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宜和洋行門庭若市,夥計們一如往常的為來客們服務,招攬生意,但每個夥計心裏都很苦,尤其是朱永信雇用進來的,更是苦不堪言。
前些日子朱永信買進一大批洋人茶葉、牛羊毛皮、絲綢幹貨,就連不擅長的藥材跟紙類也進了一堆,将宜和洋行的後院塞得水洩不通,連走路都難。
問題是朱永信有能力進貨,夥計卻沒能力銷出,除了量太多之外,品質良莠不齊、多筆退貨也形成大筆虧損,偏偏又索求無門,近日他來到宜和洋行,動不動就找曾曉喬撒火氣,要她從錢莊提領錢出來,還說他有急用。
但曾曉喬也不是個好說話的,兩人天天在後院的廳堂吵,遇到一些要找他們的貴客,曾曉喬要去接待,朱永信卻不讓她離開,而若是找他的,大概知道是來退貨,他便龜縮着朝夥計大吼,「養你們這些飯桶幹啥的,還不去處理!要回家吃自己嗎?!」
總之,這段日子宜和洋行表相平和,實則烏煙瘴氣。
此刻在後院廳堂,朱永信仍吼着要曾曉喬去提領錢莊的錢。
曾曉喬怒道:「我沒有錢,若二叔因這批問題太多的貨需要錢,那就去找賣方求償!」
朱永信怒拍桌子,「要找死你去!這是江巡撫介紹的,還直言沒賺上半分,我怎麽跟他提品質與先前說的不符?這豈不是要跟他撕破臉!」這其實與事實完全不符,江方樁從沒提到品質,反而要朱永信去看貨,是他自個兒不看的,但現在出問題了,撒謊也是必要的。
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難道真是他見錢眼開?還是誤信江方樁?
他怎麽也沒想到那艘船的貨那麽多,偏偏大話說了,只得先将自己的老本拿出來付一半,等拿江方樁牽線的京城貴人給的五十萬兩,再将其中二十五萬兩拿來付尾款,總算解決了。剛準備将剩下的二十五萬兩去買個有利可圖的買賣,不料賣出的貨頻頻出問題,退貨不說,有的人喝了那些洋人茶還腹瀉,害他得賠錢了事,這一來一往,二十五萬兩又去了大半。
接下來回蘇州一段日子的江方樁又來定容縣,說那名貴人有急用,五十萬兩要先拿回去,現在他去哪裏生出五十萬兩?認識的官商雖不少,但他拉不下臉去借,可又不能将他安身立命的大宅賣了,他便把腦筋動到曾曉喬頭上。
「我說白了現在就是需要一大筆錢,頤和錢莊的錢不能動,那洋行每天收的銀兩跟銀票你就全給我。」他再度朝曾曉喬怒吼。
「洋行既已分成兩邊,這邊的銀票與帳就無法交出去,請二叔自己想辦法。」
曾曉喬臉色也欠佳,說完轉身就要往店鋪走。她今日得親自将一批琉璃飾品送去給東門街的老客人,沒空理他。
見她要走,朱永信氣得要追上前揍她,但她身後兩名虎背熊腰的保镳立即站出來,朱永信氣到說不出話,只能咬牙後退,眼睜睜見三人離開。
曾曉喬暗籲口氣,慶幸自己結交範敏兒那麽好的摯友,替她從镳局雇來了兩名保镳,還說——你二叔非善類,被錢逼急了,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有他們保護你,我也放心。
至于朱永信,他心急如焚,頻踱方步,怎麽辦?難道真的要賣掉老宅?那他一家子要去住哪裏?江方樁知道他的難處,雖然寬限了一些時日,但也已言明,今天至少得拿出五萬兩,他不禁想着是否要将洋行一些高價的珠寶飾品拿去典當?
是了,那些是曾曉喬管的部分又如何?外頭的夥計及管事誰敢攔他!
