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溫漁有意找紀月聊一聊,在計劃內的安排,因為無意中見了崔時璨酒吧工作後變得越發急切。崔時璨像一個嚴絲合縫的蚌,他撬不開,只能旁敲側擊。

可沒等到溫漁把邀約發給紀月,那邊長輩先找上了門。

因為父親的那層關系,溫漁同董事會的好幾位叔伯都算相熟,在景龍任職前一起吃過飯。他向來話不多,但溫漁年紀小,長輩面前會賣乖,又是個标準的別人家孩子,提起來,幾位叔伯第一印象都好,以至于如今進了景龍,董事會提起他還有人偏心。

這次找他的董事姓周,景龍上一任CEO的副手,和溫漁父親雖不至于到拜把子的關系,平日也算走動頻繁。只是溫漁出去讀書早,和他接觸不多,這次兩人坐在會議室,他反思自己最近的作為,仍是迷惑不已。

周永華看出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扭捏,開門見山地說:“小漁認識周叔叔那個女兒嗎,正在燕城上大三。”

他倒是有所耳聞,周永華現在的太太和他是二婚,前妻生了兩個兒子,都有了自己的事業,膝下還有個幺女。他與周家兩位公子吃過幾次飯,對大小姐一直沒印象。

這會兒溫漁一聽,以為周永華要給他說媒,趕緊謝絕。

“哪兒能呢!”周永華曉得他誤會,疊聲否認,“我是很放心你的,這次也不是要說媒拉纖。你現在不是每周都要去燕城上課嗎,想請你幫我個忙。”

溫漁放了心,聽他把家長裏短緩慢道來。

周家的大小姐叫悅樂,被周永華和太太溺愛慣了,名字歲月靜好,人卻潑辣偏執。她本是安分去燕城上大學,偶然認識同學院的一個研究生學長,立刻一見鐘情,朝對方發動猛烈攻勢,暑假連家都不回,天天跟在學長屁股後面,結果沒多久,那研究生把她拒絕了,當着老師同學的面,讓周悅樂很難堪。

究其原因,是那學長名草有主,她查了半個多月也查不出主人是誰,氣得回了一趟家,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爸媽替她解決掉。

周永華自然發現他對女兒的教育出了問題,插足別人感情可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再說,周家也瞧不上一個普通研究生。可他長輩身份端着,女兒訓不好,又不能當面找那男孩兒。

溫漁聽了來龍去脈,焦頭爛額地說:“周叔叔,我懂您的意思了,您是要我去做這個惡人,把他們勸分了?”

“話不能這麽說啊,小溫。”周永華道,“悅樂是真心喜歡還是鬧着玩兒,這都沒個準兒。那男孩兒不是沒意思嗎,我就想,你去燕城的時候,把他倆約出來吃個飯,委婉地表達下家裏的意思,給人家賠個不是。”

溫漁懂了:“那悅樂呢?”

周永華嘆氣:“只有等她自己想通吧,我幹不出強娶民男的事,這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做生意的人多少有點迷信,溫漁領會了精神,只覺得不是太困難,就一頓飯的應酬,反正他去燕城也得吃飯,周永華替他邀約,甚至不需要他費神。

周家太太着急這事,不好再拖,就定在了這個周末。

結果到了燕城,往訂好的包廂裏一坐,看見和周悅樂一起來的學長,溫漁差點嗆水。

易景行心不在焉地翻了兩下菜單,身邊坐着的女生語調誇張:“哇,溫漁哥哥,你和學長是高中同學,這麽巧呀!”

“還行吧。”溫漁賠笑,敲着桌子讓易景行趕緊點菜,心頭有點窩火。

全國人口十多億,他是沒想到燕城這麽大,随便有點事,坐在一桌吃飯的都是熟人——真是應了那句話,本地人口生存空間慘遭壓榨,到處都是外地人。

因為是熟人,準備好的臺詞沒法說,溫漁這頓飯吃得如鲠在喉。易景行沒比他臉色好到哪兒去,全程只有周悅樂自己以為賓主盡歡,一時間也不在乎她家裏的意思,歡歡喜喜地吃飯,任由溫漁開車把自己送回校外租的房子。

她走得爽快,易景行的手剛摸到車門,溫漁臉色一沉:“你別走。”

“什麽?”他有些好笑地說,“吃錯藥了?”

溫漁和他不比跟陳千熟悉,此刻不由分說直接上鎖發動了車子,開出一個紅綠燈,才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再聊一會兒?”

