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等溫漁回過神,他正牽着崔時璨的手。

舞池邊的DJ換了首更鬧的歌,突然發生的變故很對那一桌喝得暈乎乎的女生胃口。塞銀行卡的那個先一愣,看清了溫漁的臉,笑得更開。

“哥哥,你認識他呀?還是要找他玩兒?”她語氣輕佻,百無禁忌地往溫漁肩上靠,香水混着酒味,“沒事,好商量的,你以前沒來過?我天天都在,沒見過你……”

靠近時自是像花一樣輕,卻帶着濃郁的脂粉氣,令他額角一跳。溫漁沒怎麽經歷過這種場合,本能地推了她一把。

那少女睜大了眼睛,妝容也擋不住滿臉驚愕,她站直,上下打量了溫漁一圈,像醒了酒,粗聲粗氣地罵:“你有毛病吧,怎麽還推人啊!”

“是你先……”溫漁辯解,手腕突然反被握住。

他詫異地看向時璨,對方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線,五光十色的燈彩虹似的亮,鋪開在他的白襯衫上,忽地讓人失語。

“對不起對不起!”

夏逢意姍姍來遲,他帶着溫漁的肩膀往身後一帶,熟練地笑,話裏有話地暗示“你們都懂”,言語間各種回護:“他是好學生,沒玩過,見到小哥帥就走不動路……別理他了,這樣吧,我請你們喝酒!”

許是溫漁沾了皮相的光,那少女沒有要和他不依不饒的意思,夏逢意這話一出,她嘟囔一句這還差不多,挂了好幾條手鏈手镯的胳膊端起一杯酒。

夏逢意配合地跟她碰,她卻往後一縮:“帥哥,這可不行。”

“嗯?”他先眨了眨眼,随後電光石火地領會了少女的意思,“你喂我呗?”

桌上其他人尖着嗓子起哄,替他們鼓掌。夏逢意半點沒有害臊的意思,他是常客,酒色中走一遍也能片葉不沾身,一點不臉紅地喝了,唇角暧昧擦過少女的手指。

那女孩兒終于滿意,嘴角彎彎:“行了,我也就玩兒一會兒,你們要找他去找——莉姐,剛才說到哪兒了?”

視線移轉,坐在正中的紅裙女人抿了口酒:“等人走了,我不想和花花公子講話。”

她意有所指,夏逢意仍挂着面具般的笑臉說:“那行,姐,不打擾你們。”他垂下的手在溫漁衣角拍了下,朝他暗中使眼色。

被他一拍,溫漁以為危機解除立刻要松手,沒抽出來。時璨反而握他更緊,他求助似的看過去,對方眼底深沉。

“時……”

“璨璨。”被叫做莉姐的女人忽然開口,輕輕吐了個煙圈,站起身單手搭上了崔時璨的肩膀,紅唇暧昧擦過他的耳垂,“這位是你熟人?”

時璨握住他的手終于松了,沒放,擡頭去看莉姐:“不是。”

莉姐笑了,她眼睛不大,笑起來反而彎得很好看,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他們牽扯不清的手指間,半晌才拍了下時璨的側臉,像愛撫:“最近缺錢的話找我呀。”

崔時璨:“……不用。”

“不好說哦。”她上挑的眼角勾着一絲誘惑,“那群人怎麽可能現在放過你?差不多又要到日子了吧,你打算怎麽辦?”

時璨轉頭就走,溫漁被他抓住手,出于慣性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沒站穩,後背抵在時璨身上。他擡起頭,穿過幾個身影,和那個女人對上了視線。

溫漁尚且處于十分的迷惑,她卻仿佛上位者,施舍給了他一個笑容。

剛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沖到了頭頂,熱的要命。

卡座剩下的半瓶酒歸了夏逢意,溫漁後半夜沒動靜,陪他橫七豎八地聊天。他再沒提想要追求的那個人,反而是夏逢意,醉醺醺地抱怨。

他說現在的小女孩兒不學好,還沒成年就跟着出來在酒吧混,仗着家裏有幾個錢,還學別人泡窮侍應生,以為自己很牛逼。他又說自己年少時雖然不務正業,和她們一比簡直是正人君子,最後話題拐了一圈,扯到商秋身上。

“我那時候還是他學長呢!他在隔壁醫學院,天天往我們畫室跑。你肯定不信,他那時候……”夏逢意說到一半,略長的卷發垂在頰邊,掩蓋住了神色,也蓋住了後面的話。

溫漁問:“商醫生那會兒也看不上你吧。”

這話說得十分鄙夷,夏逢意但笑不語,端着酒杯自斟自飲了半天都沒醉,不知是心裏藏事,還是真的千杯不倒。

溫漁随口一提,沒興趣他與商秋的大學時代,目光緊緊地追随着崔時璨。

那天時璨說還有一份晚上的工作,怎麽也不讓他送,溫漁現在全部了然了。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是什麽,缺錢嗎,抑或在這樣的地方?