他笑逐顏開的走去洋行,店內已不見曾曉喬,卻見一名俏麗無邪的姑娘在選看茶葉。她聲音甜脆,一身绫羅綢緞,一看就是備受呵護的富家女,再往後看去,就見兩名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門口,面貌佳,身上衣着也不錯,還不時朝她看過去,顯然是她的丫鬟。
呵呵,這姑娘絕對是頭大肥羊,也許今天不必拿那些高價飾品也能大賺一番。
他快步走近那名姑娘,擠開原本在介紹的老管事,笑容可掬的跟她介紹商品。
一會兒後,範敏兒在玉荷跟雁子的陪同下,也走進略顯冷清的店內。
近日宜和洋行的生意變得較差,這全拜朱永信之賜,而他近日的糟心事,範敏兒從曾曉喬那裏也聽了不少,所以這會兒他雖然背對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從他含笑努力推銷的口吻聽出他心情挺好的,頗為意外。
直到他說了個令人咋舌的價格,但那名甜美姑娘臉上并沒有出現驚訝的神情,只是微笑點頭,她才明白,輕輕搖了搖頭。二叔的為人她豈會不清楚,一定是将這個姑娘看成肥羊了,只是,她怎麽看着,覺得那人有些似曾相識?
她看向從自己進來後就走到她身邊的老管事,低聲問:「曉喬呢?」
「出外辦事,還沒回來。」老管事也低聲回答,不安的看着背對着自己的朱永信,「二爺介紹那位姑娘東西卻亂哄擡價錢,我擔心生意成了不久,麻煩就上門了。」
「別擔心,蒼伯。」範敏兒回以一笑,步屦從容的走近那名姑娘。該名姑娘俏麗動人,一身錦衣華服襯其高貴之氣,看來也是某個金枝玉葉。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行焉’,二爺既是洋行一半的主事,就該做個好模範,不該亂說價格,免得下面的人有樣學樣。」範敏兒走到朱永信的面前說道。
「你、你胡說什麽?」他惱羞成怒,壓根沒想到範敏兒一出口就用這麽重的話來指責他,何況還是當着貴客面前,根本是要教他顏面掃地。他狡辯道:「她是我的客人,我怎麽會亂說價!」
範敏兒冷冷的道:「她是二爺的肥羊吧。」別看她外貌柔弱,但板起臉來,竟然也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朱永信先是一楞,接着羞憤火氣陡起,臉色鐵青的上前一步。
早在一旁擔心的雁子、玉荷跟老管事急急站到範敏兒跟前,就連在另一邊,沒能跟着曾曉喬出去的夏黎和春蘭也急急的跑過來站定。
洋行內頓時靜悄悄的,氣氛劍拔弩張。
範敏兒眨眨眼,她個兒嬌小,現在前面又擋了好些人,她連朱永信都瞧不見,心中好感動啊,覺得特別溫暖。
朱永信簡直快要氣瘋了,正想要怒斥,卻突然注意到店內其他人不屑的目光,他咬咬牙,氣沖沖的怒甩袖子,步出洋行。
他這一走,衆人都大大的松了口氣,擋在範敏兒身前的幾人也才散開來。
唐紫英俏生生的走上前,嬌憨的問:「夫人也是這店裏的人嗎?我想買些不一樣的茶,不是碧螺春、大紅袍、獅峰明前龍井,而是香味較特殊的茶,可是剛剛那位爺一直介紹一些昂貴笨重的居家飾品,我家遠在京城,怎麽可能買呢。」
範敏兒一楞,接着噗哧笑了出來,可憐朱永信說得口沫橫飛,還以為碰上肥羊,沒想到從頭到尾這個姑娘都沒打算買。
她一笑,唐紫英也笑了出來,洋行裏的氣氛變好了,夥計們招待客人,老管事過來要介紹茶葉,正巧又有另一名客人上門,範敏兒遂道:「沒關系,我來招呼這位姑娘,你去招待那名客人。」
「那就麻煩靳夫人了。」老管事因知曉範敏兒與曾曉喬交好,性子又不拘小節,便沒和她客氣,行個禮就去招呼另一名客人。
