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問佛
苦蘊魔尊喬奈出聲的瞬間, 元機不其然地就想起了昨夜小一對他們說過的話。
——“詢問本身并非真的心有困惑, 言語上的漏洞會化作他人攻讦于你的武器。”
魔道人士雖然也問道, 但是他們所修的道途與正道心法南轅北轍,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而佛門心法更是魔道的克星, 所謂的“心有所感”簡直是笑話一場。
魔道來勢洶洶, 這本是需要嚴陣以待的局面, 但元機不知道為何, 居然有些想笑。
不行,一定是被那群毫無規矩的笨蛋給傳染了。
元機努力地板正自己面上的神情, 但是他一張如畫的容顏嫩生生軟乎乎的,再怎麽嚴肅都只是顯得可愛而非威嚴。
儀師老祖不給魔道好臉色看, 普渡衆生的佛門佛子卻不能當做沒聽見,當即雙手合十, 念了一句佛號:“檀越直言無妨。”
元機偏頭看向對面神情沉靜如水的佛子, 心想,這個他還算欣賞的年輕人只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但是插手他人的本心道途有違他的清淨無為之道,元機只能板着臉,以心念傳音,朝着不知身在何處的小一喊了一句話。
【儀師】元機:速來!
元機不知曉魔道會使什麽手段,但是他身為天地二儀之師,向來只有別人針對他而他反駁別人的份, 可從來沒有他對外道挑挑揀揀的說法。
元機不修佛更不修魔, 他可以立住自己的道心, 卻不能幫助佛子渡過難關,左思右想之下,似乎只有小一才能成為那一線的生機了。
元機對這次仙魔大會一直有種不妙的預感,玄而又玄,卻無關己身,反而是一種并不讓人歡喜但也沒有必要抗拒的大勢所向。
元機信奉道法自然,既然大道有意讓魔道與正道二分江山,那元機也不會心生憤懑,甚至會推波助瀾。
至于佛子,能救則救,若是他命該如此,那也怨不得他人了。
“吾有三問。”喬奈笑眯眯地比出了三根手指,十八魔尊中,他并不是容貌最俊美的,卻是姿态最為風流不羁的,“第一問——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吾心感困惑,為何好人十世難修正果,惡人放下屠刀卻能立地成佛,大師可否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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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奈話音剛落,元機就忍不住擡頭掃了這位魔尊一眼,再次意識到了問題的棘手程度。
對方問出這樣的問題,橫刀直指就是為了動搖佛門的根基,顯然是籌謀多時。若是佛子的回答不能讓衆生滿意,那日後佛門傳道定然寸步難行。
苦蘊魔尊喬奈,出身不明,坐鎮十八魔尊之位長達五百年,沒有人知曉他的過往,卻知道他有一個跟佛門術語挂鈎的尊號。
佛說,衆生皆苦——生老病死苦、愛離別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盛苦。
所謂五蘊,既色受想行識也,苦蘊,自然悲于七情,傷于六欲,諸苦所集既為五蘊盛苦。
喬奈笑得溫柔,似有清風明月之爽朗,仿佛當真心有困惑。
但是,魔修終究只是魔修,即便他僞裝的皮囊再怎麽和善,也藏不住字裏行間鋒芒畢露的殺機。
魔道居心叵測,佛子的神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擡起一雙顏色淺淡、澄澈如溪的琥珀色眼眸,仿佛能看進他人的心裏。
“僅從字義去理解此句佛語,甚是不妥。”這個眼眸過于幹淨的佛子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危險的處境,反而認認真真地給魔尊講起了佛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句中的屠刀并非殺器,而是喻指浮世三千中的一百零八執迷不悟。”佛子一雙清淩淩的眼眸掃過,讓道心不淨的修士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顱,“放下屠刀,意指放下塵世中的一切惡言、惡意、惡行,舍棄為人之時的一切妄念與執着,方可成就佛性。”
芬陀利回答了魔尊的疑問,元機的一顆心卻還懸着,放不下來。佛子的回答不可謂不漂亮,而且也無遺漏之處可鑽,但誰也不知道對手在想什麽。
元機凝神朝着喬奈的臉上望去,卻發現他唇角微勾,不僅不失落,甚至還有幾分得逞的快意。
——“嘴角的弧度和眼角是最容易辨別出一個人臉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以鼻尖為中心,可以判斷出對方視線的落點在哪裏。”
根據小一的說法,對方為了掩蓋自己的情緒,應該會選擇跟佛子對視才對……咦?
元機回過神來,卻發現喬奈的視線微微上飄,并不和佛子進行直接對視,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問道七仙的坐席裏。
他在看誰?或者說,他在窺伺、等待誰的反應呢?