其實溫漁不在意,酒吧和診所,時璨要生活下去,沒他這麽好的機會。

可是,他們曾經坐在同一間窗明幾淨的教室裏,聽語文老師拖長了聲音講“協飛天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他們走過十六七歲的大街小巷,梧桐樹茂盛,黃昏的柏油馬路上全是細碎的陽光。

那時候的崔時璨沒心沒肺,最大的煩惱只是父親時好時壞的老毛病,他可以去打籃球,在數學課的教室後排睡覺,肆意妄為,連被罰站都挺拔。

那時候的他也穿着一件白襯衫,自由,輕狂,不會有任何人束縛他。

可現在呢?

在這一刻溫漁突然很難過。

他喜歡的人不該是這樣,多年來幻想中的影子化作泡沫,而他可悲地已經身陷囹圄——時璨總有辦法,不經意地就走進他心裏,變成最深的秘密。

适應了過分吵鬧的酒吧音樂,溫漁點燃一根煙。

這味道能緩解他的焦慮,把他一朝一夕帶回那個晚自習的課間,榕樹下,紅光搖曳。偶爾他抽煙會有錯覺,讓他上瘾的不是薄荷或者尼古丁,而是那段記憶。

又怎麽樣呢?幾千個晝夜,誰也回不去。

夏逢意在酒桌上睡了一覺,醒來後酒吧剛好有一輪交接班,午夜前的人已經走了,又有新的人進門,預備戰勝夢境,再一輪狂歡。

“我走了,謝謝你今天的酒。”溫漁拿起快沒電的手機,跟他打了個招呼。

“改天再約。”夏逢意朝他笑,“和你一起挺好玩兒的。”

溫漁看不出自己哪裏有趣,應了他的邀約,玩笑道下次得換個地方,夏逢意不甚在意一般,掏出手機按了幾下,一邊打電話一邊朝吧臺走去。溫漁臨行前多看一眼,那頭沒什麽吸引眼球的人,不曉得他又有什麽活動。

夏逢意這人也特別,溫漁想。

他走到自己的車面前,雖然沒喝多少,一兩口也帶着酒精,怕被夜裏的交警查,躊躇不前時,忽然改了主意。

夜風微冷,酒吧交接班,崔時璨換下制服走出側門。

洗舊了的褪色T恤在八月的淩晨略顯單薄,牛仔褲腳微微有毛邊,他低頭系好鞋帶,心想是不是該找個日子趁太陽刷鞋。

酒吧的報酬不算太高,可他時間段尴尬,能選擇的餘地很少。好在雖然偶爾有人騷擾,也有人見他相貌對胃口調戲兩句給點小費,不算出賣色相,崔時璨想到底拿了好處,所謂職業修養,白天推拿,夜裏端酒,能有這樣經歷的人不多。

側門外的巷子偏僻,街口亮着唯一的路燈。

他自陰影中走出,糾結着走路回家還是咬牙打個車,卻忽然聽見一聲打火機蓋上的“咔嗒”聲,時璨不禁睜大了眼。

“下班了?”溫漁靠在路燈邊的牆角,大半身子都隐沒進了黑暗,無怪他看不見。

時璨沒回答,反問他:“你怎麽還不走?”

溫漁理所當然地說:“等你啊。”

崔時璨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妄圖從他臉上找到些別的情緒,然而溫漁眼神幹淨,嘴角的弧度是他熟悉的柔和。他往前走了兩步,沉默不語,溫漁順勢追上來。

“我送你回去吧?這麽晚了,打車也不安全的。”溫漁說完,自覺像哄女孩子,連忙補充,“我意思是男生都不一定安全,最近出了好幾個新聞對不對?”

