幹淨,抽出來插進面條拌。

“看你表情就知道小溫少爺覺得好吃。”時璨說,夾起自己碗裏的兩片牛肉放進溫漁的碗,“這家牛肉炒拉面絕贊,我小學時候天天來!”

溫漁說嗯嗯嗯,埋頭吃面,沒拒絕他夾過來的兩片牛肉。

他嘗了一口,露出滿足的神情。

時璨得意地笑起來,兩只眼睛宛如新月彎彎:“我說的沒錯吧!”

十七八歲的男生吃東西跟打仗似的,一碗牛肉炒面下肚後再灌碗骨頭湯,把胃裏的縫都填滿,渾身也暖和了。溫漁拍拍肚皮,打了個嗝,感覺淋雨之後的那點寒意被徹底驅散,就是鼻子還有點堵。

“一會兒你還回去看叔叔?”他問時璨,對方點了點頭,溫漁說,“那我跟你去,順便在藥房拿點藥,怕感冒了。”

時璨這時才想起這人怕是淋着雨從學校一路狂奔過來,後知後覺地內疚:“也不用拿藥,你跟我回趟家,我給你拿兩包荊防兩包板藍根。流鼻涕喝荊防,不流鼻涕就板藍根,要是還有點兒咳嗽就單吃幾片銀翹片,悶頭大睡,明天就好了。”

他說話如同爆豆子,把溫漁聽得一樂:“背過多少次了,這段?”

時璨說:“我媽教的,但我一直不怎麽生病。可能是我爸把我該生的病都生了,一個家供不起兩個病號。”

他第一次主動提起,帶着點揶揄的語氣,溫漁順勢問:“叔叔能好嗎?”

“聽天由命。”時璨說,手指撥弄放在面碗邊緣的筷子,“他這個是以前累出來的,肝髒不好,腎也不好。我媽說過具體的病症,但我記不住,就知道得定期查血,體檢,一項指标不對都可能引起很嚴重的後果。去年開始加重過一次,所以今天我……”

才會這麽慌張。

溫漁默默地蓋住他的手,在時璨手背上拍了拍。

“剛才真是,”時璨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面館的嘈雜中,“我趕到的時候,看見我媽在手術室外面哭,手裏抓着病危通知單。”

溫漁:“換做是誰都會吓壞,這會兒好了就行。”

時璨吸了吸鼻子,端起溫漁面前沒喝完的湯碗把剩下的一飲而盡,才說:“我那會兒特別怕手術室門一開,白大褂走出來說,‘我們盡力了,家屬簽個字吧’……那可能你就看不到我了。”

“說什麽傻話!”溫漁一筷子抽在崔時璨手上,“你試卷都沒寫完!”

時璨被這一筷子抽得不敢再回顧剛才的難過,他掃碼付錢,讓溫漁跟自己回家拿藥。前後邏輯都串不到一起,溫漁估計被他唬住,居然也跟着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天色晚了,時璨帶着他拐過幾條街,突然說:“你要不要跟叔叔說聲,今天晚點回,或者幹脆不回了?這片晚上不太安全。”

城北火車站周圍一片出名的亂,醫院附近的幾個街區雖然好一點,但夜裏依然“名聲在外”。溫漁平時根本不會往這邊靠,聽時璨這麽說了,他順勢給老爸發了條微信,收到回複後不太在意:“他去燕城開會了,這幾天都不回家。”

時璨一歪頭:“今晚住我家?”

溫漁笑:“今晚住你家。”

“我媽剛好夜班,随便咱們在家怎麽玩。”時璨說,在水果攤邊買了幾個橙子。

遠處的陽光如同昙花一現,飛快隐入雲層,随着轉瞬即逝的晚霞一同墜入林立的高樓之間。東西向的街,在某一瞬間也美得像日落大道。

時璨沒說錯,溫漁也覺得這時像某個夏天的黃昏。

重新回到醫院的心情與剛才天差地別,溫漁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時璨的手臂,對方察覺他想法一般,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沒事。