範敏兒笑容可掬的向唐紫英介紹好幾款紅茶後,突然看向她,「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嫁給太子的唐家姑娘——」
唐紫英慌忙奔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急急搖頭。
範敏兒詫異的瞪大眼,接着看向這一屋子的人,然後慢半拍的意識到自己差點惹麻煩了。
二皇子的太子身分雖然被廢,但全國百姓對他的惡行還是記恨在心,偶而在外還是會聽到一些人聚集批判,而且連太子妃及幾名太子良娣也都沒放過,要是讓這裏的老百姓知道廢太子良娣就在這裏,誰曉得會不會出現什麽可怕場面。
她趕緊找人準備雅間,将唐紫英帶離現場。
茶香盈室。
此刻,範敏兒跟唐紫英面對面坐在雅間裏,門口由唐紫英的兩名丫鬟守着,明擺着誰也不能進去打擾。
範敏兒親自為她泡了兩種茶品,一款是祁門紅茶,有花香氣及果香,另一款是荔枝紅茶,散發着荔枝的香甜味,唐紫英兩款都喜歡,分別買了兩大茶罐。
範敏兒會認出她,是因為這身體保留的原主記憶。京城女眷喜歡舉辦花宴、茶宴,唐紫英是高門庶女,卻鮮少參加,因傳言東宮太子看上她,所以她才鮮少出門,在家學習宮規禮儀。這讓原主相當忿忿不平,因兩人同為庶出,唐紫英卻已入太子的眼。後來成了良娣的唐紫英出席宴會,範敏兒總會站得遠遠的看她幾眼,在心中罵上幾句,一個憨傻的庶女憑什麽讓太子看上?
「我沒想到頭一回來到江南,竟會有人認出我。」唐紫英看着範敏兒,表情有些懊惱。
她歉然道:「是敏兒少了心思,莽撞了,真是抱歉。」
唐紫英搖搖頭,看着剛剛已經介紹身分的範敏兒,随即又笑了,「其實也沒什麽,是我吓到了,我跟王爺刻意扮成商家夫妻一路玩到江南,就算在旅途中遇到什麽當官的,也沒人識出他,更甭提我這廢太子良娣了。」
範敏兒心裏暗嘆一聲,但還是決定開口,「唐姑娘——」
「還是叫我齊夫人吧,王爺很喜歡聽別人這樣喚我。」她摸了摸鼻子,臉紅紅的。
範敏兒笑了笑,「是,齊夫人,我接下來要說的一席話,你聽了也許會不快,但我是為你好——」
「我不會生氣,你說。」
「齊夫人最好別讓外人知道你跟二皇子的身分,事實上,剛剛即便是我認出你,齊夫人也應該要裝傻否認到底,更不該在我倆獨處時一股腦兒的把自己的底全掀出來,如果我是有心機的人——」
「就因為你沒有,而且你也先表明自己的身分了。我跟王爺雖然才到定容縣不久,但已經聽說縣官很清廉又認真,不會天天待在府衙打混,反而是跟着村民開墾坡地。你是他的妻子,肯定不差,還有你剛剛跟那個人對峙時,那義正詞嚴的言行舉止,才讓我全盤托出。」唐紫英說來頭頭是道,她可不是真笨呢。
範敏兒忍不住笑了,「那好,是我擔心了。」
唐紫英上下打量着她,一張動人臉龐如初綻春梅,那樣沉靜,開口時言笑晏晏,整個人又明亮如向陽花。她道,「你長得真漂亮,可惜京城的邀宴我鮮少能出席,真出席了,身旁又圍了一大堆想藉由我接近權貴,妄想當妃子或側妃的美人,就算知道你這京城第一美人也在場,我也沒機會跟你說上一句話。」
範敏兒笑道:「有緣千裏來相會,我們不是在這裏見了,也聊了不少。」
「我喜歡你,你跟那些侯府千金都不一樣,不會彎彎繞繞,直率極了,」說着,唐紫英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我跟王爺剛到定容縣,王爺還說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可我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想與那些只會阿谀奉承的官商來往——」她吐吐舌頭,「是我想太多,現在大家都避我們唯恐不及了,總之,你能當我朋友吧?快介紹這兒有什麽好玩好吃的!」
