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漁在時璨家住了好幾天。

老爸最近半年操心着公司上市,沒空管他,而在老爸心裏他一向是個不用太操心的優秀兒子。偶然一次提出要在同學家留宿,對老爸而言不是什麽大事,溫漁開了先例,住一晚上後覺得也沒什麽,索性領成績前都陪着時璨了。

說是一起睡,只一回後時璨就求饒,他以前不在溫漁家過夜,兩人誰也沒住過校,睡慣了寬敞的床,擠在一起直接開始打架。

時璨抱怨溫漁平時像只生命在于靜止的烏龜,結果搶被子踢人居然這麽狠。溫漁自己毫不知情,一開始覺得時璨瞎編,直到對方挽起褲腳給他看自己大腿上的一塊青紫,才意識到嚴重性連聲道歉。時璨沒說什麽,鼻子裏哼了聲,有點傲嬌。

結果溫漁以為第二天要換地方睡覺,打游戲到十一點多,崔時璨又去收拾床了。這回分了兩條被子,情況有所改善,至少不那麽令人尴尬。

崔時璨體溫偏高,睡覺時隔着被子都像挨着一團火,在寒冬裏溫暖得讓人一夜無夢。

幾天內能了解的事并不多,白天溫漁陪他去市場買菜——對溫漁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盡管環境略有些髒亂,但充滿市井感的煙火氣仍令人不自禁地惦念——下午在醫院做陪護,溫漁帶着書,坐在走廊裏看。

醫院沒有他想象中冰冷,住院部偶爾吵鬧,也好過除了自己沒別人的大房子。

時璨沒說大話,他手藝不錯,沒到開飯館的程度但幾個家常菜水平都非常可以。溫漁替他打下手,又幾次三番地被轟出廚房。

“好學生不要進來呀!”時璨總這麽說,“去看你的書。”

溫漁想哪有這麽多書好看。

這樣的日子和上學有所區別,更加寧靜和純粹些。

紀月找過他們幾次,說大家一起出去玩,都被時璨以看護病人為由拒絕。紀月知曉他情況特殊,嘟囔了一句好讨厭,就再也沒約過。與其他同學的消息隔絕,也沒了那些令人煩躁的情書和班主任的唠叨,溫漁覺得時璨似乎更自在,他卻說不出哪裏不好。

也許他的潛意識裏還是将不遠的高考放在前頭,掐指一算,夏天過完他們就高三了。這樣無所事事,好似太過松懈——他沒對時璨說,想也知道對方會滿臉“你有病”。

比高三來的更快的是期末考試成績。

崔時璨短暫地忘記了他英語考卷沒寫完就提前交掉的事,拿到成績單時還有一刻愣怔。座位随便坐的,時璨拍了拍前桌的溫漁:“搞錯沒啊……”

然後把自己的成績單給他看。

溫漁回敬他一個白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題都只做了半截?”

時璨:“我靠。”

他趴回桌面,拿紅筆在成績單空白的地方戳,發旋兒顯出一點郁悶。溫漁心不在焉地揉了一把,轉過身繼續聽英語老師布置寒假作業。

這次期末是市內統考,他們雖然普通班,學校到底還算好,而年級拉通排名,結果卻令人驚訝。文科的重點班在全市前十裏占了一半,數量取勝,但質量堪憂。

溫漁的名字寫在紅榜第二。

頭名的位置特地被大字加粗,狀元是考試前一天剛被請了家長的許清嘉。

辦公室裏憤怒的咆哮猶然在耳,什麽“影響學習”,什麽“成績一落千丈”。溫漁坐在位置上,聽同學們的議論紛紛,沒來由地想不知道老餘的臉疼不疼。

一時就覺得講臺上唾沫橫飛的老餘有點色厲內荏。

紅榜就貼在二樓的走廊拐角公告欄,領完寒假作業後大家作鳥獸散,溫漁在那兒看見許清嘉,正拿着手機拍照。

他好奇地走過去看了眼:“拍什麽呢?”

“成績單和排名。”許清嘉說,給他看手機屏幕,明晃晃的微信聊天框,“給我媽看,她之前聽了老餘的話,覺得影響成績,說市內統測考不到第一就必須分手。”

溫漁咋舌:“你答應了?”

