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猜夏逢意來找誰?”捏着顆花生,崔時璨突然問他。

溫漁正無聊地把兩個玻璃杯放在一起比高低,聞言擡起頭一臉茫然:“你不是不告訴我嗎?講道理,我其實沒那麽……在意。”

他們并肩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吧臺上,店面窄小,其他位置都已經被預定,溫漁一時興起帶時璨來這裏吃飯,好歹算是運氣不錯,留有兩個吧臺位置。地方是他從本地公衆號上看到的推薦,老板是日本人,口味正宗,還很便宜。

理療結束後恰好到了時璨下班的時間,此前雖然約了一次,但他仍舊忐忑。前兩回溫漁見時璨沒有忙着走的意思,順嘴提了要不要一起吃飯——他說得自然随性,心裏卻一直打鼓。

直到崔時璨輕輕點頭。

後來可能是常一起吃飯,這成了某種默契的慣例,這次邀約便輕松起來。溫漁直接拉住他,把找好的餐廳給他看,就差沒直接說“陪我一起”。

這會兒賣關子把他在診所裏問的事說出來,溫漁卻又無所謂了,時璨拿不準這人究竟是三天兩頭的好奇還是心裏有事不說,把剝好的花生遞了一顆給他:“嗯?”

“哦,謝謝。”溫漁拿過去吃。

時璨又開始剝花生,他們要的芥末章魚端在面前,溫漁夾了一筷子。

辛辣的芥末味沖淡了生章魚的一點腥味,他吸了吸鼻子,感覺有點被辣出了眼淚,剛擡手擦了一下,崔時璨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他來找商秋。”

溫漁視野裏都是霧:“找商秋做什麽?”

崔時璨意味深長地說:“誰知道。”

溫漁被他的态度弄得不明所以,也并沒打算深究——歸根結底。他夾起一筷子章魚,問時璨:“你不愛吃生的嗎?”

“商秋也是,你看得出來吧。”崔時璨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夏逢意好像在追他,之前還給我們帶糖,每個人他都發了,說替商秋請客。”

溫漁猝不及防,芥末嗆到嗓子裏,咳了個死去活來。

手頭塞進一杯大麥茶,時璨替他順着背,毫無誠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時候說這些,我沒看見你在吃……”

“你就是故意的!”他滿眼淚水,狠命地灌了一大口茶,憤憤地說,“要看我出糗!”

時璨單手托腮沒有否認,笑出了整齊的八顆牙齒,另一只手還貼在他後背。夏天衣裳單薄,他掌心的溫度隔着一件T恤傳遞,透過皮膚,穿過脊柱,惹得溫漁心頭突然一暖,緊接着能失去所有言語能力。

溫漁好不容易平複了,後知後覺消化剛才的八卦,差點又咳起來:“你說什麽?”

時璨毫無造謠自覺:“我猜的呀。”

“不是這個,你剛才說他‘也是’。”溫漁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崔時璨,艱難開口,“這句話什麽意思,還有誰?”

他電光石火地明白了崔時璨指的是什麽,一顆心高高地懸起來。

同性戀,這三個字加大加粗,差點把他砸得暈頭轉向。

縱使溫漁對自己的取向毫不在意,多年留學生活也使他适應了在旁人面前表露,也就是俗稱去“出櫃”,所以他和韓墨心照不宣,他們都覺得是正常的。

但國內的情況溫漁也有所了解,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以前遇見的那樣。更多的人眼裏,他們這種人只會被粗暴地分到“不正常”的那一類,像劃分出一個人際交往圈,他們孤零零地抱團取暖。

有的人說的所謂“支持”,其實溫漁并不稀罕。他自覺只是個普通人,非要被當作異類去表态,打上标簽,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歧視?

時璨看出來了嗎?故意說這話來試探,是想說什麽?

不要再靠近我,或者,其實我不在意?

“我是。”他說。

溫漁愣住了。

店裏放着前幾年流行過的一首小清新日文歌,女聲溫柔,伴着吉他和風鈴,唱春天櫻花繁盛,電車駛過田野,花瓣飄進了車窗,演繹一刻夢幻的凋零。

他牢牢地盯着身邊的青年,重複問:“……你說誰?”