「行。」她一口答應。
「太好了,你跟我去見見王爺,你可是我在這裏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呢。」唐紫英太開心了,拉着她直往洋行對面的餐館去。
廂房內,齊謙氣定神閑的喝着茶,先是看向被唐紫英拉着的範敏兒,神色閃了一下,眯眼看向窗外,接着目光掃過兩名丫鬟手上拿的幾包茶品,再寵溺的看着喜孜孜在他身旁坐下的唐紫英,「小吃貨,這麽快就買好禮物了?」
唐紫英用力點點頭,轉而看向無論她怎麽拉,卻都還是站着的範敏兒,「你怎麽不坐?」
範敏兒只是一笑,唐紫英只能先叽哩呱啦的将在洋行發生的事說給齊謙聽。
「原來是靳夫人,你是因知道我的身分,所以不敢坐下?」他溫潤的雙眸看着她。
「臣婦給二皇子請安。」
範敏兒一邊有禮的一福,一邊在原主的記憶裏搜尋,這才發現京城第一美人也不怎麽吃香,竟然沒見過眼前這名俊朗中又帶着溫文氣息的二皇子。
「行了,如紫英說的,我們只是一對尋常的商家夫妻,就別多禮了。」他看着她,示意她坐下。
聞言,範敏兒這才落坐。
齊謙看向在一旁的随侍,該名随侍立即拱手出去,他這才繼續道:「我跟紫英會在這裏小住一段日子,她沒別的嗜好,好吃美食,有美食吃日子就樂了,你若有空就帶她多往那些好吃的店家去。」
唐紫英倏地瞪大了眼,不服的抗議,「爺怎麽将我說得像豬呢!」
齊謙一挑濃眉,「不管到哪個地方,你只在乎吃的,不是豬是什麽?」
唐紫英氣得鼓起雙頰,幹脆別開臉不看他。
齊謙倒是不在乎,當随侍又端上一壺新沏的茶,為桌上三人各倒上一杯後,他拿起放在唐紫英面前的那一杯,輕輕吹了吹,端到她唇邊,「渴了吧?說那麽多話,還上火了,晚一點還有美食等着你,氣壞了也會壞了胃口呢。」
「我才沒上火呢。」她紅着臉自己接過茶杯,不好意思的看向範敏兒。
「真是令人羨慕,二皇——不,齊爺很寵夫人呢,世上大多夫婿都要求女子得相夫教子、得端莊賢淑、得勤儉持家,但齊爺卻只在乎夫人能不能開心。」範敏兒是真的羨慕,她忍不住想到自己跟靳懿威,他們目前只能算是住在一起可以聊些話的朋友,再來好像就沒有了。
「靳大人對你不寵嗎?」唐紫英問得直白。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相較之下,我比較寵他。」
齊謙聽了之後忍不住笑了出來,「有機會我倒想會會他,可以讓夫人寵愛的靳大人會是什麽模樣?」
範敏兒前世識人無數,是不是好人,相處一下,交談幾句,判斷就有八成準。在她看來,齊謙跟唐紫英是能深交的好人,若能與靳懿威相交,有益無害,而且……她的目光落到他身後那兩名丫鬟、兩名随侍身上。皇子出游,身旁跟着的絕對都有過人的武藝才能保護他們,也許哪日大家交情深了,她還可以情商借上一用。
她微微一笑,「其實現在就有機會,夫君帶着一些官兵在郊區幫忙村民開墾閑置的坡地,他說已經可以看出個大概了,我今天正想去看看。」
「好啊,擇日不如撞日,爺,我們就跟着去。」唐紫英用力點點頭。
「好。」
此刻陽光燦爛,兩輛馬車停在山坡一隅,範敏兒、齊謙、唐紫英跟一幹奴仆全都下了車。從他們站定的地方往上望,可以看到未開墾的坡地上有不少官兵及穿着樸實的老百姓,還有一名高大挺拔、特別顯眼的黑色身影,讓人一眼就能辨認出他是現場指揮的人。
