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代而言
苦蘊魔尊的挑釁之語擲地有聲, 卻遠不及破空而來的閃電來得觸目驚心。
一道足有水桶粗的玄色電光剎那間撕裂蒼穹, 瞬息之間轟在了魔尊的身側, 硬生生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塵土飛揚的淺坑。
在這道帶着滿滿警告意味的天雷震懾下,一種較之魔尊挑釁道主之時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蒼山雲頂上蔓延開來,仿佛平靜海面下洶湧的暗潮,莫測而又危險。
片刻後, 高踞上座的元機輕咳一聲, 打破了死寂一樣的沉默, 不鹹不淡地勸告道:“蒼山雲頂乃距離天道最近之地,還望諸位慎言。”
這是在打圓場的同時也是在敲打乖戾桀骜的魔尊, 蒼山雲頂畢竟是道主的道場,你在主人家裏罵人家當家做主的,天道不給你面子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嗎?
元機話語中的深意自然沒有被喬奈忽視, 白骨王座上黑發紅眸的男子微微一笑,擡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風度翩翩,仿佛沒将天道的警告放在心上。
但是,真的能不去在意嗎?
喬奈唇角帶着淡淡的笑弧,心底卻微微一沉, 他明面上看似示弱退讓了一步, 但實際他知道——并非是他不想反駁,而是他根本無力反駁。
喬奈以拳頭抵住嘴唇, 無聲地輕咳, 喉嚨深處卻沒能發出任何的聲響, 無形的禁制剝奪掉了他的聲音,而他,甚至來不及掙紮一瞬。
——這就是天道的威能嗎?
不能在敵人面前示弱,喬奈只能微笑不語。好在這禁言戒律只是警告,沒過多久就悄無聲息地撤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風度翩然地微笑着,讓人窺不見他內心的情緒,更沒有人知道在剛剛一瞬的交鋒裏,天道給予的懲戒不僅僅只是一道雷霆而已。
本次仙魔大會,以往一個不來的魔道魔尊這次卻一次性來了兩個,即便是專注清靜無為之道的元機也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當年,道主少言身化天柱,終結正魔兩道長達千年的紛争,震撼了整個正道與紅塵,令人感佩于心。但是對于唯恐天下不亂的魔道來說,這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魔界十八魔尊與問道七仙分庭抗禮,自恃與他們平起平坐,可是原本身為問道七仙之一的道主卻身化天柱,成了天道行走人間的意志,硬是比他們的地位高出一截,讓這些原本是死敵的魔尊們如何甘心?他們不将道主放在眼裏,也不将所謂的仙魔大會放在眼底,與他們而言,他們樂意修魔就修魔,何必争奪什麽道統?
但是如今九百年過去了,元機思忖即便魔道修士再怎麽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了——所謂的道統其實是氣運之基,不管是正道還是魔道,都趨之若鹜的東西。
Advertisement
擁有氣運之基,不管是修道還是傳道都将順風順水,這也是為何正魔兩道針尖麥芒對峙了那麽長的時間,正道卻始終占據上風的緣由。
只是氣運一事飄渺無依,魔道修士的心中恐怕也沒有底。他們只是吃癟了九百年後想找回場子,此次仙魔大會只怕不從正道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是不會罷休了。
元機很冷靜,冷靜到近乎從容。他身為天地二儀之師,博覽群書,熟讀道教三千道義,不管對方盯上了哪個道統,他都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一一反駁回去。
論道壇上,素鳶與章尤仍在争吵,端坐一方、身穿流雲飛鶴道袍的童子忍不住厭煩地皺了皺眉頭,神情染上了些許不耐。
自從認識了小一之後,問道七仙對時間的觀念有了一定了改善,不再像以前一般修仙不知年歲,眨眼千年,也因此對“浪費時間”這件事情心感不耐。
雙十年華的小一已經閱盡滄桑,心有溝壑,而素鳶與章尤這倆人都活了常人的三世了,怎的還如此耽于紅塵一葉障目?
