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自習放學,他們順着嘈雜的人潮緩緩往校門外走,身上的煙味纏在一起,北風吹一吹,薄荷和輕微尼古丁的氣息就要消散。
“是不是老餘教你這麽說的?”聽完溫漁支支吾吾的幾句話,時璨皺起眉。
溫漁否認:“不是,我本來也想找個機會和你聊聊,但你一直不肯。”
時璨:“我沒有不肯……算了。”
一絲轉圜餘地,溫漁單手放在時璨書包帶上,往下壓了壓,聲音也低:“那你要不還是想想吧,我可以和你去同一個地方上大學。”
這話聽着卑微極了,乍一想沒毛病,但經不起推敲。
溫漁剛脫口而出就發現不對,正預備找補,時璨卻仿佛突然受到極大的刺激,猛地拍了一把他的手:“是啊,是啊!學霸,反正好學校哪裏都是!”
溫漁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時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那你什麽意思?”
溫漁:“……我就想,你能……”
“我不能!”時璨音量提高,把溫漁激得情不自禁停下腳步。
他往旁邊一跨,離溫漁距離驀地遠了,惹得旁邊經過的同學紛紛側目。而時璨從未有過這樣的語氣:“你和老餘都一樣,沒區別!考不上也犯不着你們替我找出路!學霸,你沒必要遷就我,你多委屈呀!”
“少他媽陰陽怪氣地說我!”火氣一下子蹿上來,溫漁也跟着他霎時抛棄理智,“委屈?遷就!我們認識第五年,崔時璨,我在你心裏就這樣!?”
“那你為什麽要替老餘當說客?我在你心裏就這樣!”他把那句話還給溫漁,受傷的野獸一樣絕望,“你也覺得我無藥可救,是吧?”
“我沒有!”
時璨劇烈地喘息:“你沒有,那你為什麽要替他勸?關你什麽事?”
這話一出溫漁幾乎想動手,他攥緊了拳頭,廢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沖動:“要覺得你無藥可救,我理都不會理!是啊,關我什麽事!我們這麽多年朋友,你他媽覺得我看不起你?——崔時璨,從來沒有人看不起你,在那自怨自艾不願意往前看的,就你一個人!”
時璨別過頭。
校道上紛亂的腳步和竊竊私語,偶爾匆忙瞥過的目光,溫漁有種全然暴露的錯覺,無從遁形,有什麽畸形的情緒也随之即将爆發。
他拼命克制,差點把自己掐出血,雙眼通紅地瞪着時璨。
“你要是這麽想,”時璨沒看他,目光落在悠遠的夜色中,“我沒辦法。”
溫漁聽見自己笑了一聲,冷冷的,像他敷衍其他人的刻薄:“你也能對我說這句,行啊,随你高興,我以後不管你了,反正不關我什麽事!”
時璨的胳膊動了動,一聲不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把他自己留在原地。
分明是噎住了對方沒有後文,看上去像取得勝利,溫漁卻憋屈極了。他看向時璨的背影,氣勢洶洶地融入放學人潮,迅速消失在一片陰影中。
攥過他書包帶的手指一陣疼痛,他大聲吼:“你他媽這輩子別來求我!”
半空冷風如同芒刺,但溫漁什麽也感覺不到。他憤憤地繞開主校道,換了一側校門,也沒有乘公交,叫了一輛出租車離開。
他有必要委屈自己嗎?