「看來靳大人還在忙。」齊謙想了一下,「靳夫人,這兒風景不錯,我跟紫英就到那邊大樹下乘涼,等靳大人忙完,再請他過來。」
範敏兒點點頭,回頭看着雁子跟玉荷,兩人手上提了一大桶她特制的涼茶,要讓忙碌的衆人解渴。
待她們主仆走上坡地,就可清楚看見這片坡地已經變得不一樣了,有些地方被挖了幾個大洞,有的地方打了地基,有的地方翻了一大片土,整個現場看來有些混亂,實在不知道這要幹麽。
遠遠的,靳懿威已經看到範敏兒主仆的身影,但他還在向官兵指示坡地開懇的範圍及深度,走不開身。
範敏兒聰慧,見他的目光看過來,又回頭向官兵說話,知道他在忙,當下也不急,只令兩個丫鬟先拿碗倒些涼茶給前面忙碌的老百姓喝。
由于範敏兒常常在宜和洋行來來去去,又長得花容月貌,老百姓對她都不陌生,再加上靳懿威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除了将平常無所事事的衙門官兵派了些過來幫他們的忙外,聽說他還派人去整頓位在西城近郊的舊書院,所以老百姓對他們這對夫妻充滿感激,見到範敏兒,更是笑容滿面的走上前,頻頻打招呼,「靳夫人好。」
「這涼茶真好喝,謝謝靳夫人。」
範敏兒一邊客氣微笑,一邊來回打量這一大片坡地,最後忍不住開口問:「那裏為何挖了好幾個大洞?」
「靳夫人,那裏原本就是下過雨就會積水的低窪處,靳大人說了,把那挖成水池,日後就可以養魚,養了魚還能賣魚。」一名中年男子笑着回答。
「就是,夫人,您看,這麽大片土地,除了有魚池外,一旁再蓋個屋子養豬、養雞,平坦的地方就栽種果樹或蔬菜,等到收成,不只能賣蔬果,雞啊魚跟豬都能賣,還有這裏——」另一名年紀較大的老婆婆親切的拉着她的手轉個方向。
範敏兒順着老婆婆指的地方看過去,另一邊已有木匠在蓋木屋了。
「我們那個村的屋子殘破不堪,離城裏也遠,屆時要來這裏耕作幹活兒也有段距離,大人就說了,蓋些連棟房子,大夥兒湊合湊合,一起幹活也有個伴。」
村民開始興奮的說着未來美好的遠景,聽到另一邊高聲喊着「幹活了」之後,他們忙跟範敏兒行個禮,接着就跑過去做事了。
同時間,靳懿威朝她走了過來,後面還跟着滿頭大汗的蘇二。每個經過靳懿威身旁的百姓都會停下腳步朝他行禮,再跑去幹活。
雁子跟玉荷端了兩碗涼茶,蘇二渴死了,開心的直接伸手将兩碗全拿去,咕嚕咕嚕仰頭灌下。
範敏兒端了一碗,走上前交給靳懿威,見他接過手,徐徐飲下,又見他額上淨是汗水,便低頭拿起袖中的繡帕,上前一步踮起腳,伸長手替他拭汗。
他楞了楞,微微一笑,「多謝。」
蘇二、雁子跟玉荷紛紛交換目光,偷偷暗笑,雖然兩位主子的進展實屬牛步,但兩人間的氛圍愈來愈好,冷傲淡漠的大人臉上笑容更是愈來愈多,只是不知他自己是否有察覺到。
範敏兒好奇的問:「我剛剛都聽那些村民說了,靳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爺呢,只是你哪來那麽多的銀兩可以幹這些活啊?」這可是身為商人的敏銳度,畢竟府裏的帳本她可是翻過的,錢少到讓她不忍卒睹。
靳懿威淡淡一笑,「這一路下來,夫人攢的銀子不少。」
果不其然,唉,人真的不能在墓前亂說話,她說要養他,瞧瞧如今她倒真成了他取之不盡的私人錢莊了。
瞧她一副自作自受般的古怪表情,他挑眉一問:「心疼?」
「不會,丈夫是妻子的天,你是我的天,我掙的錢自然都是你的!」她豪氣的輕拍自己的胸前一下,笑道:「何況錢再賺就有了,等錢莊裏的錢提領到只剩萬兩,我就回京城再重新南下一回,到時口袋又賺飽飽了。」