“有人來搶我包?”時璨笑了,回頭看他,“我沒錢。”

這話讓溫漁噎住,時璨等着他知難而退,可他沒放棄地繼續說:“等你到這會兒了,連送一下也不要?還是說,你之前都是編謊話騙我,其實一點都不想跟我有來往?”

他懂得如何拿捏十七歲的崔時璨,心頭打鼓地猜會不會仍然奏效。

果然,時璨吸了口氣,妥協似的垂着眼,像觀察溫漁腳底下的陰影,思考良久才說:“但是今晚你喝了酒吧?”

“我喊個代駕。”溫漁說,想好了答案,“走嗎?”

他的問句一個接一個,都帶着難以言喻的遷就。時璨不答應,又看了他一會兒。沒有笑,崔時璨滿臉都是疲倦,有點無奈,更多的是不忿。

溫漁被他看得一腳踩進虛空,頭一次覺得他看不透崔時璨的表情了,索性自暴自棄:“我要陪你走一截。”

“我想自己。”時璨說,“一個人走路,靜一靜。”

溫漁提前叫的代駕已經到了,他扭過頭去給鑰匙,可時璨轉身就走。餘光瞥見這情形,發現時璨沒和他說笑,溫漁生怕弄丢他,只朝代駕叮囑一句“開慢點跟着我”,大步流星地追,到最後都成了小跑。

“時璨!”他去抓時璨的手腕,對方瑟縮一下,落了空。

溫漁目光深沉,沒對他的抗拒生氣,或者有其他的表達,只倔強地說:“我陪你走。”

崔時璨有些好笑:“我說了,我想靜一靜。”

溫漁沒說話,趁他不注意一把拉住了手腕。如同剛才在酒吧裏的姿勢,崔時璨的手腕很熱,可溫漁吹過風,掌心是冷的,冰火兩重天疊在一起,兩個人都是輕輕一抖。

“到底怎麽了?”溫漁拉住他。

崔時璨斜斜看他,本身就細長形狀的眼中映出路邊暖黃燈光,卻很刻薄。

溫漁追問,想當然地替他找理由:“她說你用錢就找她,是不是最近經濟上有困難?如果是這樣,你不用去……你……找我就可以啊——”

“找你?”崔時璨冷笑一聲,掙開他的手,指尖暗示意味十足地在溫漁胸口一點,“溫漁,我是陪她睡,懂嗎?你想做慈善啊?”

他話說得難聽又赤裸,溫漁皺着眉,竭力忽視這刺耳言辭:“這能一樣嗎?我就想幫你,到底有什麽難處不能……”

“不關你的事。”時璨截斷他,眉梢眼角都是涼意。

溫漁突然停住了腳步,許是他的态度變化明顯,崔時璨走出兩步後轉過頭。街燈明亮,照在溫漁臉上時卻映不清神色,他腦子裏有根神經一顫,這是沒見過的陌生樣子,昭彰溫漁的确和他之間有一段空白。

他自己再往前走,卻以為溫漁還在原地。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這是我最讨厭的一句話?”溫漁說,聲音低沉地壓下去,談不上咬牙切齒,卻不容忽視的固執,“崔時璨,以後再有一次,我就抽你。”

“随便。”崔時璨笑出聲,“小漁,你變了好多。”

突兀變換的稱呼讓溫漁一怔,他悲哀地發現再不是他拿捏崔時璨,而是時璨每一句每一字都掐在他的死穴上。

溫漁嗓音沙啞:“我陪你走到那邊路口。”

這次時璨沒有再拒絕,他在前面帶路,溫漁就跟在邊上。兩個人之間沒有誰要繼續剛才的話題,酒吧裏出現的女人與那些暧昧話語盤踞不去,溫漁不堅持今天就問清楚,他踩過樹的影子,執拗地想他會自己弄明白。

過了淩晨夜深人靜,大街上偶爾跑過一輛車,代駕開着溫漁的車慢慢跟在他們後面。

清涼的風與樹的呢喃使溫漁冷靜不少,他無意與時璨鬧出什麽動靜,依照說好的一路步行到街口,他便停下了。

“再見。”崔時璨跟他揮了揮手。

紅綠指示燈已經休息了,只剩下黃燈标志在閃爍,在馬路中間走都不會出事。見他轉身,踏過斑馬線,溫漁目送他,沒有再挽留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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