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萬家燈

“佛子, 這個問題我曾問過道主,今日也同樣問你一次。”

“依你所見, 何為衆生?”

那道聲線溫柔卻難掩疏離感的女聲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簡單直白得讓佛子微微一愣, 心中甚至有幾分詫異。

與魔尊喬奈那字字見血刁鑽無比的問題相比, 這位問道第八仙提出的困惑卻是一個渺茫而沒有确切答案的問題,說白了, 只要能解釋清楚,無所謂你回答什麽。

何為衆生呢?這個問題,大部分問道者都思考過,而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見解與答案,沒有對錯,亦無是非。

佛子雙手合十,沉默良久, 才仿佛嘆息般呢喃道:“衆生即是我, 我即是衆生。”

——佛子既為衆生,衆生苦則佛子苦, 衆生悲則佛子悲。

——衆生于水火沉淪,佛子則萬劫不複。

——大慈, 亦大悲。

易塵又問:“衆生如何?”

佛子答曰:“衆生皆苦。”

因為衆生皆苦,所以佛子才立下發心, 普渡塵世浮屠。

芬陀利的回答都在易塵的意料之中, 于是坐在電腦前的女子微微一笑, 緩慢扣字道:“佛子既知此理, 何必心憂至此?”

芬陀利不解其意,眉眼間困惑愈深,卻聽那人說道:“佛子既然心有紅塵,願為苦海衆生背負業障,又焉知苦海衆生心無佛子?”

“佛子佛心甚高,發心宏偉,可佛子切莫小瞧了天下百姓,即便身卑如浮土,心亦向天明。”

“正如魔尊所言,隐忍蟄伏并非釋然與放手,可敬佩愛戴,是因為他人值得,而不是他人付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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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有善有惡,人心有好有壞,可總有一些人的存在,恰似黑夜中的一點燭火,雖不足以照亮無盡永夜,卻能讓世人成為逐火的飛蛾。”

“人之命數,成敗于己,佛子渡得了千人萬人,卻渡不了無盡苦海中的芸芸衆生。可你若在岸上持光而立,必有飛蛾舍命而來。”

那道溫柔的聲音自天際而來,輕柔婉轉,似長者的循循教誨,亦似一切綿長悠遠的美好,在天地間緩緩流淌。

“人生在世,苦痛無盡,豈止他人诽謗欺騙辱罵而已?生老病死非苦?愛別離非苦?怨憎恚、求不得,哪樣不苦?佛子莫非能一一以身相代?”

“比起佛子身化苦海渡世人航登彼岸,我想,世人更寧願您點燃一盞燈火,告知他們路在何方——”

“因為,人會痛苦,并非是因為眼下的煎熬,而是害怕自己永遠永遠,都看不到希望。”

“檀越……”芬陀利茫然輕嘆,從那溫柔的勸慰裏捕捉到了一絲難解的悲傷,“貧僧應當如何點燃那盞明光?”

——如何才能将似你這般溫柔的蒼生救出黑暗?

“授之以漁不如授之以漁。”那聲音言辭輕緩,“你就站在那,不要動搖,不要行差踏錯,去将自己原本痛苦的一生,活出超然脫俗的模樣。”

“渡自己走出苦海,渡自己罷卻憂煩,讓那些站在你身後的人知道,光明有多美好,火焰有多明亮。”

“你不必化作一葉扁舟浮于苦海,你只需要教導衆生自渡,讓他們也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讓他們也點燃一盞指引明路的光。”

——“屆時萬家燈火燃起,便足以照亮無盡的黑暗。”

芬陀利怔怔地仰望着萬裏無雲的蒼穹,琥珀色的瞳孔裏卻落下了一滴清亮的淚珠,劃過臉頰,破碎在地上。

那早已逐漸淡忘的記憶裏,有一個小小的孩童在嚎啕,因為他是佛子,所以即便是有生身之恩的父母也只能跪在他的腳下,不敢慢待于他;因為是佛子,所以他從生來便是佛山上供世人朝拜的佛像;因為是佛子,所以他不得有自身悲喜,哪怕紅塵八苦歷盡,也只能獨自煎熬,學會放下。

佛子即是衆生,衆生皆苦,可佛子已經超脫于世了嗎?

——他從未釋然那些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可是如今,有一個人告訴他,他情願舍棄一切去守護的那個紅塵,也愛着他。

芬陀利突然便明了了,何為釋然,何為放下。

不是痛苦卻不能言語的沉默,不是不甘卻無處宣洩的隐忍,而是因為值得,所以心甘情願,百死無悔。

為了這樣一個或許不完美的紅塵,為了這個紅塵裏溫柔的人。

身穿缁衣的僧人口念佛號,虔誠拜下,在他們的眼中,那個沐浴在天光下的佛子,仿佛如來所化,聖潔而又悲憫天下。

“貧僧明了了。”佛子垂下眼眸,眼底雲翳盡散,澄澈如初,卻仿佛有光,“我應在岸上,而非苦海之中。”

“不渡己身,何談渡人?是貧僧……着相了。”

佛子悟得本心,蓮臺空明,他一雙清正澄澈的眼眸再次看向了魔尊喬奈,不躲不閃,竟有幾分悲憫與慈和之意。

“檀越,可願再與貧僧共論佛理?”

