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手中劍
“強者的尊嚴不容冒犯, 弱者的尊嚴無人理會,而這, 就是人間殘酷的‘公正’, 不是嗎?”
喬奈笑意盈盈地反問,一雙仿佛被污血染紅的眼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陰朔, 那些無法直白顯露的惡意藏得很深很深,但卻并非無跡可尋的。
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陰朔宛如浮冰碎雪般的眼神寸寸冰封, 化作內外皆冷的玄冰,将那些雖然有失溫度卻也鮮活的情緒寸寸包裹。
陰朔心底冷冷一笑, 她想,魔道中人這次果真是有備而來,竟然将那些連她都快要淡忘的過往一一翻找了出來。
她可不就是生來卑賤,命如浮土,生死予奪皆不掌控于手嗎?她不就是那個不得不受着忍着将一切不甘怨憤往肚子裏咽的卑微之人嗎?
好一個魔道,好一個魔尊, 竟是想以吾之矛攻吾之盾, 意圖壞她道心, 迫她心魔叢生。
如果是以前的陰朔, 這時候只怕是怒氣攻心,忍不住拔劍出鞘了。而她一旦拔了劍,道主必然會阻止她, 到頭來郁氣難舒, 依舊逃不過道心染暇的結局。
如果是數月以前的陰朔, 依舊堅持着“是惡既斬”的理念,依舊相信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說法,堅信“人人平等,殺人必将償命”的話,那她此時必然辯不過這巧言令色的苦蘊魔尊。因為她無法反駁魔尊喬奈的說法,她沒法否認,這三千紅塵中的芸芸衆生正如喬奈所說的那般充滿了不公。
她的思想觀念倘若不能被紅塵中人所認同,那便代表着她将失去于“公正”挂鈎的道統。
——破邪顯正的殺破道。
如果她本身都不能代表世人所認同的“公正”,那就更別談“破邪”了。
畢竟正邪與善惡的判決,本就會因為歲月的變遷與人心的浮動而改變。如果陰朔不能正确解釋人世間的善惡正邪,那她自然沒有資格統領破邪顯正道。
想明白了這些的陰朔卻沒有如喬奈所想的那般動怒,甚至連原本因為争辯而生出的幾分火氣都消匿無蹤,讓人看不出情緒。
喬奈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想要去窺探劍尊的心靈,卻見陰朔眼神一飄,穩穩地落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喬奈頓時有些笑不出來了,他的晦目的确能窺探人心,但那必須雙方都産生眼神的交流,可是劍尊如今用一種很有力度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天靈蓋,活像是想要把他的頭蓋骨掀起來看看一樣,看似很尊敬地跟他對視,實際上完美地躲避了他所有的眼神交流。
陰朔牢記着小一的忠告,不跟對方産生任何的眼神交流,一邊搜腸刮肚,一邊語氣輕慢地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是笑話,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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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暫時想不出反駁對方的話語,先不要慌,慢條斯理地重複一遍對方的觀點,給自己争取思考的時間,同時也給對手施加無形的壓力。”
陰朔想到了小一曾經對他們講解過的論道之術,面上神情不變,卻是道:“魔尊可還記得易塵兩人前曾在此說過的話?”
劍尊搬出了易塵上仙的名號,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修士們頓時豎起了耳朵,而喬奈的笑容卻淡去了些許,那種仿佛遇見了天敵一般的頭痛感再次席卷而來。
喬奈忍不住道:“哦?易塵上仙字字珠玑,言談可謂振聾發聩,不知劍尊所言是哪方言辭?”
這話一出口,喬奈就覺得不對,他竟然一時大意将先手之位拱手相讓,讓自己落于被動的地位上了。
就在所有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時,已經得到充足思索時間的陰朔已經面無表情地開口說道:“你沒有試圖讓他們越變越好,反而跟他們一樣越變越糟。”
陰朔此話一出,衆人頓時恍然,而喬奈忍不住磨了磨牙,勉強擠出一個略帶困惑的笑。
喬奈正想着如何打斷劍尊的思路,陰朔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幾乎是雷厲風行地說道:“易塵說過,一件事情的對與錯,不在于認同對錯的人是多是寡,是強是弱。懲惡揚善,是因為善是對的,所以我要去做,而不是因為人有尊卑高下之分,我就可以對惡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它不存在了。”
“如果說乞兒無故殺人是錯,那九五之尊因一己私欲而殺人自然也是錯,或許無人能制裁于他,但這不代表這是正确的。”