他嘴角上揚,沒錯,從商牟利她的确是有那本事。
她滿臉笑意地道:「對了,你忙完了嗎?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
靳懿威沒想到範敏兒要介紹的朋友竟然是廢太子及廢太子良娣。
其實他的人早已掌握齊謙一行人的行蹤,卻不知道他們會與範敏兒遇上。
由于他們的身分太過敏感,所以蘇二、雁子跟玉荷都被支開。
靳懿威相貌俊美,但氣質冷峻,與同樣俊俏,但溫文儒雅的齊謙全然不同。
唐紫英眨眨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範敏兒,「靳大人長得真好看呢!」
這個笨蛋竟然當着自己夫婿的面贊美別的男人!齊謙頓時有些不是滋味,但現在不是跟她算帳的時候。他對看着靳懿威道:「這裏留給她們吧,我們到那邊聊聊。」
靳懿威輕輕點頭。
于是範敏兒跟唐紫英留在這綠蔭參天的大樹下乘涼,看着兩名同樣高大英挺的男人往前走到可以俯瞰定容縣坡地的位置。
「靳家因擁戴三皇子一派,被卷入這次的奪嫡之争,除了你到此當個小官外,其他全被摘了烏紗帽,說來,所有被波及的家族,就數靳家的懲戒最重。」齊謙說到這裏,側過頭,直視着靳懿威笑道:「我想知道你此刻心境如何,是恨我恨得牙癢癢的,還是想為你的家人報仇?雖然我早聽說你在靳家并不受重視,但再怎麽樣終歸是家人,而今靳家已分崩離析,你不可能不恨。」
「靳家人是自作孽,他們對權勢貪得無厭才惹火燒身,我何須報仇?」靳懿威冷漠的說。
靳家三代皆擔任重臣輔佐朝政,財富、權勢都不小,偏偏還不滿足,妄想拱三皇子上位,期望日後能在熙朝呼風喚雨,左右新皇,因此在臺面下的小動作不斷,卻愚蠢得被大皇子利用,将皇上亟欲壓下之事刻意散播出去,讓全朝百姓同聲唾棄東宮太子,此舉終致惹惱皇上,将野心勃勃的靳家人一次從官場上除名,只留了原本就被世族忽略的靳懿威為朝效命,說來也的确如靳懿威所言,是自作孽,只不過靳懿威終究還是受到波及。
齊謙問:「你不怨我父皇?」
「靳家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肮髒事,皇上已替靳家留了面子,也為我安排出路,我心存感激。」靳懿威說得坦白。
「好,很好,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性,難怪我仍是東宮太子時,父皇總要我多與你親近,盛贊你是熙朝未來的國之棟梁。」齊謙贊賞點頭。
「皇上也在幾次會談中向我提及二皇子絕對是未來的一代明君,」靳懿威突然一頓,思索片刻才再開口,「我知道二皇子做什麽事都不疾不徐,信奉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凡事錯了改正就好,這一次被大皇子設計陷害,就算被廢也不急着找出證據複位,只想揪出算計一切的大皇子。」
齊謙黑眸一眯,「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比二皇子以為的還要更多。」靳懿威坦承。
齊謙勾唇一笑,這人有意思,與他妻子的直率熱誠一樣讓人印象深刻,「那靳大人何不再說說?」
「一個月後,江南鄉試放榜,但那是一樁科場舞弊,考官及副考官私受賄賂,早已洩露考題,只不過那些收賄的錢并非全進了這兩人的口袋,他們還有更硬的後臺,是那個後臺吞下大部分的錢。」
在他這名定容縣的縣官上面,還有江蘇巡撫江方樁,江方樁往上還有兩江總督杜揚……「你如何知悉?根本還未放榜,如何論收賄?」這一點倒真讓齊謙訝異。