聽了滿耳朵污言穢語,元機幾乎要忍不住拂袖将兩人打下臺去。
男女調和之道一如太極陰陽,這點本心都立不住,一昧抓着尊卑貴賤不放,哪裏來的資格受領道統?簡直胡鬧!
元機板着臉端着架子不說話,思忖臺上的争論只怕沒有三天是吵不出結果的,正想阖目入定,卻耳目靈敏地聽見一旁的陰朔突然出聲道:“小一?你來了?”
原本看似正襟危坐實際都在各幹各事的問道七仙齊齊睜開了雙眼,他們居于上座,距離論道壇較遠,只要設下結界,就不擔心下方修士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
“是啊,我剛到家。”低柔的女聲微微喑啞,聲音裏還藏着掩蓋不住的疲倦,“突然多了這麽多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呢。”
清淮擡手掐了一個靜音決,神情依舊威嚴肅穆,嘴裏卻道:“別害怕,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胡鬧,放着不管就是了,你看紫華都睡了半天了。”
被指控“睡了半天了”的紫華微微瞠大了眼睛,抖了個激靈,反駁道:“我才沒有睡!你污蔑我!”
他張嘴想喊,但嘴裏塞了奶糖,嚼得一邊腮幫子鼓鼓的,說話也含含糊糊:“小一,我怎麽覺得你走了好久了呀,我好想你。”
紫華說得直白,身旁的幾位道友卻都齊齊沉默,紫華說的是實話,但他們卻沒辦法像紫華那般坦誠地宣之于口,畢竟人老了,要臉。
“我也很想你們。”易塵輕笑着回應了一句,卻是話題一轉,“少言他……還好嗎?”
幾人一時沉默,素問擡頭看了看居于論道壇正中的白衣男子,他們所在的位置與對面兩位魔尊兩兩相對、平起平坐,而少言則居于論道壇正中的主座上,正對着下方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小輩。這般位置安排,倒是頗有幾分紅塵中三司會審的感覺。
素問遠遠看着神情淡漠仿佛無情無欲的神祗一般的道主,忍不住微微搖頭:“他此刻不可妄言妄語,并非刻意不理會你,小一你莫要失落。”
“怎麽會?”易塵趕忙解釋道,“本來想着提前回來好歹能幫上忙的,沒想到竟将瑣事都抛給了少言,我已是心中愧疚,何來失落。”
“倒是不知曉論道何時結束?……只是想同你們私底下說說話罷了。”
易塵臨時給問道七仙組了一個讨論組,但是對于原本清清靜靜的論道群還是有些戀戀不舍。
……私底下說說話?
陰朔猛然回過神來,忍不住秀眉微蹙,仙魔大會争奪起道統來可謂是沒完沒了,總是這麽偷雞摸狗一樣地說悄悄話總不算個事。
比起聽這些小輩吱吱哇哇,跟小一一同品茶論道盡享清歡豈非美哉?
這麽想着,陰朔一扭頭,卻對上了素問面若好女的臉,兩人面面相觑,素問立刻彎眸一笑,唇帶莞爾。
“小一,你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不如先好好休息吧。”身為輩分最大的長輩,比起敘舊,時千更關心易塵的身體,“我們都在這裏,不會跑的,你安心。”
“欸?我沒事的。”易塵木愣愣地回複道,“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解決問題了就好,不然心裏總是挂念着,反而沒辦法休息了。”
時千有些無奈,卻也沒有再勸,只是溫聲道:“不過是聽小輩論道罷了。”
陰朔往尊座的靠背上一趟,微微颦蹙地道:“多是拘儒之論,無趣至極,我等又不好指手畫腳。”
陰朔話音剛落,論道壇上的局勢卻出現了變化。
“道主在上,我等争執多時,唯恐贻笑大方,敢問道主,我等道統之争可是分出勝負了?”
