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起先崔時璨以為溫漁生病了。
他總也不來上課,時璨打電話去問,對方說了幾句沒事後就結束對話。他們關系正在尴尬的修複期,時璨不好多問,連“多喝熱水”這樣的玩笑都開不出口,只能匆匆結束。
期末考試前,按理來說缺課也沒什麽,好學生總有這樣的特權。但當他聽許清嘉說溫漁連考試也沒參加時,才意識到事情不對。
“他沒考?”時璨望向空蕩蕩的那張課桌,一點卷子邊角都沒剩下。
許清嘉整理着自己的書包:“是啊。”
時璨回想這兩個星期,直覺沒有太大的異常:“可我問他,他總說沒事……”
許清嘉不語,收拾好書包後又招呼紀月,讓她把作業全裝過來。時璨平白無故被秀一臉,眼睛疼,剛想抱怨幾句,脖子忽然被人勾住。
“你倆又要去約會啊?”陳千嘻嘻哈哈地說,被許清嘉瞪了一眼後改口,“又要去給月姐補課啊?學霸真苦。”
許清嘉涼涼地嘲諷:“可不是嗎,你和易景行不用互相補課。”
陳千:“但我們要互相讨論——夠了啊,我倆又不是你們那種關系,差不多得了。”
許清嘉冷笑一聲。
“靠,差點被你帶偏,我又不是來找你的。”陳千勾着時璨的脖子緊了緊,側頭問他,“身上傷好了沒,看你臉沒事兒了。”
時璨不習慣他離自己這麽近,朝外偏着頭:“差不多了。”
陳千看出他的抗拒,笑了一聲放開他:“那補課的時候打球吧,放松一下——你還沒跟我說那傷怎麽來的,真不說?”
“挺丢臉的。”時璨嘆了口氣,“不說了。”
“他連溫漁估計都沒說。”許清嘉補充,惹得時璨踢了他凳子一腳。
陳千:“那應該真的很丢臉,對了,溫漁為什麽沒來考試啊?我們班這就平白無故少了個競争市排名的選手,老餘居然還沒生氣……”
他喋喋不休地和許清嘉說話,圍繞着這次期末數學題居然如此簡單、文綜大題到底有沒有做過、英語改錯某一個肯定有争議。這些時璨毫無興趣,他默默地走開,去自己的座位收拾東西,預備搬教室。
學校有一棟“高三樓”,遺世而獨立。每逢上一屆高三畢業之後,高二學生便會像遷徙的大雁飛到那棟樓裏,被關着直到第二年六月。
某種程度上,崔時璨覺得這是他們學校最有重點風格的一個傳統。
溫漁那張桌子已經空了,搬不搬都沒區別。他走過去,認真地看桌面,試圖從那上面找到一點痕跡,反應過來後自己都想笑。
他們的座位一月一換,能留下什麽呢?
抓起書包背在肩上,時璨去抱那摞厚重的課本時牽動傷處:“嘶——”偏頭看了眼胳膊,被劃出來的刀傷有點撕裂的跡象,但好歹結疤了。
突然有點說不出話。
溫漁一直不來,他連為那次爽約解釋的機會也沒有。
他有執拗,不希望在電話裏說。
“這是個誤會。”
那場演唱會的報道時璨是在醫院聽到的,葉小文被他半身的血吓了一跳,差點哭出來,等看清了是怎麽回事,一巴掌扇到他後腦勺。
“你長大了,厲害了,啊?打架,還學會和社會青年打架了!”後半句葉小文壓低了,在他耳邊吼,“見義勇為是吧?!見義勇為沒看到人家手上的刀呢!”
