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喜歡時璨這件事,溫漁從不懷疑。
離開故鄉,斷掉和同學的聯系,把自己置身完全陌生的環境之後,這是他第一個想通的來龍去脈。為女生的情書吃醋也好,占有欲也好,為什麽會讓人心酸又歡喜?
因為他喜歡崔時璨。
費城冬天下雪,路邊積起冰堆,北風像刀子一樣,出門都需要很大勇氣。溫漁出去的第一年不适應,凍傷了手,躲在公寓裏請了假沒去上課,挨着窗戶看外面漫天大雪,捂着暖爐,安安靜靜地想,原來雪花落下是有聲音的。
他想看雪的願望成了真,只是沒料到是獨自一人。
故鄉在長江以南,冬天極少下雪,就算有,也是詩意地覆蓋上常綠榕樹和香樟,薄薄的一層瑩白,更像霜。
溫漁拍了幾張照片,拿出手機,要發朋友圈炫耀,找了一圈才想起他微信賬號丢了。
按老爸所言,他是來換個環境,忘記一些不愉快的事——盡管這些事錯綜複雜,他們對此的理解天差地別。于是溫漁前所未有地堅決,剪掉手機卡,删去聯系人,割舍掉牽腸挂肚的煩惱,只留下與家人必要的聯系。
一個人過了大半年,按部就班地考試、上課、社交,甚至和新朋友出去郊游徒步,溫漁不得不承認,他以往都覺得自己已經邁過一道坎走向成長。
卻終于在這時感受到了孤獨。
手機裏的大雪照片最後沒發出去,到了第二天,溫漁就删掉了。他收拾東西去學校,帶着他玩了幾個月的美國同學埋怨他太不小心,居然能凍傷手。
“我第一次來嘛。”溫漁說,把手套重新戴上。
“帶你去個好地方!”那小夥子壞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雪霁初晴,陽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溫漁被他拉着跑向學校某個角落,心裏難以言喻地想到滿地秋光,滿懷春風,夏天的暴雨,他也曾被人這樣帶着去向秘密基地。
後來那個帶他看雪後松林的同學成了溫漁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一年多,直到因為實習工作繁忙不得不分手,勉強算作好聚好散。他看出溫漁的取向,大着膽子接近,去牽他的手,和他接吻。
費城的冬天太長,溫暖便難得,叫人一不小心就容易沉溺。
作為朋友的韓墨聽過這段感情,說他在國外能夠接受自我邁出這一步,無論如何是件好事,只是千萬不要太過患得患失。
那時溫漁笑着說:“怎麽可能啊。”
“怎麽不可能?”韓墨發消息的速度飛快,“怎麽說這也是你的初戀吧?沒聽過那句話嗎,初戀都容易受傷。”
“……”溫漁愣了半晌,回了他一排再見的表情。
韓墨促狹地發了個狗頭過來:“除非你以前在國內偷偷早戀。”
溫漁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
等反駁完了,他呆坐了一會兒,栽倒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注視天花板挂的一盞燈,突然眼睛酸痛。翻了個身,溫漁揉揉眼,感覺口渴,渾身都不自在,只得又坐起來,他手指碰了下水杯,卻拿過床頭的煙盒點燃一根煙。
薄荷味裏夾雜着一絲楊梅酸甜,融在一起了,分也分不開。
排斥沒用,忘記沒用,刻意忽視也沒用,總有辦法無孔不入,總能潤物細無聲。
把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一根煙的時間并沒多長,溫漁摁掉煙蒂,一團灰落在腳邊。他一擦眼角,竟全是水痕。
天知道他老是在這種時候想起崔時璨,然後備受煎熬,哪怕他已經找不到一張自己和時璨的合影,也沒留下半點對方的痕跡。
快遺忘吧,他對自己說,時璨喜歡女孩兒,他都不來陪你看演唱會。
可是——
窗外大雪紛飛,溫漁難過地捂住了臉。
可是時璨是他的初戀。
像沒成熟的梅子,酸澀無比,一場大雨後就落進了泥土。
腦袋往後猛地磕在牆上,溫漁渾身一激靈,立時從漫長的夢裏醒過來。他睡眼惺忪,先本能地檢視身上的衣服——短袖,不是冬天,沒在美國。
他眼睛有點充血,紅得像只兔子,瞪大了雙目去看周遭。
白大褂正來來往往,一股子濃郁的中藥氣味,不是夢中的薄荷香。溫漁放下心來,他嗅了嗅手指,确定那上面還殘留着煙味,仿佛找到了奇怪夢境的原因。
自從去加州實習過之後,溫漁再也沒夢見過他在費城第一個難捱的冬天,更別提為了時璨哭過的那場。這次的夢太過真實,溫漁歸咎于最近工作忙碌煙瘾重新犯了,再加上他遇見崔時璨,這幾乎水到渠成。
畢竟都過去了。溫漁這麽安慰自己,平複加速的心跳,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自以為已經無堅不摧,至少這種程度不能輕易被傷害。
“哎,你醒啦?”一個白大褂走到面前時停頓了一下,是商秋,他笑了下,“不過在這兒坐着都能睡着,你也是厲害。”
溫漁剛想說太累了,商秋擺擺手打斷他,指了指診療室:“裏面還排着隊,不着急的話再等會兒,要是有事你今天可以先走。”
“不急……”溫漁開口,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吓了一跳,“來都來了,過幾天我又加班。”
“現在的小孩兒,剛參加工作就這麽拼。”商秋含着笑,塞給他一杯羅漢果茶,“那你喝點這個,回頭有位置了喊你。”
溫漁還沒來得及答應,旁邊一個不滿的聲音插進來:“商秋,那我呢?”