即便魔尊喬奈險些引他入魔,但佛子此時只覺得天地間無一不美,就連那邊廂魔氣沖天的魔修們都變得格外眉清目秀了起來。

魔尊喬奈氣得牙疼,冷哼道:“不必勞煩佛子了,在下另有要事。”

随即,不等芬陀利反應過來,魔尊喬奈已是氣焰全開,咄咄逼人地刺道:“易塵上仙對紅塵衆人如此感同身受,想必是三災九難皆歷過,天人五衰皆受之了。”

“卻不知曉,閣下身為道門八仙之一,卻慕佛門佛子為持光者,讓正道情何以堪?”

魔尊喬奈這話說得難聽,仿佛撕破了臉皮要将問道第八仙置于死地,那些旁聽聆道的正道修士忍不住怒目而視,氣氛再次變得逼仄了起來。

面對魔尊的滔天氣焰,易塵卻淡然得仿佛庭前觀花,連語調都毫無變化:“在下問道之途中的确有人前路持光,卻并非佛子。”

魔尊不肯善罷甘休,佛子卻站起身來,雙手合十,手臂上纏繞着一百零八顆數珠連成的菩提子,擡起一雙明眸,朝着魔尊逐字逐句地道:“是易檀越渡了貧僧,檀越主何必本末倒置,是非不分?”

喬奈冷笑,接二連三的失利讓他忍不住撕開了溫和矜持的皮囊,露出了嚣張跋扈的真面目:“她渡你一場,佛子便盡心相護,如此可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了?”

如此胡亂攀扯,便是修養再好的人都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旁高座上的陰朔幾乎要拍案而起,只想拔劍将這無理取鬧的魔尊從山頂上抽下去。

可是就在這時,一股浩瀚而又強勢的威壓橫掃全場,将所有人都穩穩地鎮在了原地無法動彈,那是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蒼穹,仿佛山巒。

口舌僵硬、無法動彈的衆人只看見論道壇上的道主平平伸出一指,遠遠地隔空點在了魔尊喬奈的眉心,語氣清淡地道:“止言。”

道主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話語中的強硬卻是一目了然,完完全全就是一句居高臨下的命令,毫無以往萬事不經心的從容冷淡。

而在同一時間,那仿佛自雲外而來的女聲再次響起,清冷而缺乏起伏的語調都染上了幾分感慨般的柔軟,語帶笑意地道:“道主願為紅塵身化天柱,為求大道而傾盡所有,他一直都是在下心中的持光之人,照亮前路漫漫。”

……原來郎有情妾有意的不是問道第八仙與佛子,而是第八仙與道主啊。

被鎮壓在席上不得動彈的修士們神情微妙而又複雜,特別是道主在易塵上仙說完這句話後便收回了威壓,更是無形中坐實了這個揣測。

被拂了臉面的魔尊喬奈忍不住冷笑,可是道主“止言”的禁咒一時半刻解不開,他厭透了這些說一套做一套的正道修士,就算是這所謂的無欲無求的道主,實際上心眼還不是偏到了天邊去?就這樣的态度,還妄圖讓正魔兩道和平共處?簡直可笑!

魔尊喬奈失利至此,因為不擅口舌争辯而一直保持沉默的弑九星終于忍不住了,炮仗一般地開口道:“你們正道修士大言不慚地說什麽正魔兩道和平共處,實際上還不是仰仗道主尊位作威作福?所謂的齊聚蒼山共同論道,尊重彼此道統之說,想必也只是笑話一場,其心不誠!”

論起吵架,易塵從來都沒再怕的,只是輕描淡寫地反駁道:“尊重他人的道統,是禮儀;能說服他人接受我的道,是我的本事,閣下有何不滿?”

“以言語作刀,引他人易途改道,易塵上仙之所作所為與我等魔修有何不同?!”魔道修士中有人破口大罵,“看似行中庸之道,實際蠱惑他人改行己道,這就是閣下所謂的‘尊重’嗎?嘴上說得好聽,實際從頭到尾皆無海納百川之雅量,不過是口蜜腹劍的僞君子罷了!”

魔修句句誅心,易塵卻不為所動,宛如戰場上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将軍,勢如破竹,銳不可當。

“道心堅毅,何懼他人言語為鋒?若是因我之言而動搖道心,不過是證明你們自己都心有迷茫罷了!若是因我之語而改行我道,不過是證明你們心中亦認可我的觀念罷了,在下何錯有之?我闡述己道,信與不信,修與不修莫非是我替閣下做出抉擇的?在下即便生得鐵齒銅牙,也叫不醒裝睡的人!若如此也為錯,我等何必齊聚?何必論道?”

易塵舌燦蓮花,口齒伶俐,字裏行間的凜然正氣幾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罵得那名指責她的魔修張口結舌,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駁于她。

“閣下若心有不服,只管來戰。易塵便在此,靜候閣下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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