本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哪怕現在是,以後也不會一直是。
四月的夜晚,車窗外風景急速倒退,穿過市中心的繁花商業區,街燈與霓虹連成一片,像斑斓的色塊占據整個視野,模糊得有點詭異。
溫漁眨了眨眼,擡手擦過眼角,低頭一看全是水痕。
正愣着,手機輕輕振動,老爸發來一條短信,說他要的內場票已經托人去聯系了。溫漁盯着那條信息直到手機屏幕重新暗下去,他執拗地點亮,想了想還是沒删。
“操。”他小聲罵。
憤怒逐漸褪去,再被夜晚的涼意一吹,理智便重新占據上風。溫漁捏着自己鼻子,閉眼靠上後座,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幾句後已經沒那麽沖動了。
他把那條信息翻來覆去地看,演唱會在他們期末考試之前,一段漫長的時光足夠他決定到底要不要繼續。
不在一條路。
他放不下。
第二天起,明眼人都看出來他們吵架。先是崔時璨主動找老餘調開了座位,接着溫漁沒有任何表示,成天長在座椅上一樣,埋頭讀書,拒絕參與任何插科打诨的活動。
大課間,陳千提着兩瓶可樂往溫漁空下來的前桌一坐,鸠占鵲巢,接着便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你和時璨好多天沒說話了。”
溫漁低着頭寫文綜試卷,解題思路比他說話要快:“嗯。”
陳千:“放學也不一起走。”
溫漁:“有問題麽?”
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讓陳千和他聊不下去,他擡眼看向後方,兩個大男生朝他擠眉弄眼,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連清嘉都驚動了,跑來問我知不知道你和他怎麽回事——我怎麽知道,你有時璨的時候我們都不交流好吧?”
溫漁寫字的筆尖都沒停一下:“那現在沒他了,你要問什麽?”
陳千:“真吵架啊……你們這樣跟鬧分手似的。”
溫漁笑了下:“沒毛病。”
“我可聽景行說了,老餘讓你去勸人讀書,你不會真去了吧?就因為這個?”陳千見他點了點頭,差點沒控制住音量,“這怎麽……老餘犯病,你也跟着犯病,太聽話了還是找不到別的事做?這東西吃力不讨好,換我,才不管他——”
“我又不是你。”溫漁沒頭沒尾地說。
“那,”陳千的喉結動了動,“你打算什麽時候跟人家複合嘛?”
“随便。”溫漁說。
陳千被他噎得半晌說不出話,只好叽叽歪歪地說那我管不着,提上可樂準備結束這場無意義無結果的聊天,溫漁突然喊他:“哎,小陳。”
小陳:?
溫漁:“可樂留下。”
陳千:“靠!”
導火索聽着荒謬,任誰都以為不是大事,這會兒見溫漁态度,想要調解的也無從下手。
正如紀月所說,溫漁的性子雖然慢,平時看着沒原則,但一旦倔起來,除非他自己想通了,別人說什麽都沒用。
顯然溫漁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好想通,鐵了心要崔時璨先服軟。而另一個更加無所謂,少了溫漁耳提面命,還是沒曠課,但每天一大半時間都在夢會周公,老餘罵了幾次都沒用,甚至有點被放棄。
許清嘉說這兩個人都煩死,說完還不忘打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紀月掐着指頭算了算,不會超過一星期。
少年人的吵架,一開始任誰都以為是鬧劇,結果他們卻奇跡般地堅持下來。
也許還是時間太多,沒人在意偶爾浪費三兩個月去進行一場冷戰。校園裏爛漫的花一場一場凋謝,陽光越發熾烈,考試頻繁,試卷如雪花片滿天飛,漸漸地有人遺忘了每一次別扭的來源,但卻把結果記得清晰。
五一假期只放了一天,學校以期中考試糟糕的成績為由強行補課。曾經有同學鬧着要到教育局舉報這種慘絕人寰的行為,不知被殘酷鎮壓,還是有賊心沒賊膽,事情毫無下文。
接着又是考試,自習,矛盾一開始有心解決,未果後便如同傳聞中沸沸揚揚的舉報宣言,在某個清晨銷聲匿跡。
夏天來臨,悶熱在二樓教室蔓延,電風扇沉悶的聲響襯托滿室安靜。
期末考迫在眉睫,老餘偶爾恢複鋼炮似的嗓門,卻比從前有了更大的震懾力。下課鈴打響後也沒人再有精力上蹿下跳,崔時璨往桌上一趴,從桌肚裏摸出手機,正準備約上幾個認識的人開一局游戲,桌面忽然“嘭”地一聲。
他茫然擡起頭,是個手機,扔在桌上。
屏幕上是一條電子票二維碼,他仔細讀了,心口狠狠一跳,嘴上卻無所謂說:“什麽?”