“她叫我……”時璨辯解。
“我怎麽教你的?!不關你事就別往上湊,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媽怎麽活!”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葉小文拿着酒精給他消毒,一下子疼得時璨龇牙咧嘴,差點咬了舌尖。那股刺痛好像一直蔓延到中樞神經,刺進骨髓,霎時他整個人都空白了。
時璨坐在那兒,旁邊站着的女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個女護士把她帶走去檢查,不一會兒警察也來了。一群人烏泱泱地聚在體檢室外等結果,脖子伸得老長。
胳膊被纏得很厚,幾乎擡不起來,時璨點了點手機屏幕。
他給溫漁發的信息沒人回,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打電話也沒人接,溫漁可能自己去看演唱會了,現場太吵。
時璨活動了一下感覺沒事,跟葉小文說了聲,打算先回家。他剛起身,護士和警察簇擁着麥子走過來:“同學。”
女孩兒還在哭,兩只眼睛紅得像只兔子:“時璨……”
“你們認識?”警察問,上下打量他,“剛才幫忙的路人就是你吧?”
這目光讓時璨很不舒服,他敷衍地點了點頭。
“那正好,你跟我們去那邊做個筆錄,再怎麽說也是報警了,程序還是要走的。還好姑娘沒事兒。”警察側過身,時璨不想動,有人推了把他的肩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邁了一步,突然被麥子握住了手——女生柔軟的手指把他抓得很緊,像抓住救命稻草。
她說話嬌氣,帶點哭腔:“你不要告訴他們。”
時璨沉沉地注視她,半晌才又點了下頭。
做筆錄的全程麥子都牽着他,姿勢暧昧得過頭,惹得警察好幾次盯着看。時璨用不着現場編,麥子已經抽噎着說了一大段。
“我……我放學的時候,那幾個男的跑過來,糾纏、糾纏我……”她長得漂亮,楚楚可憐地掉眼淚,過來陪她的護士忍不住輕輕拍幾下肩膀,“他們說想要電話,我不敢給,我害怕,就走……他們不讓我走,還——還摸我——”
時璨低頭看自己的鞋尖,給溫漁發了個問號。
依舊沒人回複。
“我很害怕,他們堵着我……我就朝學校另一邊跑,那邊人多,可能遇得到同學。結果就看到時璨,我喊救命,他過來了。警察叔叔,時璨真的沒打架!他護着我,推了那些人幾把,那……那個人他撞到牆上磕着頭,不是時璨故意的!”
時璨煩躁地連發了好幾個問號。
“他們還有刀——”
胳膊的傷口一陣抽搐,疼得他差點沒握緊手機。
警察停了一下,轉向他:“崔同學,是這麽一回事嗎?”
時璨擡起頭:“嗯,差不多。”
他不能說那個領頭的根本不是社會混混,也不是什麽小流氓糾纏女學生。
他不能說自己過去時,麥子把她前男友推到了牆上,撞了頭,滿臉的血,她轉過頭看見自己,眼睛一亮,接着開始尖叫,他只想解圍,莫名其妙挨了打,胳膊被劃了一刀,血湧出來弄髒了整件T恤。
他不能說我根本和她不熟,就見過幾次,我被她拉着手也很懵。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不是任何人的,我只是路過幫忙,我還想去看演唱會,和我好朋友一起。
他都不能說。
麥子畢竟是個高中生,要考大學,這事不用他來擔,所以他得幫她一把——就當別人喜歡過自己,時璨試着去還這個沒有來由的人情。
警察離開後麥子的父母都來了,哭天搶地的,以為女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聽她講完事情始末,對着時璨和葉小文又是一陣千恩萬謝,麥子她爸當場掏出錢包要給時璨醫藥費,被葉小文推搡着拒絕了。
醫院被借用過的辦公室外的熱鬧比平時要沸騰,麥子掙脫她媽媽的手湊過來,想和時璨說話,看他的模樣最終退了回去。
他全程站在牆角沒動靜,握着手機,但手機也沒動靜。