許清嘉的笑意很淺,但很真實:“那當然,我必不可能考不到第一。”

這句大話被剛走來的崔時璨和幾個男同學聽見,他們對視一眼,立刻默契地圍着許清嘉開始噓聲一片,許清嘉欣然接受,還擡手做了個往下按示意掌聲停止的動作,被簇擁着下樓去了。溫漁在旁邊看着有點想笑,又覺得這樣的許清嘉很陌生。

等人都散了,溫漁被時璨勾住肩膀,他問:“小漁你今天回家嗎?”

“回家吧,過幾天我奶奶他們要來這邊住,快過年了。”溫漁說,目光瞥見許清嘉背着書包飛快地滑下樓梯,不禁問,“你和他們關系什麽時候變好的?”

猶記當初要他一起打籃球,時璨還愛答不理,渾身難受。

時璨一偏頭,像某只網紅狗:“不知道,可能慢慢就好了吧。後來他們老約我一起打球,這都打快一學期了……球場上的革命情誼,你這種腳長在土裏的不懂。”

溫漁說哦那确實不懂,被他摟着走下幾級臺階,問:“現在覺得他們如何?”

時璨沒反應過來:“誰們?”

溫漁手一伸:“他們。”

操場上遠去的人影還能看見一點輪廓,在冬天的寒風裏沒穿校服,個頂個的要風度,羽絨服外套敞開着,被灌進去的北風吹得像旗子一般搖晃。最右邊那個自然卷應該是陳千,他罵了一句“我操好冷”,最先認慫裹緊了衣服。

雖然聽不見聲,但似乎已經能想象他的語氣,時璨不由得笑了笑:“陳千他們幾個啊,說是好學生吧,打球狠起來也……反正,其實沒我想象的那麽死板。”

“什麽學霸都有。”溫漁說。

時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靜候下文。

溫漁指了指自己,又挨個點向快看不見的幾個人:“抽煙喝酒的,談戀愛的,熬夜打游戲第二天睡覺的,曠完課還有膽子和老師頂嘴的——別笑,雖然什麽缺點都有,但你曉得為什麽老師都睜只眼閉只眼麽?”

時璨被他一通說得有點喪,垂頭小聲嘟囔:“分數好看呗。”

溫漁靜靜地看着他,崔時璨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天的溫漁嚴肅。他領悟了溫漁想說的話,直眉楞眼地截胡:“你別指望我能像他們一樣,陳千逃課,頂老師的嘴,但他學起來是真努力——我不行,我一看到那些字就腦殼痛,也不像你們要考名牌大學。”

倒是沒怎麽聽過關于這個話題的長篇大論,因為放在以前溫漁根本懶得理他。

被崔時璨不輕不重地頂了一下,溫漁腦子發暈,一邊想“我管他幹什麽”一邊憤憤不平“這話不都是為你好嗎”。

換做別人他才無所謂,也就一個崔時璨,能讓他在這時候上心。

也許老餘的假前總動員對他有所影響,大嗓門回蕩在耳邊:“過完下學期,進入高三一輪複習,你們還沒回過神兒,就立刻高考了!白駒過隙,懂嗎?基本功不紮實,到時候我看誰跟得上?!”

又有另一個聲音,細細的,帶着點堅定,是紀月:“他想我和他一起去燕城上大學呢,考就考呗,許清嘉說能,那我必須能。”

寒風吹過頭頂,刮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溫漁把羽絨服帽子拉起來。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卻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希望和崔時璨保持這樣的關系——親密無間,沒有謊言,別人提起總說最好的朋友——不止是初中高中,如果可以,到大學四年,到以後,到……

一輩子。

這三個字毫無預兆地跳出來,把溫漁擊得一懵。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沒問題,連小學生都會講“我和某某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他也要和崔時璨。

起碼現在他真心想和時璨再同一個地方上大學。

抱着這樣的心情卻又不願意委屈自己,所以當時璨無所謂地說起“我不考名牌大學”“我不稀罕一本線”“我又不是好學生”,溫漁會這麽刺耳。

他心裏竄起一股無名火,很突然,很莫名其妙。

“對了小漁。”時璨說,不知道他的火已經燒起來,還把手放在溫漁肩膀上,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我這次考試英語又掉下去了……你寒假給我補補嗎?”

溫漁生着悶氣,說話都低了:“不。”

時璨滿臉問號地看向他:“怎麽了這又是,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公交車從遠處緩慢行駛靠站,溫漁猛地拍開崔時璨的手,三步跳了上去,一刷卡往後走到最後一排,把自己擠在角落裏,看向窗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車內有冬日裏特殊的奇怪味道,不算太難聞,但在這時讓他不舒服。

很快放假的學生就擠滿了整個車廂,司機大聲維持秩序讓往裏走,溫漁霸占着座位,把書包抱在胸口,然後埋頭抵在上面。

有人拍了下他的頭,溫漁憤怒地看過去。

崔時璨慢條斯理地在他旁邊坐下,也不知道他怎麽從一車人中間擠過來并發現這兒還有個空座。他摸出兜裏的糖,往溫漁那邊遞:“嗯?”

