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撞向她,「啊」的一聲尖叫,當啷一聲,範敏兒被撞跌在地,一壺涼茶也往她身上潑來。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我拉你起來。」一個聲音慌亂的說着。

「夏黎,你這個冒失鬼,不是要你別到這裏幫忙的嗎!你撞到靳夫人,她是新任縣官的夫人啊。」老夥計急急地叨念着。

範敏兒怔怔的看着攙扶她起身的夏黎,她一張圓臉瘦了不少,而急急跑過來的春蘭還是一樣秀氣。啪地一聲,她的淚水無預警的落下。

「怎、怎麽了?是哪裏撞疼了?要不要找大夫?」夏黎急得慌了,拉着範敏兒的手上下來回查看。

春蘭急急拉開她的手,「都說是官夫人了,你這丫頭怎麽可以随意碰,不要命了!」

「沒事,沒關系的,春蘭,我只是眼睛突然有些刺痛。」範敏兒哽咽着,是她太激動了,自己附體重生,兩個貼身丫頭已不識她,但看她們都好好的,她不免喜極而泣。

「呃,怎麽夫人知道奴婢叫什麽?」春蘭十分訝異,她不記得剛剛有誰提到她的名字。

範敏兒正不知怎麽回答,老夥計已要兩人趕緊帶着她到雅間去梳洗更衣。

片刻之後,她已換上店家準備的一套嶄新裙裝,一身清爽的坐在榻上。

炎夏的陽光透窗灑入一片金黃色,矮桌上還有一杯解熱涼茶。

她喝了口茶以舒緩心中波濤洶湧的激動,殊不知門口有三人正在打量她,還不時的小聲贊嘆,不愧是京城來的侯門大戶小姐,粉嫩的巴掌臉配上晶瑩星眸,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張如櫻綻放的紅唇,整張臉也太過精致了,連她們看了都快被迷走魂魄。

範敏兒終是聽到那些低語聲,直覺的擡頭看去,這一看恍如隔世,鼻頭一酸,覺得自己又想哭了。

曾曉喬、夏黎跟春蘭全向她先行一禮,這才走進來。

夏黎跟春蘭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曾曉喬則大方的在她對面坐下。

曾曉喬的五官立體分明,頗有幾分英氣,與明豔動人的範敏兒面對面坐着,硬是少了幾分女子該有的柔美,但她就是爽朗率性,才會與當年個性同樣樂觀直率的朱微茵一拍即合,結為姊妹,讓前來定容縣依親不順的她有了安身之所,衣食不缺。

當年的曾曉喬僅十歲,但歷經颠沛流離,早能辯識誰是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對朱微茵真情至情,又敬她又愛她,總是笑喊着「茵姊姊」。

而此刻自己就坐在她面前,範敏兒聽到曾曉喬先正正經經的介紹自己,再說了夏黎莽撞冒犯及她身上的裙裝是差人到綢緞坊購置的新衣,算是賠禮,至于換下的衣服,待洗淨晾幹,自會送去府衙給她致歉的話。她只能努力的忍着不哭、不撲向曾曉喬,将她緊緊抱着——她實在太瘦了。

曾曉喬看着眼前這名嬌小孅細又楚楚可憐的女子,愈說愈不知該說什麽,不解為何她眼睛濕漉漉的,似乎在忍着不掉淚,「靳夫人是哪裏被撞疼了嗎?」

範敏兒一出口聲音就沙啞了,「沒有,我很好。」重生後,她從來沒這麽好過,還能再見到曉喬,她真的好想哭,好想開心的抱着曉喬大哭。

此時,敲門聲陡然響起,一名夥計一臉無措的站在門口,輕聲開口,「對不起,打擾了。喬主子,上官太太帶着兩名貴客要找二爺,可是二爺還沒到店裏,上官太太堅持要喬主子親自招待。」