“你什麽?”商秋無可奈何地看了那人一眼,“你也等着吧。”
他腳步輕快地拐進診療室,溫漁捧着那杯茶抿了口,這才發現長椅上還有個人和他一起在等,頓時十分新奇地開始打量對方——不怪他,這人比他還不像會來中醫診所的類型。
二十六七的青年,頭發燙卷了,在腦後紮了個小辮兒,兔子尾巴那麽長,一點碎發就蓬起來,襯得整個發型亂糟糟的,仔細看卻還有點精心設計過的刻意。
他的側臉好看,下颌線條銳利卻沒攻擊性,眼睛細長,眯起來像只懶洋洋的狐貍,嘴角揚着。是很顯年輕的長相,又不幼稚,溫漁沒來由覺得他像蜜罐裏泡大的彼得潘,不谙世事,游戲人間,做什麽都跟玩似的。
“看什麽啊?”正在假寐的青年開口。
溫漁被發現也不窘迫:“你不像有了毛病找中醫的人。”
那人噗嗤一聲笑了:“你也挺不像的。”
溫漁:“怎麽稱呼?”
“夏逢意。”他報了個名字,又說具體是哪兩個字,絲毫沒被冒犯的自覺。
“好名字。”溫漁聽字覺得漂亮,順口誇贊。
夏逢意卻不置可否:“好什麽,我爸瞎起的,上了戶口我媽才知道,兩個人因為這個吵了一架,差點沒打起來,結果改也改不了。”
溫漁疑惑地問:“為什麽啊?”
夏逢意說:“我媽說,起這麽個名字,肯定以後得去讨好別人,不妥當。”
溫漁哈哈大笑:“這算什麽理由!”
夏逢意不惱,腳踝疊在膝蓋上,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某處:“我小時候呢,也不當回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來讨好我。可現在長大了,卻覺得三歲看老,我媽真是火眼金睛。”
他話裏有話,溫漁自覺和他剛認識,沒有刨根問底的必要。靠在椅背上,溫漁拿出手機,把各種消息補了一遍,煩躁地嘆息。
“怎麽了?”夏逢意笑着,扭頭看他,“領導通知要加班?”
溫漁斜斜地瞥他一眼:“對啊,不過我就是領導,現在決定員工今天加班。”
夏逢意一愣,豎起大拇指:“牛逼。”
診療室裏幾個醫生護士忙得腳不沾地,溫漁碰見崔時璨出來,也只來得及跟他打個招呼。等小護士叫到溫漁,他看了眼手表,在心裏飛快估算弄完還能不能趕上飯點。
做過幾次理療,溫漁對流程了然于胸。再針灸也不至于那麽難耐,他面朝下趴着,一邊放空自己,一邊争分奪秒地休息——診療室外那個詭異的夢太過真實,他迫不及待想再要一個,來洗刷掉這份虛實難辨的心慌。
診療室裏不如想象中安靜,護士等待針灸時間的閑聊,病人與醫生拉家常,都夾雜在被艾條味熏入了骨的空氣裏。
“商秋,我最近肩膀酸得很,才幾天沒來就這樣,怎麽回事呀?”熟悉的聲音映入耳畔,溫漁眼皮一動,那人近在咫尺,就是他對面床位坐着的夏逢意。
商秋聲音沒什麽波動,依舊是溫溫柔柔的:“你不是才在醫生那兒看過嗎?”