“去不去?”溫漁問,給他兩個選項。
“……去。”時璨避開他直接的目光。
他話音剛落,那只手機旋即被溫漁拿走,腳步遠去,時璨慌忙擡起頭,溫漁沒事人一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從桌肚裏掏出一張習題。
看上去像他在低頭,時璨拿手掌擦惺忪睡眼,幾步走過去:“票……多少錢啊?”
溫漁只給他一個發旋兒:“請你。”
他應該說句謝謝,但如鲠在喉,只得小學生似的站在旁邊,規規矩矩背着手。時璨看他把英文寫出了漂亮的連筆,自己死活編不出來的作文在溫漁手下就迅速排成利落的三段式,井井有條地列在紙上。
“那個……”他想了想,抓着自己背後的衣角,“我……”
“擋着我光了,有什麽放學再說。”溫漁的筆尖一挑,如果忽略他句尾的一點顫抖,興許時璨真信了他還在氣頭上。
“啊,好!”他說,“謝謝!”
溫漁哼了一聲,雖然什麽也沒回答,側面卻松動了不少。
時璨想不明白溫漁是怎麽忽地想通了,他以為這次突如其來的吵架也會如同演唱會門票的來臨一般突如其來地終結,他和溫漁很快就能回到從前的軌道上——或許有什麽不一樣,沒關系,他們長大了,會想辦法去解決。
他把這看成溫漁對“勸崔時璨天天向上”行動失敗的妥協。
然而大錯特錯了。
“我下午直接去拿票,體育館外見。”
溫漁發完這條微信,不多時收到了一個“ok”的回複,他合上手機,往廚房看了眼,阿姨正在忙碌,揚聲問他:“小漁,中午吃牛柳好不好?”
他報以同樣分貝的回答:“都行!”
周六學校不額外補習,但溫漁自己有個數學補習班。他所有科目都不錯,惟獨數學拖後腿,眼看就要高三,不用老爸做要求,溫漁自己去找了校外的一個培訓班,報名定時間一氣呵成,甚至沒告訴時璨。
他敏銳地覺得那次吵架讓兩個人之間有了距離,誰也不提,卻真實存在。溫漁于是做了一點退讓,他不愛受委屈,就留下了空間。
他說不管就不管,免得又惹出冷戰。
給時璨發完消息後,溫漁生出一點對晚上演唱會的期待。他不怎麽關注這方面的消息,這次的主角是時璨喜歡的樂隊,陰差陽錯地成全了他。把手機轉來轉去,溫漁仰着頭躺在沙發上,感覺心跳有點快。
這麽明顯嗎,想些什麽呢,他笑了下,閉上眼睛。
老爸回家時就看到溫漁躺着,湊近打了個響指:“兒子,睡着了?”
“沒。”溫漁沒睜眼,懶洋洋地說話,“你幹嗎去了?”
“有點私事。”
溫漁一下子警覺起來:“什麽?”
“不是什麽大事兒,但和你也有關系,等晚上看完演唱會回來再說。”老爸的腳步聲朝廚房的方向去,“那地方有點偏,幾點結束,要不我去接你們?”