「沒錯,時間還得等到放榜後,屆時那些中解元及多名中舉者的名單一出,二皇子只要派人去查一下,就會知道這些人的才識、文理皆為中下,不足的部分就是靠大筆銀兩補足。」
齊謙注視着靳懿威,看來,他還小看了這人,只是靳懿威走馬上任也不過四個月,他的人在這裏一年都不知道的事,靳懿威卻一清二楚,難道第三方黑衣人是靳懿威的人?他腦海突然閃過一件事,而後笑了,這确實可以拿來測試,「行,這事我拭目以待,若真涉及貪渎收賄,我這二皇子就算是個閑王,在罪證确鑿之下,判個斬立決也沒人敢有異議。」
靳懿威點頭,「如此甚好,貪官污吏只會禍及百姓,損國根基。」
齊謙突然回身,遠遠看着在大樹下有說有笑的兩人,「靳大人可知道……」
他故意停頓,看着已跟着他轉過身來的靳懿威,「當紫英帶着令夫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有一名武功極強的暗衛潛藏在對街一隅,還一路以不可思議的卓絕輕功跟到這裏……」
靳懿威的目光迅速掠過一株可以看到他們這一行人的繁茂大樹上,但即使這個眼神再快,仍被齊謙捕捉到了。
齊謙低頭一笑,看來這人僞裝文人的能力實在太強,自己手下會查不出靳懿威的人馬也不算太冤。他話中有話的接着說:「一個人雖居小位,看似不足為患,殊不知在大事上藏得極深,還無聲無息的進行着一些臺面下的事,那才教人畏懼,靳大人以為如何?」
靳懿威黑眸一眯,看着他含笑的目光,心裏有底,齊謙已經知道一些事了。既然如此,他不在乎馬上多一位原本就是他計劃中要合作的盟友,畢竟他本以為還得花費一些時日與他交往才能博得信任。
「金以火試,人以錢試,二皇子認同否?靳某認為二皇子想要連根拔起的事,靳某是絕對可以幫上忙的。」
他說得誠懇。
「你為什麽要幫忙?而且我怎麽覺得我早已被你鎖定了?」
靳懿威沒否認,卻也無法告訴齊謙自己的經歷。他死了一次卻又重生回七歲那年,老天爺給他很長的時間做準備,他偷偷拜師習武,存下長輩給的每一分錢,靠着前世記憶在十一歲時暗中買下一座無人開采的金礦,十六歲時雇人開采,得到的財富讓他得以買些江湖消息,吸收一些忠誠度高、武功高強的手下為他尋找真相鋪路。
近八年的時間,他知道許多事,累積的財富也更驚人,但為了要讓一切都能按照前世的軌跡走,他仍是那名不得寵、身無長物的落拓庶子,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要活着。
「估且說是我讨厭貪官污吏,因此很多年前就養了一批人專找他們的碴,讓他們栽跟頭,而江南貪腐問題的主因,多是來自大皇子将這裏當他斂財的財庫,」靳懿威以深沉的黑眸直視,「因緣際會,皇上派我到此任職,那我就必須擋大皇子的財路,但是我人微言輕,要将大皇子這幾年來收買的全數耳目鏟除絕非易事——」
「所以儲位之争後,你想到我。」
「是。」
「好,算我一份。」齊謙微笑看着他。
達成共識後,兩人又談了一些後續的細節,之後才雙雙走回大樹蔭下。
唐紫英好奇的問:「你們聊什麽?聊真久。」
兩個男人極有默契的說只是男人間的談話,之後範敏兒提及他們的落腳處,齊謙表示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園林宅院,奴仆都有,所以靳懿威夫妻也沒再堅持替他們找住處,衆人又聊了會,直到唐紫英頻頻低頭偷打呵欠,雙方這才告辭,分乘兩輛馬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