易景行走不成,往車子後座靠:“都行。”

他對高校密集的這一片不熟,預備随便找個咖啡廳,易景行在後座突然指點:“你往燕大的方向開,那邊有家書吧,開到晚上十點半。”

易景行說的地方溫漁曾經路過,等去了才發現他不是随口提。書吧的店員認識他,管他叫小學弟,又問陳千怎麽沒跟着來。

“他去德國了,忘啦?”易景行說,坐了老位置,替溫漁點茶。

最裏面的卡座地方有限,溫漁覺得窄,坐下後饒有興致問他是不是經常和陳千來。易景行沒否認:“期末的時候圖書館太擠,人一多,沒說話我也覺得鬧,就和他找了這個地方,四年都在這看書。”

“你挺會享受的。”溫漁端起茶喝了口,他不喜歡花茶的味道,嘗了下就放在一邊。

想到兩個人坐在這兒的原因竟是因為周悅樂的家裏事,易景行忍不住嘲諷他:“沒想到你現在連這些家長裏短都要管?”

“遇上了呗。”溫漁說,目光繞着書吧走了一圈,似乎想從這裏頭看出老同學大學時候的痕跡,“不過我還真沒聽到風聲你有女朋友,瞞得夠好啊。”

易景行不表态,說:“你們也沒問過。”

溫漁呶了下嘴:“用得着我們問?你要有女朋友,我肯定先從陳千嘴裏聽到,他都沒提,誰能猜到真的有。”

易景行不接他的話,眼神暗了一瞬,再開口卻是反問他的情況:“最近如何?”

“都好。”溫漁簡短地回答,他不想說太多。

哪知被易景行一眼看透:“不能吧,看你臉色不像‘都好’的樣子,遇到麻煩嗎?還是有心事?你要願意說,我勉為其難聽一聽。”

溫漁喊他滾,托着下巴不說話,想了一會兒試探易景行:“時璨的事你知道多少?”

易景行:“上回不是說過嗎,我和他不太對盤,你不如去問陳千。”

溫漁說陳千有時差,問起來不太方便,何況他也不清楚讀大學這幾年崔時璨到底跟他們有多少交集。易景行問他和時璨怎麽重新聯系上,溫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隐去酒吧那一截不提,說時璨可能經濟上壓力有點大。

“是吧,我聽說……”易景行躊躇,在溫漁期待的目光裏,抛給他一個殘忍的事實,“他畢竟大學讀到一半就辍學了,家裏又……應該不算好過。阿千那會兒想問他到底為什麽,時璨還和他鬧了不愉快。”

“辍學?!”溫漁聲音驀地提高,幾桌人看過來,他才重又盯緊了易景行,“這麽大的事你們都不告訴我?”

易景行嗤笑:“告訴你?你是他什麽人?”

溫漁一下子沒聲了。

這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換別人都做作,可易景行卻不一樣,哪怕什麽都不說的時候,好像他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高中時他就有點怕易景行,和許清嘉陳千不同,易景行是個非典型學霸。他長着一張可以去娛樂圈出道的臉,卻很有壞小子的氣質,漫不經心的,眼神很亮,讓人錯覺他懶洋洋的時候腦子也高速運轉,開着上帝視角觀望旁人。

那會兒他心裏敏感,見這個表情就不舒服,總躲着易景行,後來耐不住時璨跟他們一起打球,遇見的次數多了,見易景行并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心裏沒那麽忐忑。

今天他們獨處,溫漁本能地又局促起來。

但他到底不是十六七歲了,正想着解釋,那邊易景行慢吞吞地說:“你喜歡時璨啊。”

甚至不是個疑問句。

許是壓根沒人會提起這件事,更別提看出什麽,易景行一說,溫漁繃着的一股勁瞬間垮了,自嘲一聲認慫:“這麽明顯嗎?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我,看穿一切,好吧?”易景行得意,點到為止不再追問,“不過我沒興趣問更多了。你找紀月打聽吧,時璨辍學那年她回了一趟家的。”

溫漁總覺得他應該說句謝謝,但對着易景行他就毫無感激,只好點了下頭。

“作為交換,周悅樂這事你要跟阿千保密。”易景行沒頭沒尾地補充,“特別是我倆正吵架,他眼下還發愁抓不到我的把柄反敗為勝。”

溫漁順嘴問:“你們兩個還能吵架?”