那天夜裏,溫漁回了他的消息:“以後再說吧,我今天困了,晚安。”
溫漁說“以後”,但他再也沒機會見溫漁。
地理老師講過蝴蝶效應,時璨直到很久以後才發覺,那個夕陽燦爛的黃昏,他路過小巷子口時聽到的呼救聲,就是那只煽動一場飓風的蝴蝶。
期末考試後有三天假期,過後就開始了準高三的補課——高三,多麽可怕的名詞,時璨自認标準學渣,仍然耐不住心悸。
他提前五分鐘到了新教室,往溫漁的座位看,還是空的。
老餘完全不在意他最好的學生之一沒來上課,敲着講臺給他們緊迫感,說得連平時吊兒郎當的陳千都全程挺直了背。時璨托着下巴,餘光瞟過窗邊空着的一套桌椅,半晌沒舒服,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溫漁不在……溫漁這麽多天不在,他好像連心口都空蕩蕩的了。
偷摸打開手機看,他們的消息框第一頁已經翻不到,時璨往下滑了一會兒,開始煩。他平時也沒那麽多社交活動,怎麽要找個人了,亂七八糟的推送和對話框全出來。
輸入“溫漁”,查找好友失敗,時璨一愣,才想起他給溫漁加了備注。
最開始中規中矩的是他本名,後來他給改成了一條小魚。
時間點前後分割線,是一場瓢潑大雨。
他坐在位置上,消息記錄停留在“以後再說”,心跳加快砰砰跳了半晌才略微平靜。時璨忽然一陣眩暈,像沒吃早飯似的,眼前一黑。
“喂,喂,小崔。”有人喊他,遠遠地,敲桌子的聲音卻很沉悶。
時璨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蹦起來。
陳千表情複雜地看他:“你沒事兒吧……”
時璨:“怎麽了?”
“就,剛才清嘉跟我說,月姐打聽來的。”教室裏很熱,陳千撈起他桌上的一本書扇風,紙張嘩嘩響,能淹沒話語,“溫漁好像轉學了。”
時璨扶了一下桌邊,眼前一花,五彩斑斓的黑:“啊?……”
陳千還在說:“嗯,好像是他家裏出了什麽事兒吧,月姐也不清楚。溫漁轉學去國際學校讀高三了,預備讀完就出國,那學校有個女孩兒是月姐以前的閨蜜,似乎還是你們一個初中的,她今天看到溫漁——”
可是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問題卡在喉嚨,時璨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是不想說,是他說不出來,他發不出聲音了。
校醫院的白大褂說他是應激性失聲,情緒激動的後遺症,過一陣子就沒事了。估計對高三學生奇形怪狀的疾病屢見不鮮,白大褂給他拿了盒咽炎片,讓時璨含着,開始忙自己的。
聽到診斷時,崔時璨和帶他去醫務室的陳千同時露出疑惑臉,他純詫異,陳千是對這個陌生的名詞本能好奇,追着醫生去問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麽陳千能成學霸,時璨坐在醫務室單人床上,還有空自嘲。
他摸着喉嚨試探着說話,連共振都沒有,徹底剝奪了他給溫漁打電話的念頭,時璨往床上一倒,長長地嘆氣。
溫漁轉學了,國際學校,出國,大學。
這幾個詞條在時璨腦子裏來回轉,他不太能理解每一個,光是想到溫漁一聲不吭的消失他就堵得慌。憤怒或是急躁,都不足以形容,時璨想了想,大概叫被欺騙。
被欺騙後的失望。
他爽約在先,等着溫漁的“以後”,等來的就是轉學,還從別人嘴裏得知。于情于理,時璨就算覺得自己有錯,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好在出教室雖然着急卻帶着手機,時璨拿出來找到溫漁的對話框,在裏面打字。删删改改,從“怎麽不告訴我你轉學”改成“你轉學了嗎”,自己默讀三四次,說不出什麽地方膈應,這種事偏偏不好找人商量。
最終發出去的,還是“轉學都不告訴我”,附上一個委屈表情。
溫漁很快回複他,速度得不像個在上課的好學生:“本來想告訴你,忘了,也沒必要。”
時璨發個問號。
溫漁:“不關你的事。”