元機的神情漸漸嚴肅了起來。
“佛子答得好。”喬奈微笑着鼓掌,又道,“那麽,第二問——有道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可佛祖傳道之時告知世人為善可積累善果,修得來世福報,豈非令世人徒勞?此惑何解?”
魔尊詢問的問題都稱得上是刁難,但對于能跟儀師一争道統的佛子而言卻并不算什麽。
佛子雙手合十,語氣依舊平靜地道:“一日行善,其心不純;日日為善,瑕疵不存。”
依舊沒有什麽可供攻讦的漏洞。
兩個問題下來,元機已是有些困惑了,難道魔修們天真到以為這種程度的刁難就能困得住佛子了嗎?
正如紫華生有一顆為天道所鐘的赤子丹心,這位一蓮托生的佛子亦有一雙無垢無塵的“明眸”,僅僅這種程度的質疑,應該不足以動搖對方的佛心才對。
可是在元機的觀察裏,錯失兩次良機的喬奈面上卻毫無低落之色,反而唇角帶笑,就連那雙猩紅眼裏的笑意都真實了些許。
元機發現對方坐直了身體。
——“當一個人認真起來時,脊梁會不自覺地挺直,這是為了讓自己更有底氣。”
元機心中警鈴大作,因為他意識到了,魔道那方的殺手锏可能就藏在第三個問題裏。
前面的兩個問題,如果不是為了混淆視線,就是為了給第三個問題鋪路。
元機暗自思忖,第一個問題攻讦的是佛道的公正與否,佛子的回答是舍我成佛;第二個問題攻讦的是善行是否當賞,佛子的回答是行善修心,自得澄明。
芬陀利的回答非常完美,而想要動搖芬陀利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喜歡與心懷信仰的人争論道義,因為這一類人已經有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輕易動搖不得,而一旦破碎,必然成灰。”
如果魔道不抱着毀掉佛子的心思而來,他們的一切作為都只會成為徒勞,但想要毀掉這一樽距離佛果僅有一步之遙的蓮華,又談何容易?
簡直就像是要毀掉尚未身化天柱的少言一樣可笑。
同樣注意到這一點的不僅僅只是元機,場中聽道的修士們都提起了注意力,等待魔尊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第三問——”喬奈笑眯眯地拉長了尾音,仿佛勝券在握的張揚與得意,也似乎是在勾引他人的好奇心,“正所謂,順天為善,逆天為惡。”
喬奈的語氣充滿了好奇,神情也靈動得宛如少年稚氣:“天道之下,狼生來當食血肉,牛羊生來當食草木,狼若食草難活,牛羊食肉不生,對否?”
佛子念了一句佛號,沉默不語。
“而人生來便葷素可食也,可說天命允許我等食葷素,然出家人受戒食素,此非逆天也?有如迫狼食素,迫牛羊食葷,此非為惡也?”
場內一時陷入了沉寂,誰都沒想到,魔尊最後問出的問題居然是诘問出家人受戒是否合理。
如果說前兩個問題還能勉強算是代替衆生詢問的,那這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顯得有些沒頭沒腦了?
就在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時,元機的神情卻瞬間冷了下來。
——“布局要藏得深,一環扣一環,最終連成線。只有當獵物逃脫不得的瞬間,才算得上是成功的捕獵。”
第一個問題問的是惡人,第二個問題問的是不知善惡的人,第三個問題問的是出家的善人。
元機幾乎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喊停,但是又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樣的沖動,他幾乎要忍不住破口大罵魔尊卑鄙無恥。
對方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動搖佛門的道基的,苦蘊魔尊喬奈的本意——原來是為了“渡”這位佛門無垢的蓮華成魔。
元機還沒能理清楚思緒,佛子卻已經低喃佛號,回應道:“此乃因果,出家人渡化蒼生亦渡己,不守戒律亦可,守戒則可修得善果,固有此戒。”
芬陀利話音剛落,喬奈魔尊便笑了。
他緩緩站起身,迤迤然地走上前,一邊走,一邊敲打着節拍,輕吟淺唱地道:“佛子,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
芬陀利沉默,他本是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卻突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一樣。
喬奈沒有等待佛子的回話,反而大笑着說出了答案:“你須得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
“佛子啊佛子,忍字頭上一把刀,這不是釋然而是壓抑,不忍難修明淨琉璃心,忍之逆天違背人之本性,到頭來還不是要舉起屠刀,渡人渡己?”
天光下黑發紅眼的男子滿面笑意,口中的話語卻宛如惡魔的低語:
“期盼萬家生佛的佛子啊,比起勸人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為何不拿起屠刀渡惡人重入輪回?他年你身負業障落入浮屠地獄,世間卻要多出多少純白無垢的靈魂?正如生死不過輪回,你為何不釋然放下?身墜阿鼻,心向佛國,豈非大善也?”
“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