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超脫心

衆所周知, 仙魔大會上的道主少言代表的是天道的意志,是絕對公正嚴明的化身, 不帶半點個人的私欲, 只辨是非,不提恩怨。

而大道無情,天道也不會對凡塵中苦苦掙紮的問道者們心軟,除非氣運加身或是靈性非凡,否則等閑之輩都難得道主只言片語的提點。

素鳶也好, 章尤也好, 此時站在這裏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也是抱着孤注一擲的心了。玄素宗與衛道門因為這男女尊卑之分争執了百餘年, 兩方門派門下的弟子甚至還因為道統之争而出過人命,他們兩方勢力誰都沒有道統,行走人間傳道也名不正言不順,倘若再無改變,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下一個百年。

道家諸多門派對黃赤之道多有不恥, 但這個道統既然存在,就證明天道必然是認可這條道途的——區別只在于,他們是否真的難堪大任?方才不得天道青睐?

如果不弄清楚這個問題,他們道心有瑕, 心魔叢生, 即便離開了蒼山, 然後只怕也難以為繼, 遲早會因為對自身道途的動搖以及懷疑而死在心魔劫下。

與其煎熬百年, 不如在這裏問個分明,問道者修道一生,朝聞道,夕死可矣。

不管是素鳶還是章尤,都有這個為道而死的決心。

原本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此時面上顯露出如出一轍的孤勇,這一幕落在了喬奈的眼裏,讓他忍不住輕笑出聲,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摩挲着嘴唇。

正道的僞君子們依舊這麽有趣,明明內心的貪婪與私欲蓋都蓋不住,卻偏偏會為了追逐一些飄渺無依的東西而舍生忘死,一意孤行。

這樣的人,只要伸出手在他們身後輕輕一推——

砰。

喬奈嘴唇一張一翕,模拟了人從高處摔下時的拟聲詞,唇角笑意清淡,一雙猩紅的眼睛卻仿佛帶血,邪氣四溢。

雖然這兩人不是自己的目标,但是作為大餐前的開胃小菜,也算是聊勝于無吧。

喬奈猩紅的眼珠子微微一轉就落在了論道壇上的兩人身上,他迤迤然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帶着溫柔而又虛假的笑靥,正要開口說話。

“聽罷二位論道,在下心有所感亦有困惑,不知二位可否與我談論一二?”

一道低柔婉轉的女聲突兀地響起,竟仿佛自天外而來,清晰地回蕩在所有人的耳畔,既不激昂亦不尖銳,潺潺如水,令人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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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正在等待道主判刑的素鳶與章尤皆是一驚,而更令人詫異的是,高座之上無心無情的道主聽見這個聲音,居然微微擡起頭來,冷肅的眉眼也有了情緒。

雖然不知曉聲音的主人是何身份,但是能讓道主動搖至此,素鳶與章尤是萬萬不敢慢待的,當即抱拳一禮:“道友請講。”

到嘴的鴨子就這麽飛了,喬奈有些頭痛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為何,他今天只覺得自己事事不順,難道他真的得罪了天道?因為罵了道主一句就被剝奪了氣運?

就在苦蘊魔尊喬奈在心裏無聲咒罵偏心眼的天道時,被喬奈視作大豬蹄子的天道正吃着炸雞塊,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道:

【小仙女】小一:先問章道友,閣下曾言,女子見短不堪論道,因天資所限而大道難成,故而生來卑微,地位在男子之下,對否?

一位來歷不明但是身份定然尊貴的女仙這麽直言不諱,章尤心裏惱恨自己怒氣攻心之下竟口不擇言至此,只能硬着頭皮道:“是……但是在下……”

那個聲音并沒有給他解釋了機會,而是順着思路一路捋了過去,道:“那敢問道友,吾若強迫閣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來便受戒律,尊教條,一舉一動束于框框條條,之後誇贊閣下一句賢良淑德,可願否?”

這話說得一針見血,場上當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唯獨章尤面色鐵青宛如受刑,強壓怒氣道:“閣下莫不是要為玄素宗撐腰?直說便是,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在下不修黃赤之道,班門弄斧指手畫腳多有不妥,故而只問二位‘尊卑’,不問‘黃赤’。”易塵很冷靜,也沒有讓對方強行岔開話題,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話道。

“閣下提及‘羞辱’,在下便有話要問——男女皆是人,故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壓迫他人,又怎能責怪女子為了不被壓迫而反抗?”

章尤只覺得對方是在強詞奪理,正想跟對方辯說一二,卻聽那清清冷冷地聲音涼涼地說道:“男尊女卑,誰定的,你定的?既然是人心劃下的位階,閣下又何必強求大道認同?畢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花草樹木豬狗豺狼也罷,在大道眼裏,都不過是蝼蟻爾爾,并無尊卑之分。”

“閣下耽于紅塵,癡迷禮教,既無超脫之心,何必言道?”

“這天下大勢,誰敢說自己一言千秋,永垂不朽?”

