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風吹進紗窗,他夢見想夢的。燥熱,黏膩,懵懂而甜蜜,不願掙脫。醒來時已近中午,烈日當空,蟬鳴嘶啞,他翻了個身,後頸和腰窩裏都是汗,床單潮濕得如同沼澤。

假期的周末失去了原有意義。他下樓洗漱,父母各自外出,一個去做理療一個去會朋友,便簽和早餐留在廚房。他沒什麽胃口,喝一杯冷藏的牛奶,啃半個蘋果,展開字條讀了,是父親的筆跡:下午幫我洗車吧,明天要出差。

洗車向來是他分內的工作。他認識的、幾乎所有同齡的朋友都靠這活兒給自己賺零花錢。攢多一些,放假的時候手頭寬裕,好去參加派對和音樂節。

他對此毫無怨言,不如說饒有期待,換了件寬松的無袖衫,通風的運動短褲,揣上鑰匙,提着裝抹布、刷子和橡膠水管的小桶,到車庫去。

綠化用水的水龍頭是獨立在外的,需要連接一條延長管,方便引水沖刷。他把接榫和龍頭擰上,握了握,自以為夠牢固,便拖着五米長的橡膠管,圍繞車身轉了一圈,先澆上水,用刷子全部刷一遍,再拿抹布着重擦拭積灰納垢的地方。

“嗨。”

身後冷不丁傳來聲音的時候,他猛地回頭,手頭工作不能兼顧,水柱直沖車窗,高高濺起一圈水花,把他和剛走過來的男人淋得濕透。

“……”

他欲言又止,水都流到嘴裏,有股鐵鏽般的礦物質味道,半天才說得出話:“……嗨。”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幫忙。”

男人邊笑邊走去将水龍頭關小半圈,揩了把臉上的水,攏起垂至額前的頭發,口吻抱歉:“你一個人會不會有點吃力。”

“沒關系!”

他根本不在意這個。

笑難以收斂,必須轉過身去以示尋常。他上下衣褲全都濕了,這樣的天氣倒是分外清涼。唯獨褲子不太舒服。

他撇撇嘴角,換左手拿水管繼續沖洗輪胎,右手摸到大腿根部,兩根手指勾住短褲褲管,兩根手指從撩起的邊緣伸進去,扯了扯緊貼着身的內褲。它和外褲粘在一起,沉甸甸的。

男人自然而又刻意地移開目光,看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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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換件衣服嗎?”

“不用了,”他爽快地擺手:“洗完車我就去洗自己。”

好的是,接下來男人就站在水龍頭旁替他控制開關,他只需喊“放”和“停”,節省許多往返跑的時間。

壞的是,他心不在焉,總沒辦法集中精力,眼角餘光瞟見男人在遠處抽煙,兩人不時說兩句話。

“您今天休假啊。”他擰幹抹布,翻了個面,再擦一遍玻璃,免得父親馬後炮。

“對。無所事事。”男人把煙灰撣進手中的空火柴盒裏。

“不去……約會嗎?”他大膽地說。

“不。”男人搖了搖頭,語調依然柔和:“我不需要。”

“我也是。”他又笑起來,這次意有所指。

“跟小朋友聊天同樣愉快。”男人挑了挑眉。

“嘿,我不是‘小朋友’!”他争辯,顯然對此格外在意:“我十八歲了。”

“對我來說‘是’。”

男人在他的指示下關了水,把煙頭摁滅,手插進口袋,片刻後沉吟道:“……好吧,也可能不是。”

“那你還想繼續聊嗎,聊你的事,或者我的事。”

他把工具收拾進小桶裏,和鑰匙一并拎在手上,摸摸已然曬得半幹的衣物,它們散發出不太讨人喜歡的氣味:“等我洗個澡出來?我父母今天都不在家。”

說完他回味這話不太恰當的語境。該死,好像某種暗示似的。

“好主意。”男人點頭,化解了他小小的尴尬,“我也去。”

他回到家裏,走進浴室,反鎖了門,把自己脫光,一絲不挂。

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透進來,躍過水面和白色瓷磚,倒映成滿室蕩漾的波紋。頭頂吊扇旋轉,他後腦勺枕着毛巾卷,四肢都浸泡入水,想到此時此刻,那個人可能也正在洗澡,水當頭灑下,淌至身體各處,小腹便泛起異樣的灼熱。

他一條腿翹出水面,腳踝搭在浴缸邊沿,阖上眼睛,深深的、重重地籲了口氣。

男人洗完澡出來,找了他很久。門前沒有,草坪上也沒有,轉去後院一看,他正坐在廢棄的游泳池邊,低頭剝一顆石榴。

石榴很大,有些分量,熟透了,鮮紅的果實透亮飽滿,一粒粒落進他放在膝蓋上的瓷盤裏。

男人走近了,撥開周圍野蠻生長的雜草,坐在他身旁。近處是他露出鬓發的耳朵,微微透紅的臉頰,隔一陣兒抿一下的嘴唇,那裏的皮膚比其他部位要薄,一旦發熱或充血,就特別明顯。

他該永遠停駐在這個美好的年紀,口中哼着不成調的歌,雙腳搖晃,馬馬虎虎、漫不經心的,偶然失手,石榴果實便彈跳着掉入泳池,懶得去撿了。

他的腳跟被經過暴曬的池壁燙到,小腿猛然擡起,男人眼疾手快端走了他腿上傾斜的果盤,手背擦過他大腿前端,及時挽救了他的勞動成果,并輕聲說:“當心。”

他松了口氣,便将腿斜斜一搭,踩在男人的腳背上。

男人沒有拒絕,也沒有抽煙,捏了顆石榴吃。

他凝視那側臉,好奇而促狹地想,男人既結過婚,踏入過他尚未涉足過的世界,愛過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人,會如何對她?曾有其他人坐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親近,享受同樣的待遇,以及那一句“當心”,将溫柔慷慨相贈,讓她擁有,毫無保留。

虛拟的嫉妒,不負責任的想象,從未有過的感受令他無所适從,也吃了一顆石榴,酸甜的汁水溢滿唇齒,吞下少量的果肉,舌頭将籽卷住。

兩人的膝蓋碰到一起,不太緊密地貼着,輕輕磨蹭了一下。

“真奇怪啊,先生。”他說:“很多事情我明明不懂,又實在喜歡。”

“比如一起吹風嗎。”

“是吧。”

指甲的縫隙都被果汁染成粉色,他把指尖含在口中吮吸。

不曉得男人在看哪裏,總覺得腳下的足弓有點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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