時璨皺眉,發出去的問號從一個變成一排。
溫漁直接把電話給他打過來,時璨愣了片刻,仍然接了。
他還沒從五彩斑斓的黑裏回過神,感覺有一萬年沒聽過溫漁的聲音,卻立刻察覺哪裏不對——啞了,沙沙的,還帶點難過的哭腔,拼命壓抑着。
聽得他的心酸一下子洶湧。
“我爸媽……就還是離婚了。”溫漁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我們本來約了演唱會那天,回去之後,我爸跟我說這事。本來我……也不是沒想過,但還是……我跟你說過的。”
時璨想說我記得,真到了那時候還是接受不了,他卻無能為力。
好在溫漁不計較他的沉默:“算了,我……我就是想跟你說,我跟他談了很久。我沒自己想的那麽堅強,說的時候理直氣壯,他們真離婚了解脫了,我又鬧別扭,心情糟透了不想去上課不想去學校,不想做任何事。”
時璨:“……”
溫漁吸了吸氣,說出來之後好多了,軟綿綿地同他講話,內容卻一點也不黏膩:“後來,我爸看這樣覺得不行,問我想不想換個環境,我同意了。”
時璨抓緊了醫務室的床單,幾道褶皺,他沒料到因為這個。
“也不光是爸媽離婚,還有……別的一些事,我突然想通了很多,關于你的,關于自己的,處理不了……其實換個環境也好。我爸說送出國讀大學,其實也在計劃之中,遲早的事。”溫漁頓了一下,補充,“是我倆不說話的那段時間。所以……”
就同意了,先轉學,準備高考的同時上銜接班,考托福,明年就走。
這些用不着溫漁詳細地說,時璨發現自己根本聽不進去。
“你怎麽不說話?”溫漁問他,“哦,你不想跟我說話,難為你了還沒掐斷。我也就,本來想找個機會跟你聊聊的……算了。”
怎麽就又算了呢?
時璨急得踢翻了一張凳子,外間陳千立刻喊:“怎麽了,璨哥?”
“你那邊還有事兒對吧,我聽見陳千在喊了。”溫漁說,他收拾情緒的速度總是很快,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起伏波動,“那就先這樣?”
先這樣?
“以後就……你好好考個大學吧,真的。”
時璨回不過神,耳畔就只剩下忙音。
轉去哪個國際學校,高三不想見面了嗎?要不改天聚一下?
還有你到底想通了什麽?和我想的是一樣嗎?先這樣又是怎麽樣?還沒說清楚你憑什麽挂我電話?
陽光透過窗戶曬着時璨後背,暖烘烘的,他出了一陣熱汗。
他握着手機,被海一樣的無力感吞沒。
五彩斑斓的黑色,像新年夜裏炸開的煙花,像地平線上最後一抹晚霞,像……
什麽也不像。
最後的日子仿佛坐上雲霄飛車,從他們吵架到沒完成的演唱會,從巷子裏那通被突兀挂掉的電話到溫漁說你好好考個大學。
誰也沒說再見,好像不說就意味着不去約定“後會有期”。
曾經他和溫漁冷戰的時候,葉小文安慰他朋友之間不可能一直這麽膩,他要學會把時間留給溫漁,任何人都需要獨處的空間。
朋友不可能,時璨想,那他和溫漁也未必做一輩子的朋友。
但他想明白的這天,溫漁跟他說,“先這樣”。
六月的天空掠過幾只鴿子,飛到教學樓的頂層停下。時璨走出醫務室時陽光刺眼,他擡手擋了一下,身邊陳千還在吵,說中午想吃食堂的紅燒肉,不知道夏天有沒有供應,去年夏天就沒供應,如果沒有就換糖醋裏脊,亂七八糟的。
時璨走過操場時回了下頭,體育館伫立在道路盡頭,他視野裏還留着那天的雨點。
落到水泥地上,像一朵一朵的花。
日光曬得所有樹葉都閃閃發亮,花謝了,雨也只在半夜嘩啦啦地下。教室外有同學三兩個趴着走廊陽臺,聊好像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夏天。
時璨突然胃裏湧起惡心,蹲下身捂着嘴,良久發出一聲嘶啞的咳嗽。
他的青春期在這一天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說:
開始成年篇章啦(搓手手 我感覺雙箭頭有點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