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負殺業
魔尊的話宛如一道驚雷, 驚得正道人士紛紛瞠目結舌, 無言以對。
随同佛子一同前來的僧人們再難維持住端莊自恃的姿态,紛紛拍案而起, 怒斥道:“邪魔外道!妄圖誤佛!”
佛門群情激湧,魔尊喬奈卻笑得更加開心了:“你們這些禿驢也真是很有趣,口口聲聲說着生死輪回,要看淡也要放下, 卻又偏偏将生死看得那麽重。他人要行俠仗義, 你們卻說來世自有業報,那緣何不在世人作惡之時斬斷因果連線?送惡人先一步受懲,減少惡人業報;也護好人一世安康呢?”
元機在旁聆聽,卻覺得有些不對頭,這位魔尊字字句句自有條理, 分明不是一朝一夕之間能想出來的, 與其說是一個布局陷阱,不如說是一個完整的道統。
衆所周知, 魔道很難有流傳千年百世的道統, 究其原因, 一方面是魔修太過随心所欲, 另一方面, 則是他們不耐煩做這些福澤後人的好事。
就算真的有足以傳承下去的道統, 魔修也不耐煩去撰寫道義并整理經文, 更不耐煩去矜矜業業地開壇講道, 比起做這種對別人有好處而自己勞心傷神的事情, 他們更喜歡做一點損人利己的事情,比如說……把別人的道統搶過來,改成自己的。
但是又不是什麽道統都能随便改成魔修可用的,想要搶奪道統,最基本的難題就是要先踏過儀師元機老祖這座大山,之後還要說服道主。
佛門雖有怒目金剛,但那道統也是“降服”而非“抹殺”,應該是不符合魔道的要求才對的。
而殺破道的道統,雖然至今無主,但陰朔與佛門修金剛位佛修們就是半參殺破道的,這個道統自然也被劃分到了正道的範疇之內。
元機還在思索魔道如此舉動的深意,魔尊喬奈卻已經踏上了論道壇的臺階,姿态一如閑庭信步,語氣輕慢。
“都說人生在世要有擔當,佛子身為萬家蓮華,卻連這點背負業障的勇氣都沒有嗎?還是說你所謂的普渡衆生的發心也不過如此?”
魔尊笑容輕蔑:“說是慈悲,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修成己身之道而獨善其身。若是如此,佛子所謂的‘一日行善,其心不純;日日為善,瑕疵不存’也不過是冠冕堂皇之言,你們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為了求得善報,修成佛果。而佛子你不願為芸芸蒼生背負業障,反而一昧勸人壓抑本性,說什麽‘不守戒律無妨,守戒律則可修成善果’,說得好聽,但是為了不沾染業障還不是要強壓天性?他人欺辱到頭上還不是要忍?高高在上的佛子可有給過他人選擇嗎?而既然要逼迫世人強壓天性,那又談何而來的釋然與放手?還是說佛門情緣将隐忍與釋然混為一談?所謂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過是笑話一場。”
旁聽的衆人心中不免感到一陣膽寒,原來苦蘊魔尊從一開始就在給佛子下套,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串聯在一起,竟成了讓人無路可逃的羅網。
如果魔尊從一開始便提出“殺人即是渡惡”,那佛子定然有千百種言論抨擊他的思想觀念,但是魔尊卻劍走偏鋒,提出了“身負業障”的理念。
魔尊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告訴佛子——隐忍不是釋然更不是放手,一昧奉勸世人以忍為德,為何你不為他們背負殺人惡業,以身墜阿鼻為代價而渡化衆生。
魔尊承認殺人是錯誤的,是沾惹業障的,但是他的觀念毒就毒在渡化衆生之上,以毀了佛子為代價來成全千千萬萬執迷不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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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佛子應了,那必然身染殺業,日後堕入無盡苦海,生不如死;若佛子不應,那便坐實了“佛門之基自相矛盾,而佛子善心不純”的詭辯之論。
這種“舍己為人”的理念放在道教任何一人的身上都只會成為一場笑話,但是如果是立下發心普渡衆生的佛子,卻反而會動搖那顆悲憫蒼生的佛心。
在衆人的矚目與注視之下,清淨潔白一如佛前蓮華的佛子雙手合十,微微垂眸,陷入了沉思。
那雙從誕生之初便顯得過分清澈的眼眸裏,第一次染上了迷茫之色。
芬陀利扪心自問,他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身染業障,永墜阿鼻嗎?
——願意的。
只要塵世無垢無塵,世人不再煎熬于苦痛,即便再微末的生靈都能幸福安生,便是把他四分五裂喂予妖魔,又有何妨?
佛子山海難移一如磐石般的佛心,劇烈地動搖了起來。
“閣下此言差矣。”
一道給衆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聲突兀地響起,竟無人知曉它從何處而來,神秘莫測,仿佛天外之音。
喬奈唇角智珠在握的笑容微微一淡,他眯起一雙猩紅的血眸,目光在場中四處掃射,卻始終沒有發現聲音的主人。
正如易塵忌憚喬奈一般,喬奈對這位三言兩語便點破迷障的神秘女子亦心有提防,眼見對方要壞他好事,喬奈趕忙出聲道:
“閣下究竟是何人?我等共聚蒼山一同論道,閣下卻始終藏頭露尾不以真身示衆,未免也太不将天下人放在眼底了吧?”