上官太太是一個難伺候的官太太,前世被朱微茵放在黑名單上,也是昨晚那些八卦的長舌婦之一。

曾曉喬向她致歉後,就跟着夥計出去。

夏黎和春蘭有些無措,也向她行個禮後離開。

範敏兒則再喝了幾口茶,以緩和重逢的激動情緒,這才起身出去。

原來上官太太帶來了兩名富太太。她趾高氣揚地要曾曉喬拿最貴的飾品介紹給她帶來的客人,看到範敏兒後,只是高傲的微微一笑,并沒理她。

範敏兒不介意,以官階來論,上官大人比靳懿威高了好幾階,上官太太不理她完全不奇怪,但上官太太要是以為她會靠近巴結,那就大錯特錯了。

誰不喜衆星拱月,上官太太的确有這心思,偏偏範敏兒刻意站得遠遠的,看着另一排茶葉,讓她心生惱火又無可奈何。

曾曉喬則帶着她們三人介紹另一邊精美的玻璃器具及粉彩工藝品,上面所繪的花鳥蟲魚栩栩如生,讓三人贊嘆連連,此外,她們還看了典雅細致的琺琅工藝以及一些來自外國鑲嵌琺琅及螺钿的家飾,每一個皆讓她們愛不釋手。

兩名富太太看中一些東西,但價格不滿意,上官太太硬是強迫曾曉喬到一旁說話,命令她低價售出不算,竟然還讨了一樣價值不菲的粉彩花瓶,說是她替宜和洋行做成這筆生意的謝禮。

曾曉喬不客氣的道:「很抱歉,賠錢的生意我不會做。」

上官太太那妝容精致的臉蛋頓時漲紅,「你給我搞清楚,若不是你家二爺不在,我還不願找你。要是二爺在,我根本不必跟你啰唆,一樣能拿這個價,這個花瓶走人。」

「這裏是我作主,二叔沒有權——」

「笑死人了,還要不要臉啊,你身上沒半點朱家血緣——」

「曾掌櫃,你這裏的東西我樣樣都喜歡,尤其那幾樣,在京城的價格貴得咋舌,足足要貴上一倍呢,我全要了。」範敏兒突然笑咪咪的走過來,以纖纖玉指,一連點了好幾樣,連兩名富太太看中意的物品也在其中。

「那些是我們先看中的!」兩名富太太立即慌張出聲。

「是嗎?但店家做生意,誰出的價高就賣誰,是這個理吧?」她充滿慧黠的眸子看着曾曉喬。

曾曉喬原本不解,但随即明白她的用意,回以一笑,「沒錯,就是這個理。」

兩名富太太互看一眼,迅速交換眼神,其中一名急着表态,「那我們就照曾掌櫃剛剛開的價買了,上官太太,我們兩家要辦喜事,好日子近了,要做的事還很多,就這樣吧。」

「呃,那好吧。」上官太太心裏有氣,什麽好處都沒得到,還浪費時間陪她們過來,但她更氣範敏兒,忍不住瞪她一眼。

在上官太太等人上馬車離去後,曾曉喬就請範敏兒再回雅間,畢竟店內人多,不好說話。

長桌上除了奉上重沏的新茶,還有精致糕點,曾曉喬也不扭捏,看着坐在對面的範敏兒直言,「多謝靳夫人,不然還不知要被她們折騰多久?」

範敏兒笑道:「做生意不需要低聲下氣,本就該有些分寸跟原則,但不能硬着來,尤其是官太太們,她們只要在丈夫耳邊吹點枕邊風,商家就麻煩了。」

「靳夫人不也是官太太嗎?」曾曉喬半開玩笑,也不知為何,靳夫人給她一種極為熟悉的親切感。

「哦,我忘了強調,芝麻小官的官太太不算。」

範敏兒先自嘲再輕笑出聲,曾曉喬也笑了出來,兩人靜靜對視,眼中盡是欣賞。

趁着這麽好的氛圍,範敏兒開口,「昨夜商幫設宴,我與二——二爺交談,他說了不少你的事……」

見曾曉喬的臉色變得不好,她急切的又道:「我不信的,我在京城看過太多人,一看朱二爺那嘴臉就知道他是個心中充滿算計、虛僞厚顏之人,若可以,你應視他為鬼神,敬而遠之。」

「我是很想,但宜和洋行——有點複雜,目前是我與二叔各自經營,可他更加強勢,有些事我還是無法作主。」曾曉喬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竟會跟初識的範敏兒吐露心事。

「那你得想辦法以你能掌控的部分來牽制他,讓虎視眈眈的他不敢将手伸到你能作主的部分來,才不會被他趕出去啊。」範敏兒按捺不住了,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曾曉喬呆呆的看着眼眶泛紅的她,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激動,但她臉上的擔憂與關切是那麽真實,令曾曉喬不由得也想哭了——「走開,竟敢擋本爺的路——」