“國有興亡,道有成敗,人有生死,命有好壞——沒有什麽會亘古不變,你我如此,尊卑如此,天地亦然。”

死寂一樣的沉默中,章尤瞠目結舌,一時間竟反駁不能。

但是在這樣的震撼中,一直蒙在道心上雲翳卻仿佛被拭去,有人手持利斧,破開了重重迷障,有一縷光伴随着石破天驚的崩塌而來,那樣璀璨,那樣明亮。

執着了那麽多年的男尊女卑,心裏存着傲慢,眼裏便帶了刺一樣,總認為他人是錯的,想将錯誤導回正道,卻忘了自己的路都還沒能走好。

章尤抹了一把臉,神情有些狼狽,略帶郁結的眉眼卻已釋然。

他雙手攏袖,深深拜下一禮,身周的氣勢卻有了變化,靈氣不斷盤旋在天靈蓋上,似有突破之兆。

“一朝聞道,有如醍醐灌頂,實在……無以言謝。”

章尤勉強說完,也顧不上繼續争奪道統,轉身拂袖而去。他急于尋找一個清靜之地閉關梳理自己的心緒,将頓悟銘刻于心。

章尤一走,論道壇上就剩下素鳶一人了。

眼看着自己百年來的死對頭頓悟突破,素鳶亦是怔然,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可是不等她心生感慨,那聲音卻突然喚道:“素鳶道友。”

素鳶打了一個激靈,她連忙深深拜下,恭敬萬分地道:“晚輩在此,請前輩指教。”

素鳶這話不是恭維,而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的。

她有預感,自己心中一直以來難熄的怒焰,或許能在這位前輩這裏找到安心的答案。

素鳶其實并不明白自己哪裏有錯,她也不強求女尊男卑,她只是希望這苛待女子的世道能夠變一變,能夠平起平坐罷了。

“在下有一問,素鳶道友可是憎惡世間薄幸男兒,厭棄三妻四妾?”

那個聲音,這麽問了。

素鳶眼神茫然,她不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有錯,只能順着對方的問話,颔首道:“不錯,吾不明白,為何男子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女子卻必須自尊自愛。”

“明明男歡女愛是兩個人的事,但往往備受塵世苛責的都是女子,女人風流便要被罵一聲蕩婦,男人風流卻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素鳶……不明白,正如前輩所說的,素鳶沒有超然之心,可紅塵女子命苦,生為女兒身,素鳶如何能超脫凡俗?”

那道低柔的女聲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言辭,道:“玄素宗豢養男侍,爾等修黃赤之道的女修士亦會與他人有魚水之歡,對否?”

素鳶不知其解,只能恭敬地點頭:“确實如此,以心法相合,道體相融,神魂相觸,以此養氣修道,為‘房中術’之道義。”

素鳶說得坦然,卻沒看見一旁高座上的劍尊陰朔不耐地皺了皺眉頭,冷冷一笑。

坐在電腦前的易塵揉了揉眉心,看着完全沒搞懂情況的素鳶真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素鳶道友,你自己想想方才的言辭,是否矛盾相當?”

素鳶不明所以,卻還想解釋:“我……”

“你憎惡世間薄幸男兒,那為何要做跟他們一樣的事情?為了昭顯自己跟他們地位相當,他們能做的事情你也能做嗎?”

那道清冷的女聲毫不留情地撕裂了那一層自欺欺人的外皮,易塵看不見面色大變的素鳶,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道:

“豢養男侍,流連雲雨,如此作為同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不同?說是厭惡,不如說是嫉妒,因為你沒有試圖讓他們越變越好,反而跟他們一樣越變越糟。”

“不是的!”向來剛強的素鳶真人急得眼含熱淚,慌忙辯駁道,“不是這樣的!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紅塵女子能與男子平起平坐!并非、并非糟蹋自己!”

“女子需要更多保護自己的力量,沒錯,但這不代表女子要取代曾經的施暴者,成為新的暴君。”易塵沒有讓對方有機會逃避,而是一針見血地道,“感情忠貞的前提,是軀體與靈魂的不背叛,不管男女,皆是如此。”

“比起怨怼他人施加于你的苦痛,堅守正确的同時去反抗與改變錯誤,方才不會行差踏錯。”

“道友做不到,也無妨。”

“因為人心都貪婪,欲望永遠都不會滿足,只要生而為人,便會如此,區別僅在是否願意自律自制。”

“約束人心的除了禮教,還有自己的心——自尊自愛從來都不是錯。”

易塵想,這個道理其實并不難懂,窺一斑而知全豹——小說就很好地折射出了人心的貪婪與欲求。

男性小說中大多有男主開後宮的劇情,女性小說中其實也少不了被萬衆寵愛的因素,只不過因為固有的思想理念,讓女性對欲望的表達更含蓄委婉。

誰都希望自己能成為宇宙的中心,誰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即便在現代社會中其實也少不了這種階級帶來的優越感,因為人心本來就是如此貪婪。

而修道修心,就在于正視自己的欲望的同時也尋求解脫之法。

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就是修身養性的最終目的了。

易塵輕笑,擡手在鍵盤上敲下了最後的結束語,是安慰,也是忠告。

——“故而,道友寬恕自己,也請寬恕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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