素鳶真人眼眶微紅地朝着少言盈盈一拜,語氣裏藏着萬千化解不開的委屈,仿佛替紅塵女子揉碎了一腔愁腸。
往常仙魔大會的道統之争一直如此,由兩方勢力派出論道者共同論道,最後由道主決出勝負,并不一定要說服對方。
素鳶真人殷殷期待地仰望着道主,期翼對方點下矜持的頭顱,他們兩派已經是第二次于蒼山雲頂之上争奪黃赤之道的道統了,但是始終未見高下之分。
讓素鳶失望的是,聽見她的問話,高高在上的道主只是搖了搖頭,那張仿佛神像般清逸俊美的臉上連一絲動容都沒有,并不為她口中所言的女子受到諸多苛責的言論而感傷。那樣無情的姿态,幾乎讓素鳶懷疑對方是否還是那個因為悲憫蒼生而身化天柱的高潔仙尊。
見道主否決,素鳶與章尤面上都劃過一絲遺憾,這證明道主并不覺得兩大宗門有資格擔負道統,黃赤之道依舊無主。
擺在素鳶與章尤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重整言辭繼續論道,直到道主點頭為止;二是放棄本次論道,回宗門重振旗鼓,百年後再戰蒼山。
吵得口幹舌燥的兩人面面相觑,眼底有恨,心底卻覺得乏力,像是枯竭的心髒被奪走了生機,道心亦有不穩之像。
他們的心中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絲惶恐——道主始終不點頭,莫非是因為他們堅守的道義根本就是錯誤的?
眼見兩人面有灰敗之色,陰朔忍不住輕啧一聲,開口喚道:“小一,這倆小崽子的論道你都聽了嗎?”
“唔?”剛剛翻完素鳶與章尤兩人聊天記錄的易塵遲疑了一瞬,“還行吧,怎麽了?”
陰朔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地道:“你對他們的觀念有何看法?”
易塵:“……這個,有點說來話長……”
“好,停,話長留着後頭說。”陰朔一手托腮,冷笑,“很快你就能幫上少言的忙了。”
就在易塵一頭霧水摸不着頭腦之時,場中素鳶與章尤站起身來朝着道主款款一拜,齊聲道:“晚輩愚鈍,還望道主指點迷津!”
易塵:“……噗!”
易塵一口檸檬茶就嗆在了喉嚨裏,那種想捂少言耳朵的沖動再次席卷而來,讓少言給修黃赤之道的修士指點迷津?別開玩笑了好不好!我男神是多純潔的一個修士啊!你們也太強人所難了!
就在易塵忍不住扶額嘆息之時,陰朔卻突然出聲道:“快,小一,到你了,去給他們指點下迷津!”
易塵坐在茶餐廳裏捧着檸檬茶一臉茫然:“啊?”
陰朔的話說得沒頭沒尾也就算了,紫華居然還附和道:“沒錯!小一快上啊!讓他們叫你爹爹啊!”
素問帶着一臉溫柔的笑靥,撫掌而嘆:“甚好,小一遣詞溫柔,睿智清明,定能指點他人迷津而不亂他人道心。”
時千亦嘆息道:“偏執入心,迷途難返,若是小一能為其點亮一盞明燈,亦是大善。”
清淮幹脆把茶杯一推,坐直了身體,嚴肅道:“交給你了,小一。”
易塵:“……”
易塵頓時有些慌了,這份沉甸甸的信任真是讓人受之不起。
這麽想着,易塵下意識地将求救的目光移向最嚴肅古板的元機,小老師一定不會允許他們胡鬧的,總不能讓她丢臉丢到外頭去……
【儀師】元機:哼。
【儀師】元機:既然取締我等口舌代為言之,便應當傾力而為,不可失了我等顏面。
【儀師】元機:自去吧!
……
…………
………………
易塵:“……”
你變了,元機小老師。
在此刻,在這裏,你不再是我的小可愛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