門外突然傳來朱永信勃然大怒的聲音,接着又是一聲哀號及咬牙怒吼,「夏黎,你敢撞上我,你最好祈禱曾曉喬還能撐下去,不然我第一個開除的就是你!」

「二爺,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腳才摔着撞上您——」

「走開!」朱永信又吼了一聲,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雅間門口,一眼就瞧見範敏兒跟曾曉喬面對面坐着,兩人在喝茶聊天,氣氛不錯。

他臉色一沉,大手一揮要夏黎跟春蘭退下後,徑自走進來坐下,看也不看曾曉喬,堆起笑容對着範敏兒道:「靳夫人需要什麽?我可以介紹——」

「謝謝二爺,曉喬已經介紹給我不少好東西了。」這當然是謊話,但範敏兒不想聽他啰唆,他一進來就打斷她跟義妹談天的美好氣氛了。

「她介紹也沒用,有些物件她是不能作主買賣的。」朱永信冷嗤一聲,圓圓的臉上難掩嫌惡,「靳夫人貴人多忘事,昨晚我可是說白了,她現在是我朱家人的公敵,死皮賴臉占着女主事的位置,說是要等到我朱家大房的嫡長子回來才肯離開,但族裏衆人皆知,我那大侄子根本就不會回來承接家業。」

範敏兒明知朱永信是故意留話等着她問為什麽,但她一點也不想問,因為她什麽都知道,且她讨厭看他這張自以為是的嘴臉!

朱永信沒想到她一點都不好奇,但他可是不吐不快,「不瞞靳夫人,我朱家共有三房,我是二房,而我大哥跟大嫂都是心有大愛的醫者,他們只有一名獨子,在我侄子十一歲時,大哥他們就将我侄子交給我的弟弟,也就是三房照顧,随後兩人便攜手雲游行醫。」

哼,你是二房,怎麽沒說是庶出呢?話淨挑有利的說。範敏兒忍不住在心裏嘀咕,而後看向曾曉喬,只見她面無表情,顯然是已經習慣朱永信這番對她抹黑的話。

「我那侄子早熟,深以父母為榮,自己也同父母般率性外出習武,不再聯絡家中,」說到這裏,朱永信煞有介事的低頭拭淚,「除了那一年,我弟弟跟弟妹意外身亡,也不知他如何得知消息,回家奔喪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連與他感情甚篤的微茵病逝他也沒回來,家族裏的人都認為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不可能,大堂哥一定還活着!範敏兒憋着滿肚子怒火,連忙拿了茶杯喝茶,稍微緩和自己愈來愈激動的心緒。

「大堂哥沒死,他一定會回來的。」曾曉喬臉色鐵青的說着,其實她半點把握也沒有,人海茫茫,她根本不知如何聯系大堂哥,她也試着找大伯父和大伯母,卻一樣杳無消息。

「哼,拖延戰術,誰不知你在想什麽,仗着是微茵的義妹就想在洋行裏橫着走?我告訴你,在家族裏,我這二房雖然是庶支,但比起你這沒血緣的外人,更有資格接管這裏。」朱永信愈吼愈大聲,連隔壁雅間的貴客都給驚動了。

負責招待的老管事連忙過來,「二爺,這裏是鋪子,隔壁也有貴客,這些該關起門來談的家務——」

「你這老奴也敢教訓我,真是反了,你當真認曾曉喬為主子了?!」朱永信覺得顏面掃地,火大的起身,走到門口指着在洋行待了快一輩子的老管事怒罵。

這下子更多客人和夥計往這裏來了,曾曉喬想緩和氣氛,也上前安撫,偏偏朱永信不合作,将氣撒在她身上,繼續辱罵。

反而是白發蒼蒼的老管事看不過去,上前一步,「二爺,大小姐在世時就長期教導喬主子,由喬主子來主事——」

「吃裏扒外的老家夥,她可能就是害死——」

「二叔,我早已對天發下毒誓,絕無害死茵姊姊,請你別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我!」

「有沒有做你心裏有數,還有你這個冥頑不靈的老家夥——」朱永信臉色氣得漲紅,一手奴一指老管事,再看向繃着臉的其他奴仆夥計,「還有你們這些人,全等着吧,再過不久我就會讓你們卷鋪蓋走路!」火冒三丈的他壓根氣傻了,忘了他身後還有範敏兒。