溫漁扭頭看窗外:“不吃。”

時璨自己剝了糖紙,水果軟糖塞進嘴裏嚼:“你是不是考差了心情不好……不應該啊,學霸,這次都全市第二名還是第三名了。許清嘉為了追紀月,那你之前怎麽掉到我們班的?總不可能為了我吧!”

他沒事人似的找他說話,溫漁一顆心好似被剖成兩半互相膠着,一半還燒着無名火,另一半已經先行冷靜下來,趁對面不注意搶占了所有話語權。手放在膝蓋上動了一下,溫漁感覺舌頭已經挨着把牙齒數了一遍,終于能說話。

“狗屁。”他說,語氣十分沖,“我他媽腦子抽了。”

時璨:“看出來了。”

溫漁盯了他一眼,不可置信的表情。

時璨又推推他的胳膊:“補課嘛,你給我補課就開心呗。”

溫漁說:“靠。”

尾音染上笑意,輕快的短音節像一陣風吹熄了那團火。來得快走得也快,溫漁隐約抓住了一點他與時璨的沖突,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被對方不動聲色地哄回去。

他迅速遺忘了來龍去脈,但那種感情卻萦繞心頭好一陣子之後,才悄無聲息地埋進深處。

不是恨鐵不成鋼,也不是來自優等生的鄙視。

很多年後溫漁遇到同樣的事,冥思苦想,方能明白這情緒的複雜——想要完成某件事,想要付出,想要争取,卻一拳頭打進了棉花。

對方明明白白地說:“我不需要。”

無論他想沒想清楚生氣的原因,那把火氣就被崔時璨輕易地哄下去,熄成一團死灰随風飄。等溫漁反應過來,他已經背着一包書來到約定的地點。

原本想約在自己家,但考慮到時璨爸爸在住院,他偶爾要去照顧,來回路上需要節約時間。溫漁抱着手機查了半晌,最終定了城北靠近市中心的一家貓咪咖啡廳。

結果這貓咖比他想象中的要破。

沒幾只品種貓,最貴的是一只肥胖且毛長的金吉拉,剩下的諸如三花和橘胖,大部分都是土貓。看網上的介紹,這家貓咖前身是個貓咪收容所,除了金吉拉都是老板撿的流浪貓,送不出去,才開的店,賺點貓糧錢。

溫漁在時璨對面坐下,心想:“怪不得最低消費才20……”

時璨卻比他開心得多了,剛放書包,一只三花就跳到他膝蓋上。他誇張地喊了一句“哇好可愛”,立刻抱着撸起來。

溫漁拿筆敲了敲桌面。

時璨一邊撸貓一邊抽出右手,翻開練習冊,歪歪扭扭地開始填空。

他們補習的步驟無非做題和講題,從初中養成的習慣。天氣不算太好,工作日下午,來貓咖的人也少點,三花黏了時璨一會兒沒讨到好就跳下他膝蓋走了,店員坐在吧臺後面看視頻,環境比圖書館和自習室吵一些,但也适合學習。

“我筆記在這兒,你抄一下,把這幾個詞組短語背下來,以後完形填空至少多十分……”溫漁說着,紅筆在本子上劃出一大塊。

開靜音的屏幕突然亮了。

時璨咬着筆帽,朝他擡起下巴:“你手機。”

溫漁皺眉,看了眼來電提示,正準備去接電話的手指又縮回來。他好似一下子踩空了,飄在雲裏,屏幕上的接聽像催命符,溫漁卻梗着脖子不肯點。

時璨伸長脖子瞥了眼,聲音放輕:“還是接一下吧。”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道理并非全然不懂,但就是心裏膈應。溫漁掙紮良久,終于按下接聽。頓時連嗓子都開始不舒服,他咳嗽幾聲後拿着電話往貓咖外面走,擔心時璨看出更多他的失态。

直到出了門,站在喧鬧的大街邊,溫漁擡頭望向冬日鉛灰的天空,才說:“喂?”

“小漁。”電話那頭的女人喊他。

不情不願地收回目光改為盯着自己的鞋尖,溫漁良久應了那句話。

“……嗯,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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