魔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道德綁架,将蒼山上的問道者一同綁上了“天下人”這艘賊船,就為了逼迫這蟄伏于暗處的敵人顯出真形來。
才剛剛睡醒就被元機一聲叫喚吓得急忙入群一窺究竟的易塵沉默了一瞬,不得不牙疼地重新鞏固了一遍自己小仙女的身份。
“在下道號……易塵,身份所致,不能親身而往,在下亦心頭抱憾。”
易塵忍不住捂住了臉,簡直不敢想象群裏整整五百人看見她那個“小仙女”頭銜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番光景了。
“小一”是易塵的乳名,小的時候父親經常會這麽稱呼她,而易塵長大之後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叫“一衣帶水”,那天鬼使神差地就将乳名當做化名告訴了七位友人。
但是如今面對着五百多位陌生人,易塵就是心在大都沒辦法接受所有人都喊她乳名的局面,這一時半會兒的也想不出像樣的道號,幹脆就用了自己的名字。
日月為易,陰陽也;塵,久也——其名便為‘日月長久’之意。易塵偶爾也會想,父親和她都不約而同地修了道,或許也是因為緣分所致了。
易塵自報名號之後就準備将身陷囹圄的呆瓜佛子給抱走,但魔尊哪裏能讓她如願,他自恃身份不願與易塵争吵,身旁卻自有小弟代勞:
“我等遠道而來,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方才到達蒼山雲頂以示我等對道主之敬意,閣下不親身而至,何談論道?如此不敬道主,不配開口!”
易塵不明所以,還沒弄清楚這裏面的門道,群裏卻突然炸開鍋一樣地沸騰了起來。
【劍尊】陰朔:好大的口氣,她若不配論道,爾等更不配!
【藥神】紫華:你們欺負佛子,還不讓我們反擊嗎?明明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上君】清淮:照汝這般說法,我等皆沒爬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如今也是不配開口了。
【儀師】元機:狂妄!
【醫仙】素問:魔尊閣下若想勝,須得堂堂正正才是,如此畏手畏腳,怕是勝之不武。
【聖賢】時千:閣下還請慎言。
六位仙尊幾乎是同時開口,不分先後,一句話說完,彼此還面面相觑,神情都有點小複雜。
咳咳,關心則亂,關心則亂了。
六位仙尊覺得有些尴尬,而那位魔尊出頭的魔修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居然會引來正道六位大佬的嗔怒之語,頓時腿一軟,差點沒往後摔去。
場中氣氛頓時有些微妙,就在所有人忍不住屏息凝視的瞬間,論道壇正中央的道主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此乃問道第八仙,天外天之人。”
少言說完這一句,便重新垂眸恢複了俨然生威的姿态,但是無論是正道還是魔道,都沒有辦法将道主的話當做耳邊風。
易塵沒心情理會魔道那邊的暗潮洶湧,而是将注意力投注在了佛子的身上。
易塵看不見佛子的真容,自然不知曉佛子澄澈的眼眸裏染上了幾分因思慮而生的雲翳,使得眸光黯淡了些許。
佛子依舊安安靜靜地跪坐在論道壇上,即便正魔兩道劍拔弩張,他也沉靜一如不會流動的潭水,雪色的僧衣散在身側,白得不染塵埃。
“佛子,可願與我論道?”被魔尊嗆了一聲,易塵便也認真地征詢了佛子的意見,如果對方不同意,那她自然不會多言。
芬陀利從茫然中回過神來,聽聞這話,卻是雙手合十,輕聲道:“女檀越但說無妨,只是貧僧心亂了,怕是不能心平氣和地給女檀越講佛理了。”
堂堂佛子,一派大能,卻乖巧純良得有些不像話。
易塵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下雨天被人遺棄在街頭巷腳裏的小奶狗,爪子還軟軟的,耳朵焉噠噠的,扒着箱子的邊緣伸着小舌頭舔着雨水,可憐兮兮的。
易塵幾乎要忍不住嘆氣了,看着這個明明心煩意亂卻還跟她誠懇道歉的佛子,易塵只覺得仿佛看見了另一個少言。
想到少言,她只覺得心口柔軟,話語都不免染上了幾分情緒:“佛子可是心有困惑。”
“然也。”芬陀利不覺得這有什麽丢人的,甚至很直白地宣之于口,“女檀越,貧僧若願為檀越背負殺業,唯求檀越一心向善,修得善果,檀越可願?”
佛子此言一出,震驚四座,随同佛子而來的缁衣僧人齊齊跪下,甚至有人放聲大哭了起來:“佛子!不可啊!”
芬陀利對身後哀痛的泣聲恍若未聞,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上帶着平靜卻又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執拗地想要尋找一個足以讓他心甘情願下地獄的答案。
易塵有些懵了。
她突然想到,原著中曾經輕描淡寫地提過一句,魔佛血蓮尚未入魔時曾行走人間,随口問了街邊的乞丐一個問題,之後,他就堕魔了。
沒有人知道他問了什麽,也沒有人知道那個乞丐回答了什麽,世人只知道,那天之後,佛前最為殊勝的那一朵蓮華就這麽染了瑕。
易塵的神情變得鄭重了起來。
她逐字逐句地敲字道——
【小仙女】小一:佛子,回答這個問題前,吾有一問,望佛子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