「二爺的火氣還真旺。」

她柔柔的嗓音一起,朱永信這才恍然回神,尴尬的看向範敏兒,既悲苦又無奈的嘆道:「靳夫人,讓你看笑話了,這些惡仆仗着曾曉喬那惡女當家,也跟着欺人,你瞧,全都騎到老夫頭上來了,罷了,我來招呼你,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喜歡的?」

「我沒心情看了,但還是多謝二爺。」範敏兒依舊和顏悅色,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何況現在還不到跟二叔撕破臉的時候。

朱永信臉色難看,心情極差。若不是「上頭」有人交代他要與靳懿威夫婦交好,就算範敏兒再怎麽美若天仙,他也懶得與這小官夫人打交道,沒想到她還不領情呢。

他什麽話也沒說,氣呼呼的穿過衆人到前面店鋪去招呼客人。這家洋行他志在必得,絕不會讓與曾曉喬!

「靳夫人,我家大小姐并非像二爺所說,是喬主子害死的。」老管事走過來向範敏兒解釋,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怕這事被她傳到靳大人耳中,主動查辦。如今官商勾結的事不少,沒罪要變有罪也只是錢的問題而已。

她看着這名老好人,笑道:「我知道,蒼伯。」。

老管事放心了,只是在振作起來的曾曉喬要大夥兒做自己的活,各自散去後,他才困惑的想到,靳夫人怎麽會叫他蒼伯?難道是那一團混亂中,有人喊了自己讓她聽見了?

範敏兒待衆人離開後,随即對曉喬勸慰幾句,之後也告辭了。

玉荷跟雁子已買了民生用品及胭脂水粉回來,一看自家主子換了新衣裙,皆是一臉不解。

「沒事,只是茶濺到了衣裙,走吧。」範敏兒彎唇一笑。

主仆三人上了馬車離開,範敏兒在車子轉彎時,仍忍不住望向窗外,看見朱永信正臉紅脖子粗的指着曾曉喬叫罵,這一幕她其實還挺熟悉的。

即使車子前行已看不見,但她大約猜得出來,曉喬是不會理他,只繼續做手邊的事,一如過去的自己。

那一年,她爹娘意外離世,洋行沒了主心骨,在大房無人之下,嫡支所出的她被迫接手經營,偏偏二叔謀劃着想踩下她接管洋行,不時制造問題,刻意找碴,是她靠着強悍的經商手段,再加上父親留下的老管事支持,還有她廢寝忘食的收服多位夥計,這才穩當的做上主事。

現在這些支撐她的力量看來全愛屋及烏的轉而支持曉喬,想到這裏,她對自家義妹的處境放心了些,至少曉喬不會是單打獨鬥,但宜和洋行看來已分成兩派,曉喬這派表面上看來并未屈居下風,但二叔與不少官吏攀附上卻是不争的事實,只怕不久後優勢即現。

看來還是得趕緊讓大堂哥回來才行,待會兒她就先去處理這事——不成,這不能讓兩個丫鬟跟着,還是明天再去。

範敏兒心思翻湧,突然想起什麽,輕敲額頭一記。

該死,還有一件也很重要的事呢!

如今新官上任,府衙裏沒什麽大事,倒是有不少人送了禮品與帖子過來,因靳懿威不在,魏幹就全交給範敏兒。

這種應酬的事對範敏兒來說,跟吃飯一樣簡單,她很快的将帖子分類,依送來的禮品寫了條單子,指示魏幹照上頭的品項及單價回禮。

他一臉訝異,想說什麽,但範敏兒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時間和他耗。

之後範敏兒讓管家将院裏的奴仆一一叫來院中的亭臺,藉由一問一答的方式了解他們的身分背景,就連管家也不放過。奴仆們不清楚緣由,還認為這新的當家主母極有心,不過她其實是在過濾這些奴仆,判斷是否有可能對靳懿威不利。