“我是。”崔時璨輕聲說。

溫漁霎時失去了所有準備好的臺詞。

筷子戳了戳碗底,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意外。可實質帶來的沖擊仍舊超乎想象,溫漁呼吸明顯加快不少,半晌都回不過神。

而時璨不着急,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沒有搭腔。

吧臺後的簾子掀開一半,日本老板挂着标準微笑把他們點的拉面和煎餃端上來。

“謝謝。”溫漁說,旁邊時璨也點了下頭。

他有了事做,拉面的熱氣撲面而來,總算從驚詫與不安中回了神。溫漁拿筷子挑着面條,不敢去看時璨的表情:“……我沒想到。”

時璨好像笑了笑,自嘲說:“嗯,我也沒想到。”

“我之前……”溫漁似乎想到什麽好笑的事,語調抑制不住的挑高,“其實我之前還想問你,有沒有女朋友,現在可能要換個說法——”

“沒有。”時璨打斷他,“大學時候有,後來就因為這個,分手了。”

溫漁點了下頭:“我那時候以為你和麥子談戀愛了。”

他突然提到那個名字,時璨眼睫眨了眨,接着垂下,似乎在專心端詳碗中食物。頭頂吊着幾盞燈,光線作祟,他的下眼睑一片鴉羽般的陰翳,仿佛精心雕琢的倫勃朗光影。

“……也沒有。”時璨說,有點啞,接着咳嗽了兩聲。

“那個電話裏,我聽見她的聲音了。”溫漁刻意去提這件事。

崔時璨拿筷子的手停了一停。

曾經他以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機會提到這通電話,它有多普通就有多特別,說來不過一個簡單的夏日黃昏。好幾年過去,當時那個女生也許終其一生溫漁不會再跟她有任何交集,他自己也覺得沒必要抓住不放。

可歸根結底,他與崔時璨分崩離析彼此誤會,多方因素複雜地交疊,引爆的線就捏在那句話上。那天體育館外手腳冰涼的感覺,溫漁至今都記得。

所以才會耿耿于懷。

有了契機,溫漁思來想去,仍舊想知道前因後果。

崔時璨也許和他有相同的心思,拿起那雙筷子,卻并沒動:“那天我本來想去找你的,臨時,我媽喊我給家裏買點調味品,反正超市離得不遠,時間也還早。我沒想到在那附近遇到她,被一群小混混圍着,就過去了。”

溫漁想當然地說:“嗯,你去英雄救美了?”

“我沒有。”時璨低聲說,“我只是……她喊了我的名字,我想着看一眼,沒事就走。那群人裏有一個是她前男友,糾纏不休,他們互相推搡……麥子推了他一把,那男的腳下踩空,頭撞上了一塊磚,流血了。”

溫漁張了張嘴,滿眼驚異,他沒想到還有這一層。

“流血了,當時旁邊好多人都來看,麥子突然開始哭,說因為那男的摸她才還手。旁邊幾個小混混圍過來,我就擋了一下。”他說到這兒,吸了口氣,目光閃爍間仿佛回憶當時,“後來有人打了120,把他和麥子一起送到醫院,我也被帶去了。”

“所以你那天才……”溫漁說不下去。

“你打電話來的時候警察找人問當時的情況,我沒跟他們說實話。”時璨說,頭幾乎低到了胸口,“麥子說是我推的,但警察沒追究。”

溫漁憤然:“她怎麽能——”

時璨擺擺手:“反正沒有鬧出人命,真要出了問題我不會擔責任。”

溫漁張了張嘴,半晌說:“……傻啊你。”

時璨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側臉淹沒在一半光影中:“那會兒……這件事壓在我心裏,誰也不能說。現在過去了,再說也沒人在乎,就這樣吧。”

“……那你當時,”溫漁感覺喉嚨發痛,“你當時怎麽不跟我說實話?我給你打電話,你一直什麽都不說,我看着像會因為這事生氣嗎?”