易景行哈哈笑了兩聲:“不僅吵我還要去德國給他謝罪呢!這你別管了。”

溫漁不信他們真有矛盾,聽易景行這麽講,更加篤定是誇大其詞,反正這人的話寧可信其無。他嘟囔一句無聊,就此揭過這一頁。

在燕城的事順利解決,溫漁好歹有東西給周永華交差,之後事情如何,他無心去管。來回兩天短途飛行,就算只從江城到燕城,溫漁也不太受得了。

剛巧商秋給他打電話問什麽時候繼續理療,溫漁有意避開時璨,不知道怎麽回複。可經過大半個星期沒聯系,再有別的事,溫漁可以冷靜,将心比心,那天沒有鬧得太開,崔時璨未必也能放在心上。

于是他給商秋回短信,約了周一中午。

景龍的事務而今能上到溫漁這兒的,大部分也被分成了三份,由他親自過手的不過是些瑣碎,大宗交易輪不到他拍板,他作為幾個部門的直系領導,小事辦多了難免心煩。

交代完小林去辦會議後續銜接,溫漁下午沒上班,直接驅車到懷德堂。

這次沒見到夏逢意,那天聽了一耳朵若有似無的八卦,以至于溫漁看商秋的目光都變得複雜。商秋看不出,依舊溫柔笑着,朝他下狠手。

“商醫生。”下針時溫漁問,“今天沒看到時璨?”

他跟時璨是高中同學這事上回被商秋拐彎抹角問了出來,這會兒他打聽到,商秋一針紮在溫漁後頸,全部弄完才回他:“剛才還在,現在不知道哪兒去了。”

溫漁心想可能是躲着我吧,但他沒說,嗯嗯啊啊地敷衍,郁卒閉目養神了。

他睡眠不好,尤其多夢,時常睡醒了也覺得疲累。雖然李槐春開的方子有安眠成分,溫漁喝中藥不認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療程過半了也沒覺得有多少改善。惟獨診療室中,艾條味道微微熏着,每次趴半小時,卻渾身放松,好過一晚上夢連着夢的睡眠。

被商秋喊醒時,溫漁揉了揉後腦勺,頸窩裏的針被取出來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商秋說推拿要暫時排隊,問他忙不忙,溫漁說那等會兒吧。

隔壁等的人也多,他坐了一會兒,索性走出診室,想找個角落抽根煙。

懷德堂禁煙,但人來人往的,擁擠時候護士沒法管到每一個人。溫漁繞着樓梯走了幾步,這邊人少,攏在陽光裏。

八月,天氣已經開始轉涼,午後依然炎熱,院中高大的一棵銀杏樹葉子随風簌簌然地抖。

正邊走邊拿出了煙盒,溫漁腳步一頓。

人煙稀少的角落裏,他聽見了有人在小聲唱歌。

聲音模糊,腔調慵懶,拖沓着每個節拍,唱他們少年時代很經典的一首情歌,有一點沙啞,不清晰的含混吐字,像嘴裏咬了什麽東西,自娛自樂地哼。

“天邊風光……身邊的我,都不在你眼中……”

“你的世界就讓你,擁有……”

輕輕地,下一刻散在銀杏葉子的低語中。溫漁垂下眼睫,捏着的那根煙忽然舉不起來,他偏過頭,去看樓梯間裏,最靠邊緣的位置,垃圾桶立着,旁邊站着個人。

崔時璨背靠牆壁,指尖捏了一點紅光,煙霧缭繞的。

他看自己的腳尖,一邊耳機掉在胸口,白線幾乎和白大褂融為一體。而陽光對他吝啬,只挑亮了褲腳,他表情也和聲音一樣模糊,但四周安靜,襯得他每一個動作牽動的聲響都仿佛有了回音,搭建出一個穩當的秘密基地。

他在很放松地抽煙,聽歌,跟着音樂慢悠悠地唱——

在曠工啊。

溫漁這麽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薄荷味,溫漁看了眼自己手裏的煙,幾乎可以确定是與時璨抽的同一種。

這發現讓他沒來由地欣喜,他想走過去,可剛跨出第一步時那輕聲哼唱便止住了,時璨整個人繃緊,探出頭來時說話都帶着警惕:“誰?……溫漁?”

“……嗯。”溫漁說,把拿着煙的手背到身後,小學生被家長發現偷看電視的窘迫,眨了眨眼問時璨,“我想問廁所。”

崔時璨好一會兒才回答:“樓下。”

“哦。”溫漁擡腳就朝他面前的樓梯口走。

“從那邊走。”時璨說。

溫漁偏過頭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卻沒講話,盯得時璨頭皮發麻了,他才慢條斯理——如同年少時終于肯給他抄作業——地說:“曠工?”

崔時璨不笑:“休息一會兒。”

溫漁說哦,又問:“還在生我氣嗎?”

他等了半晌沒等來任何動靜,兀自笑了聲,朝時璨擺擺手,轉身朝另一個樓梯口去了。銀杏葉的輪廓落在走廊地上,是一片片歲月精心雕琢的扇形。

他不需要聽到切實回答。

時璨耳朵紅了。

作者有話說:

感恩五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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