可惜她失望了,這些奴仆個性純樸,背景單純,沒啥問題,但她記得靳懿威是猝死在這裏的,必定得查出原因。

這一天,直至晚膳時分,靳懿威才回府。

他讓蘇二、雁子跟玉荷到後院去用餐,自己則與範敏兒一起用膳。

範敏兒邊吃邊說着今日到宜和洋行的事,還有後續魏幹拿帖子來等事。

靳懿威一如既往,大多是聽,偶而應個聲,但這次在她說完後,他突然開口,「那麽多商家,你為何一開始就選定宜和洋行上門?」

她有些不自在的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就聽到不少人提到這家洋行東西多,皆屬上品,尤其茶葉的品類更多。這一路你可是無茶不歡,因此我便想着一到這裏就要過去看看。」哈,果然是有着三寸不爛之舌的商人,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她在心裏贊美自己。

他看着她愈說愈順口,臉上的笑容也愈來愈燦爛,實在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她說完了,調皮的再問:「還有什麽想問的?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若真的有那麽誠實就好!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着起身,「吃飽了,我到書房去。」

她一楞,「就這樣?你都沒說你今日去哪兒。」

他聽到了,卻還是頭也不回的歩出廳堂。

不一會兒,奴仆進來收拾,玉荷跟雁子則伺候她回房梳洗,只是兩個丫頭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忙碌得來來去去。

「什麽事?」範敏兒問得直接。

雁子跟玉荷的手肘彼此敲來敲去,最後還是雁子鼓起勇氣開口,「夫人,您是否該先泡杯茶去給大人,陪陪他,晚一會兒再回來梳洗?」她求助的看了玉荷一眼,沒想到,玉荷急急搖頭,她只能接着再說,「其實奴婢跟玉荷今天到街上買東西時,聽到不少人在讨論大人,好像是昨晚見過大人的人對大人的外貌贊不絕口……」

範敏兒一手支着下颔問:「重點是?」

玉荷硬着頭皮上前一步回答,「這定容縣有好多富商之女,她們尚未有婚配,奴婢跟雁子在胭脂坊裏聽着她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要嫁給大人,反正男人三妻四妾——」

「我知道了,你們擔心我再不跟他名副其實,新人進,我這舊人就得哭了。」

兩人笑着,點頭如搗蒜,她們早就知道自家主子聰慧細膩極了。

「不過也真奇怪,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怎麽就沒人談論我?」她挑眉一笑。

兩人臉兒一紅,主子真的太厲害了,其實主子跟大人的容貌都讓外界盛贊不已,但男人天生可以多名妻妾,女子哪行啊,紅杏出牆、蕩婦之詞都來了。

範敏兒知道她們是關心她,所以她還是親自泡了杯茶端到書房去。

蘇二已經在磨墨伺候,一見到她,連忙行禮。

靳懿威見她将茶端上桌角一隅,直視着她,「日後這事由蘇二來做即可。」

她嫣然一笑,「這怎麽成,你習慣喝茶,而我懂茶,當你的妻子當得太輕松,我都不好意思了,這種事你就別跟我客氣了。」

「噗噗噗——」蘇二憋不住的噗哧直笑,生平頭一回聽見當妻子的人自已說當得不好意思。

靳懿威冷眼掃向他,他瞬間搗住嘴,接着很有眼力的退了下去。

寧靜的書房內,就只剩夫妻兩人。

「要我說呢,就寝前喝茶這習慣該改,喝了不是睡不着就是睡不好,但咱們這一路南下,我是不奢望你改了,」她率性的拉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一臉認真的看着他,「你難道不認同我的泡茶功力?可你喝了不少啊。能泡得淡一點又能香醇好喝可不簡單,你就別讓蘇二搶這份活了。」

說起來,她泡茶的好功夫還是從小跟着愛茶的爹開始練的,每種茶泡法不同、水溫不同,茶葉的用量跟浸泡的時間也不同,一切都得練習再練習,就跟練功夫一樣。

他薄唇微揚,「這一路南下,你讓我認同、刮目相看的事可不少。」

她眼睛一亮,「是吧,我說過了,你不了解我,這不就印證了。」

「所以你剛剛那句當妻子當得太輕松,是在抱怨?」他的黑眸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在意。

「你的疑心還真多,我真的只是陳述,真誠的。」她很認真的說着,「我們現在的關系是再好不過了。」畢竟一個妻子的功用就是讓男人發洩跟生孩子,如今這兩件事,他都主動替她省略了,也不曾幹涉或操控她的生活,做人要懂得感恩,她能為他多做一件事就多一件。

當然,她心裏對他也是有期待的,希望他能有一點點喜歡自己,但這種事怎麽勉強?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壓抑着自己的心動,不為別的,前世的記憶很清楚的指出他對男歡女愛沒興趣,她再動心沉倫,豈不是自找沒路!