時璨爸爸從手術室出來後先進了重症看護,他們拎着一袋橙子抵達時,葉小文正在內中照顧病人。時璨敲了敲玻璃窗,她扭過頭來,并不意外地笑了笑,接着繼續做自己手頭的事,要他們在外面稍等。

溫漁和時璨家人的接觸不多,雖然因為時間久了葉小文認識他,互相串門的次數着實少,大部分時候仍是時璨去到他家。也許因為他帶有對北區的偏見,但溫漁不想承認。

病房裏的護士俯下身,将一床被子覆上。她的側臉和時璨很像,笑起來更溫和。

“你長得真像葉阿姨。”溫漁突然說。

半晌沒得到回應,他奇怪地扭頭看時璨。

隔着一扇玻璃,裏頭的景象其實并不真切,窗簾緊閉着,為着不打擾病人只開了最近的一盞燈,暖白色的光都被收在罩子裏。床單邊角皺巴巴的,儀器上的數字,每一絲跳動都令人不安,時璨握緊了手,好一會兒才偏過頭。

“你說什麽?”他問溫漁,似乎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溫漁笑了笑:“沒事,一會兒還進去看嗎?”

時璨因他的話思考片刻,搖搖頭:“現在這個樣子我守着也沒用,今天我媽應該不會走了,明天我再來換她吧——回家。”

他轉身就走,溫漁訝異了一下,随即也跟了上去。

帶來的橙子被時璨放在護士站分給了幾個值班姐姐,他和這些人都熟悉,家裏的情況也一目了然。護士姐姐七嘴八舌地安撫一番,溫漁在旁邊看見時璨表情松動,心道專業人員确實不同,自己就說不出這麽好聽的話。

等崔時璨從護士站脫身,臉上已經重新有了笑容。

他一步三跳地蹿到溫漁身邊:“走吧,我們去超市買點菜,明天做好飯送過來。讓你也嘗嘗我的手藝,愛吃什麽可以點。”

溫漁任由他攔着肩膀往醫院外面走,調侃說:“你有這麽厲害?”

故意拉長的尾音,顯出兩三分崇拜來,崔時璨要是有尾巴都能翹到天上:“那當然了,我是誰,自學成才的廚房小能手!”

“那好說,什麽拿手的都來點兒,我吃得下。”溫漁說完,被他在腦袋上扇了一巴掌,又放輕力度揉着,無聲地為這一下道歉。

遠離滿是消毒水味道的住院部,連空氣都清新,時璨擡起下巴思考:“炒牛肉絲,蒜香排骨,辣子雞,水煮魚……我都會做,咱們去看看還有什麽吧。對了,你吃不吃燒烤,我靠,我跟你講,這附近有家燒烤真是絕了!”

他說得開心,仿佛要把今天一起三落的情緒全部排遣出來。

溫漁只顧着點頭,心不在焉地玩手機,把頭往時璨肩膀靠了一下。

從醫院到崔時璨家有直達公交車,只用坐三個站。聽起來已經很近,時璨還要嗤之以鼻說公交車繞了遠路,騎車時間更短。

一路聊着考試後的場景往回走,溫漁看了眼時間,步行還不到二十分鐘,就老城區的距離可以說是相當近了。他替時璨拎着剛在超市買的菜,對方手裏則提着排骨和一條鲈魚。

“我還真不知道八點以後超市蔬菜打折這麽厲害。”溫漁晃了晃購物袋。

時璨笑話他是一心只讀聖賢書,說:“我也是初中之後才知道的,以前我媽都早上買完菜再去醫院,那時候她開始忙,就讓我來買菜。來過一次之後,經常去超市的阿婆教我什麽時候去便宜,什麽時候買新鮮。”

他倒是早當家,溫漁聽的一愣一愣的,時璨又問:“老餘布置作業了嗎?”

“不知道。”溫漁說,掏出手機看班級群,班長已經把作業發到公告裏,群裏正熱烈讨論今天老餘最後的千叮萬囑。

溫漁遞給崔時璨看:“某些同學,提前交卷——說你呢。”

崔時璨“呸”了一聲:“關他屁事!”