崔時璨沉默了許久,伸手試了下他面前碗的溫度:“先吃飯。”

溫漁這次沒理他,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麽不跟我說?這麽大的事,我以為你是鬧脾氣,或者談戀愛忘了演唱會,或者是……”

“我說了你能不走嗎?!”時璨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拍在碗上。

另外吃飯的幾桌人齊齊地看過來,連裏間正在烹饪的老板都掀開簾子鑽出頭,用不熟練的中文問怎麽了,溫漁笑着賠不是,好歹把人都勸回去。

說了一圈“不好意思”,空氣中的火藥味明顯消弭不少。溫漁轉過頭,卻沒敢再去看時璨的眼睛。

他不理解時璨為什麽突然發作,像小型火山爆發現場。但他隐約能明白原因,他當時說的每一句,處處都是不能改變的決定,哪怕時璨真告訴了他事實,他又會怎麽選?

時璨知道,溫漁也知道,什麽也改變不了。

“……我不會,但好過不提。”溫漁倔強地補充一句,他從地上撿起被時璨摔出去的筷子,放到一邊,“好過我誤會你這麽久。”

崔時璨生硬地說:“那你現在知道不是那樣了。”

溫漁扭過頭,定定地注視他:“我想多少可以挽回……今天不是故意要惹你回憶那件事,你要是不開心了,我向你道歉。”

“不用這樣。”時璨的情緒稍微松緩,緊繃的側臉線條也柔和了,“我們之間用不着道歉。”

“還是朋友嗎?”溫漁說。

崔時璨奇怪地看向他,無力地笑一笑:“除非你不願意。”

溫漁堅決地說:“除非你生氣了,不理我,像那時候一樣,我說什麽你都不講話。”

“那現在是要握一下嗎?”崔時璨朝他伸出手,仿佛談判結束,“證明我那時候确實生氣,然後現在又好了。”

溫漁笑嘻嘻地牽住他的手,與他掌心貼在一起,幼稚地上下搖,是個笨拙的“握手言和”。他感覺到時璨指根的薄繭,略顯粗糙的指腹,都是生活的痕跡。

“所以你那時候是真的生氣才不理我呀?”他得寸進尺,湊過去問,要看時璨的眼睛。

對方不自然地避開,沉悶地說:“對啊。”

溫漁嗤笑一聲:“小氣鬼。”

時璨低着頭,不知想了些什麽,聲音更輕:“對啊。”

小插曲讓晚餐平白延長時間,走出餐廳時,天邊已經有了夜幕低垂的跡象。這天出過太陽,柏油路上餘溫未散,烘烤得還有幾分灼熱。

“今天那個餃子真的不錯,下次我還想來。”溫漁說,從包裏掏出車鑰匙,兩個人并肩往車位去,他按了一下,問道,“我送你?”

“不了,晚上我還有工作要做。”時璨拒絕。

溫漁疑惑:“什麽工作夜裏還得上班?”

崔時璨一偏頭躲開他的目光:“就是一點零雜工,白天診所走不開做兼職。”

溫漁示意明白了,卻又無心插柳多問一句:“你現在很缺錢嗎?”

時璨沒有回答,垂在身側的手插進褲袋,狀似捏緊了。

可溫漁對這小動作一無所知,自顧自地繼續說:“哦對,是不是要給叔叔治病呀?我記得你以前就說過,那個藥挺貴的。不過沒事啊,有困難可以找我……”

“不用。”時璨說,“我爸走了好幾年了。”

溫漁猛地停住了腳步。

晚風還帶着白晝直沖雲霄的炎熱,次第亮起萬家燈火,車水馬龍,牽着手走過的一家三口,這也是個平常的七月傍晚。

見他呆愣在原地,不可思議的目光令人心頭輕輕刺痛。時璨欲言又止,想拉一下他的手腕,卻終究作罷,他用肩膀撞了下溫漁:“怎麽了?”

“我不知道……”溫漁手足無措,“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時璨想了想,還是伸出手,一把攬過溫漁的肩膀,拉着他往前走了兩步。

他心不在焉,腦子裏一團漿糊。被半摟着的親密姿勢原本會讓溫漁想許多,可他現在無暇思索,只有滿懷愧疚,像海水一樣拍打他。

錯過了,離開了,所以他連安慰都來遲了。

溫漁茫然地喊:“時璨。”

那只手收緊了一會兒,耳畔崔時璨依然是柔柔地說:“沒關系,不是你的錯。”

作者有話說:

日常求紅心和魚幹嗚嗚嗚qwq!(我仿佛一個自賣自誇的推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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