再好不過嗎?靳懿威心裏并不認同,但暫時他也不允許自己多想。

正好魏幹敲門進來,手上還拿着一本冊子。

他向兩人行禮,卻見範敏兒像是想到什麽,突然直勾勾的看着他,于是不解的問:「夫人,怎麽了?」

她一楞,連忙搖頭,「沒事,呃,你們談吧,我先回房了。」她向靳懿威行個禮就走出去。

「大人,這是您要的名冊,裏面全是縣內年邁獨住的老人及孤苦無依的弱勢百姓——」

範敏兒在輕聲關上門時,擡頭看了眼專注在名冊上的靳懿威,忍不住一笑,她記得前世他每月都會定期從他的薪俸中撥出定額買米糧送給這些人。

這麽好的官,怎麽可以死得不明不白!她剛剛看見魏幹才突然想到自己獨漏掉他。府衙內,師爺與大人的關系可以說是最密切的,也許就是他害死靳懿威,難道是氣靳懿威不重用他,令他不得志?

這個問題直到她就寝前,仍在她腦海中打轉。

翌日,靳懿威早早就出門,因目前時機敏感,他對于範敏兒特別關注宜和洋行一事無法不在意,所以已交代暗衛全天盯梢她。

範敏兒卻是先留在府裏東看看、西看看,當家主母雖不必立威,但府裏的大小雜事她得處處關心,如此一來奴仆們才會謹慎小心,不捅婁子。

當然,她這麽盯着也是為了靳懿威,若是府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依她的敏銳應該可以很快察覺到不對勁。

時間近午,烈陽火辣辣的炙烤大地,到處金燦燦的,讓人都要頭昏眼花了。

範敏兒卻讓兩個丫鬟陪着上街用午膳,接着又打發她們去買些配茶水的茶點,自己則留在客棧廂房等她們回來。

由于她找的茶點店家強調現作,估計會拖住她們一點時間。

因自己這張臉實在太顯眼,所以她刻意戴上面紗才步出客棧,一路上,她左彎右拐,來到偏離熱鬧大街的小路,再轉身走進一間緊臨着石橋旁的小客棧,向店小二指定了一間位于二樓的邊間廂房。

她将門關上後,眼眶泛紅的看着牆上橫挂的三幅畫作。

第一幅是垂穗的金黃色稻田,第二幅是穎果芒毛向外的稱麥,第三幅是小穗簇生、莖杆直立的黃粱。

她腦海浮現的是溫文爾雅的堂哥笑看着她,搖頭晃腦,低聲吟起楚辭〈招魂篇〉——蘭薄戶樹,瓊木籬些。魂兮歸來!何遠為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爝麥,絮黃粱些。大苦鹹酸,辛甘行些……魂兮歸來,大堂哥肯定沒想到他最疼愛的堂妹會比他早死吧?

範敏兒忍住盈眶的淚水,搖搖頭,振作起來後,将椅子移到牆面,站上去看着牆上另外直立的兩根閑置勾釘,她随即伸手二将三幅橫挂的畫取下,再重新排成直列挂上,腦中浮現的仍是自家堂哥灑脫的言語——茵兒,稻、麥、黃粱皆為祭祀供品,其中,貴族祭禮、平民祭祀祖先神只皆以稻為主要祭品,生離死別乃人生常态,今後一別,為兄雲游八方,生死兩茫茫,若妹有所求,以稻為首,遙祭遠方,人在人來,人亡魂來。

範敏兒拭去淚水笑了出來,她附體重生也算是人亡魂來,只是這麽匪夷所思的事,再見面她是無法向大堂哥坦承的,但前提是他有回來。

她輕嘆一聲,将椅子擺回原位,退後一步,擡頭看着牆上直立的三幅畫作。

這是大堂哥留下可以找到他的方法,只要在這個房間留下這個暗號,就會有人透過特殊管道聯系到遠行在外的大堂哥,将她找他的消息帶給他。

但大堂哥失聯數年,可知她死了?若是知道,即便得到消息,又可會回來?還是他會以為是曉喬在找他?

範敏兒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客棧,就在她離開後不久,店小二進到廂房整理,看了牆上一眼才關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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