夏逢意笑了幾聲,放低姿态:“那你再幫我看看嘛。”
後面又說的話,溫漁聽不太真切,負責他的小護士過來拔針,提高音量喊:“小崔!別在那摸魚了,這邊推拿!”跟着諸如小聲抱怨這麽忙了還有空摸魚,溫漁聽得直想發笑,眼睛彎彎的,可惜誰也看不見。
崔時璨不多時走到診療床邊,輕輕地拍了一下溫漁的後腦勺,算打了個招呼:“嗨。”
“真巧。”溫漁口是心非地應了一句。
他原本該由商秋來推拿,時璨在診所只是個小學徒,随便哪個護士都比他專業,但溫漁試過一次,私底下找商秋能不能讓他來。他滿是私心,也許商秋看出來了,也許商秋覺得他是給自己減少工作量,什麽也沒說,開開心心地同意。
溫漁開不了口,他只想和時璨有多些的接觸,至于是什麽則不重要。
接近了下班時間,診療室中人逐漸變少,護士醫生也基本閑下來。溫漁這邊安靜,對面床位則熱鬧多了,夏逢意背上紮着針,還能把幾個小護士逗得花枝亂顫。
“真能說。”溫漁小聲玩笑。
他只是自說自話,沒料到時璨應和了一句:“可不是嗎,每次來都這樣。”
被搭腔後溫漁頓時來勁,他本能地想撐起來和時璨聊天,被一巴掌按在診療床上。時璨的聲音帶着笑,落在他耳中:“別鬧!”
溫漁“哦”了聲,重新趴好,任由他在自己背上捏啊按啊的:“他不是第一次來了嗎?”
“之前經常吧,你來之前他有幾天沒動靜,最近又跑來了。”時璨抿着唇,說話聲越發小了,唯恐被他人聽見。
溫漁:“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哎,疼。”
“覺得疼才好,說明你累着了。”時璨冷酷無情。
溫漁放軟嗓子哼唧:“可是疼啊,時璨——”
“……行,那我輕點兒。”時璨妥協。
崔時璨正按他的腰,一絲不茍地順着替他放松肌肉。坐辦公室的後遺症這時顯現出來,他一邊按,溫漁一邊哼哼,分不清是舒服還是難受。
“肯定是看上你們這兒哪個漂亮姐姐了……你覺得呢?”他說,側着頭看過道裏幾個穿制服的護士,只覺得每個都眉眼清秀,不由得手指動了動,去拍時璨,“你有沒有喜歡的呀,夏逢意天天往這兒跑呢。”
時璨沒回話,捏得溫漁又是痛呼一聲,才慢條斯理地說:“沒有。”
也不知道在示意他前後哪一個問句。
溫漁:“沒看上,還是你沒有喜歡的?……哎!”
話音剛落,崔時璨掰着他的胳膊替他做拉伸,溫漁聽見自己骨頭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所有的話全吞回去,痛并快樂着。
曉得這時結束了,溫漁連忙爬起來坐好,顧不上剛被裏裏外外地折騰了一通,拉着時璨不讓他走。自己卻不換鞋,他坐在床沿,朝時璨使眼色。
“……又怎麽?”崔時璨問他,深黑的眼裏一點微不可見的神采。
“你是不是知道他來找誰?”溫漁靠近他,說悄悄話的姿勢,“跟我說呗,我真好奇。”
時璨無奈:“好奇什麽?反正不是來找我。”
本來也是他人隐私,一時好奇并非真要刨根問底。溫漁見他不肯說,叽叽歪歪地穿鞋,換了個話題:“上次刮痧拔罐的印子還沒消,今天那護士姐姐說不給我弄了——真要等消掉了才能下次嗎?這麽煩。”
“不一定……”時璨接口,突然被溫漁的動作吓了一大跳,“你幹嗎!”
“給你看呗。”溫漁自然地說,往他眼皮底下湊。
他扯着領口露出一大片後頸,白皙的皮膚一直延伸到衣服裏看不見的地方,紫紅色的淤血痕跡說觸目驚心不為過。溫漁是小少爺,雖然學生時代老和他一起吃路邊攤大排檔,也改不了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一身的細皮嫩肉。
但崔時璨只匆匆看了一下,旋即目光閃躲不敢再多瞧。周圍說話聲宣告着即将下班的快樂,他站在原地,迅速用手背貼了一下臉頰。
滾燙的,有點汗意。
可能因為推拿太費力氣了,他畢竟站了一下午。
“什麽時候能消下去啊,助手昨天還嘲笑我是不是被女朋友家暴。”溫漁皺着眉說,好歹算是松開了勾着衣領的手指。
時璨莫名松了一口氣:“這個看個人體質,誰知道你這麽……”
溫漁擡起眼皮,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看向他:“我怎麽?”
“嬌氣。”時璨笑笑,不知出于什麽心理,貼過臉頰的那只手揉了下溫漁的頭發,“先等着吧,過段時間好了又得拔罐,你要被家暴好長一段時間了。”
“滾蛋!”溫漁白了他一眼,卻沒躲開揉頭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