溫漁伸了個懶腰:“随便,你讓公司哪個司機來也一樣。”
老爸笑笑:“周末總不好随便麻煩人家,你以後也是,別覺得拿了你發的工資就能随便使喚人,再說工資也不是一個人發的啊。”
溫漁拖長聲音:“知道了——”
中午阿姨做了牛柳、蒸鲈魚和幾個素菜,自從老媽離開後他和老爸一直這麽吃飯。以他們家的條件雇個煮飯阿姨不是難事,家政把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時間一久,溫漁甚至錯覺他的生活好像一直就是這樣,沒差別。
阿姨還在洗碗,溫漁跟老爸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上課。
紙質版的門票他直到上完課,老爸認識的叔叔才開車給他送來。那人是這次演唱會的負責人之一,拿的還是內場靠前的票。溫漁道了謝,那叔叔又要送他去場館,過分熱情,他不好拒絕。
結果抵達場館時離演唱會還有一個多小時。
“我到了,你早點來。”溫漁給時璨發消息,這次對方回得慢些,說要去買個東西,之後就坐車過來,長長的一條語音,夾雜着一點喘。
“沒事,你趕在開場前來就行。”溫漁按了按屏幕,找了附近樹蔭下的長凳坐。
過了初夏動辄夜間下雨的那幾天,最近天氣一直不錯。五六點,太陽還明晃晃地挂在西邊高樓的角上,柏油馬路金燦燦的,白色斑馬線幾乎看不清。
榕樹裏躲着的蟬不時發出幾聲高亢的叫喊,遠處體育館已經被巨大海報和不少穿着後援會服裝的歌迷包圍,馬路上車來車往,停下來後鑽出的人都帶着一臉興奮。他們三兩聚集,分享着期待,快樂和向往。
不多時就要開場,其他歌迷熙熙攘攘地往體育館內湧,甚至有調試設備的聲音傳來。溫漁一個人坐着玩手機,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時璨不會爽約,他沒太着急。
溫漁用這點碎片時間重新了解了開演唱會的樂隊,非常有名,不少歌他也聽過,現場氣氛每一場都很爆炸,也有溫情時刻。
“……把手機拿出來,打電話給你喜歡的人,我唱……給他聽。”溫漁念着新聞稿,到這兒的時候突然低低笑了一聲,多可愛的創意。
夕照灑到他白色籃球鞋上,染出一小片金光,溫漁伸了伸腿,暖洋洋的。
打給你喜歡的人,我唱歌給他聽。
打給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
館內一聲沉悶的鼓點打斷思緒,溫漁擡起頭,四周進場的人變少了,還有些黃牛拿着票游蕩。他看了眼時間,還有十來分鐘,已經開始暖場。
他就玩了會兒手機的工夫,過得這麽快,而崔時璨還沒來。
溫漁開始不耐煩,撥電話,第一個打過去沒人接,第二個通了沒多久就正忙。他幾乎有點崩潰,進場處再過去的人都在快步跑。
人呢?!
手機提示音突然響了,屏幕上顯示出時璨的名字。
溫漁心跳漏了一拍,連忙接起來,沒好氣地質問:“你死哪兒去了?!”
“啊,我……”時璨聽上去很累的樣子,他話都沒說出口,溫漁忽然捕捉到背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離得不遠不近,他卻聽得很清晰。
“時璨,我腿疼,你扶我一下好嗎?那邊還等着呢……”
他認得這個聲音,隔壁學校的麥子,那個校花。
天色漸晚,夕陽最後在地平線盡頭留下一抹火紅的雲霞,場內吉他聲應和鼓點,撕裂蒼穹。山呼海嘯般的尖叫和掌聲洶湧而來,耳畔時璨的呼吸有一刻停頓,溫漁拿着手機,僵成一塊石頭,從頭到腳都冰涼。
和女生在一起,約好的演唱會約好的時間,他因為這個沒出現,嗎?
說好的不喜歡她呢?說好的?
“小漁,我……”
他擡手掐斷了電話。
再站起來時,場內已經傳來了開場曲,熱鬧,激情,嚣張,唱的瘋狂世界。
我好想好想飛,逃離這瘋狂的世界。
如果你發現了我,也別将我挽回。
溫漁定定地聽了一會兒,走向不遠處的垃圾桶,把票扔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應該可以看出小漁的箭頭,他箭頭挺明顯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