溫漁難得見他生出反骨還挺新鮮,笑呵呵地收好。時璨指着前面說快到了,在小區門口的一家便利店又買了兩盒牛奶。

“給你的。”他把剛從保溫箱拿出、還帶點熱度的紙盒往溫漁鼻子貼,“多喝牛奶多長高。”

溫漁讓他滾。

老式單位宿舍大都已經快二十年歷史了,沒有那麽多花裏胡哨的設計,外觀樸素,院子裏栽的花草也沒有半點美感,活出一種野蠻生長的恣意。

跟在時璨身後走過一條兩邊種滿小葉榕的路,拐進灰色單元樓。聲控燈半新不舊,反應遲鈍像老太太,拍好幾次才能亮,樓梯間也有灰塵,鐵藝扶手都生了鏽,剝落的白色牆灰堆積在角落,宛如時光倒流。

溫漁自上學以來便很少去外婆家,他記憶中只有那兒才是這樣的樓。

“到了。”時璨推門而入,一股涼意撲面。

中規中矩的房型,三室一廳帶陽臺,客廳十分寬敞,家具雖然舊但打掃得很幹淨,唯一顯得不協調的就是那臺挂在牆上的液晶電視,大屏幕,充滿了數字時代的新潮。他家平時誰在看來着,溫漁不由得打量了好一會兒。

“我爸沒住院的時候就在那張沙發上看電視。”時璨察覺他的想法,接了杯熱水放在茶幾上,給溫漁打開了,“挺爽的這個屏幕,還可以連游戲機……玩嗎?”

“可不敢給老餘知道。”溫漁念了一句,接過手柄。

現在電腦網絡發達,自從steam普及後男生打游戲少有用電視主機的。時璨家還留着幾款以前的小游戲,溫漁看了半天,和他一起選了超級馬裏奧。

溫漁按着手柄:“回味童年了。”

跳蘑菇的雙人模式玩起來不太有難度,适應之後輕車熟路,甚至能一邊玩一邊吃買回來的零食。時璨的游戲水平據他說是小時候在游戲廳練出來的,但比不上家裏開網吧的紀月。

“月姐有多厲害你知道嗎!她一個妹子帶我們四個打LOL,大師級別。”時璨說,“下次喊月姐帶你,不然你那個打野戰績,看着都想哭。”

“有這麽糟糕嗎?”溫漁不服氣。

“有。”時璨很肯定地說。

“那是因為我把你打游戲的時間用來學習了。”溫漁自暴自棄地頂了一句。

時璨好似很滿意這個答案,喝了口可樂,跟他繼續馬裏奧。

沒人看管的夜晚成了青春期難得的幾次放肆,溫漁和崔時璨玩到十二點多,他耐不住生物鐘,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揉了揉眼睛。

“困了。”溫漁說,站起身看三個房間,“我睡哪兒?”

時璨也跟着他站起來,把手柄跟游戲機迅速地收好,自然地說:“你跟我睡啊。”

被揉過的眼皮一陣發熱,溫漁愣在原地:“啊?”

鼻尖一疼,時璨趁其不備揪他一把:“我家就主卧跟我屋裏兩張床有電熱毯,這麽冷的天你想睡沙發我還不敢讓你睡呢,小傻瓜。”

說完他蹿進衛生間,拆了條新毛巾,邊放熱水邊招呼溫漁去洗漱。

在原地又磨蹭了一會兒,溫漁捏捏鼻尖,不情不願地走過去。

以前時璨經常帶着小字頭罵他或者打趣他,最多的就是“小傻逼”,說他被學習蒙蔽了神智,說他傻不愣登反應慢半拍,說他體育測試明明可以多跑點速度卻還喜歡壓及格線,還說他跨不出自己的舒适區。

溫漁記得很清楚,因為崔時璨平時說不出“舒适區”這麽高級的詞。

可能是他從哪本書裏看的。

但是“小傻瓜”和“小傻逼”不一樣,怎麽聽都有種奇特的親昵感,而這好像不應該發生在他們兩個中間。

作者有話說:

少年篇初步會在15章左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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