“可是小……易塵也說過,天地三性,二分善惡,三為無記性。倘若皇帝殺人是為了天下太平,那便無人可置喙什麽,你若非要将二者相比,必然是不妥的。因為他殺人固然是錯的,可是這是他身後萬千百姓給予他的權利,對于死去的人來說,他是錯的;但是對于被保護的子民來說,他是對的。”
“這就是善惡,與無記性。”
陰朔這反擊回得漂亮,當即便有正道修士撫掌而嘆,天劍宗的十餘名弟子更是屈指往佩劍上輕輕一彈,清越的劍鳴響徹蒼山,仿佛無聲的助威吶喊。
在這樣清越卻不嘈雜的劍鳴聲中,沐浴在月色下的劍尊美得不似凡人,一如那高懸天際的明月,清冷而又尊貴。
喬奈如願以償地跟劍尊對視,可是讀出的心聲卻讓他微微一僵。
——“如果沒有那人的一杯苦酒,我或許會敗。”
——“但是如今,我就堂堂正正地站在這裏告訴你們,一切苦痛的過往我都盡數釋懷,我行事雖有偏激,一生卻從未行差踏錯,我問心無愧,從以前到現在。”
——“要戰?爾等只管上前來。畢竟不能一直讓那孩子護在我等的身前啊。”
“無人可以定義無記性的存在,但是善與惡卻是明晰一如黑白,譬如曾經殘害了驚濤劍的晏暝,他在我心底死不足惜,一直如此。”
“損人利己,就是錯,而我拔劍從不為了自己,是為他人,亦為了追尋大道的真意,他人可以說我不配,但我做這些,從來不是為了自己。”
“我無法定義無記性,但惟願我手中之劍能護住那些無力反抗的善,能斬殺肆意妄為的惡,能還給這世道些許的清明。”
劍尊的話語铿锵有力,擲地有聲,仿佛一一雜碎在地上的瓷器,毫不猶豫地粉碎得徹底。
只為了留下那一聲震撼人心的餘響,恰似那粉身碎骨渾不怕,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間的石灰,在空中灑出灰朦的痕跡。
即便是慣來巧舌如簧、心思莫測的喬奈,面對着這樣的劍尊時,都忍不住有些自慚形穢的欣賞。
正道修本我,慣于約束自己,為尋得超脫凡塵的契機,不願沾染凡塵的修士比比皆是;而魔道修本心,亦正亦邪,卻大多自私自利,更沒有信念可言。
但是,沒有一個人會像劍尊陰朔一樣,她的本我與本心皆是為了他人,而不是為了自己。
她未必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為人诟病,但是她還是要去做。
比起随性而為卻從不堅持的魔道,比起那些只說不做獨善其身的正道,劍尊陰朔活得太過堂皇光明了些許。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便劍尊陰朔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嬌美容顏,但不管是正道還是魔道,不管是憎惡還是仰慕,都不曾小觑了這位劍尊。
愛其人品,珍其心性。比起容貌,她身上有着更美的東西。
喬奈忍不住心中嘆惋,劍尊陰朔也好,那位易塵上仙也罷,她們其實都非常适合修魔的。
正道的心法修到最後都難逃寡情,但是這兩位正道的女仙卻有着這樣鮮活的心髒,若是好好修魔,不知那顆澄澈的道心最後會變成怎樣漂亮的色彩。
清淨潔白雖好,但世間這般多美麗的色彩,不一一染上,豈非可惜?
就在魔尊喬奈滿心扼腕遺憾想要渡兩位女仙成魔的時候,其中一位被念叨的女仙只覺得後背一寒,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馬車裏靜坐的墨衣美男神情沉靜,他雙目輕阖,似是冥想似是小憩,卻是面無表情地将身旁的暖手爐朝着依靠着車壁的女子推了過去。
易塵拿過小暖爐抱在懷裏,朝着那一身墨衣仿佛融進夜色裏的男子微微點頭,表示謝意。
夜色已深,萬籁俱寂,馬車還在骨碌碌地前行,為了照顧她這個身體羸弱的凡人,魔修們沒有使用瞬息而至的法術,只能徒步前行。
雖然這些魔修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雖然這位朽寂魔尊出乎意料的溫柔體貼,但易塵心底始終有些許不安,如影随形,揮之不去。
她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這張面具将她的臉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嘴唇和一點下巴,面具的邊角嚴絲合縫地貼在臉上,卻不會讓她覺得難受。
易塵抱着暖爐靠在車壁,調整呼吸的頻率,做出阖目欲睡的模樣,但是正如她失去了痛覺一般,易塵只覺得自己很清醒,完全睡不着。
也是,本來就是做夢,怎麽可能在夢裏再睡着一遍的呢?
易塵閉目養神,做出安睡的模樣,她調香時能靜坐半個小時而不動搖,只要将呼吸頻率調整一下,很容易就做出了沉睡的假象。
如此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後,馬車裏靜坐不動的墨袍男子終于起身,悄無聲息地撩開車簾,下了馬車。
“情況如何了?”朽寂魔尊神情淡淡,一揮手便布下了隔音的結界,出聲詢問道。
“苦蘊尊主正在與劍尊争辯正邪對錯,據災厄尊主所言,苦蘊尊主似乎有心渡劍尊成魔。”
“讓他別白費力氣了,問道七仙是不可能堕魔的。”朽寂魔尊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平鋪直敘地道,“車上那人的身份,可是确定了?”
魔修恭敬地回答道:“香主嘗試了入香,雖不能完全确定那位便是天道,但是似乎有一定的牽連,對方或許是天道行走人間的意志或是分身。”
聽見這個說法,朽寂魔尊無喜無悲地道:“哦?天道行走人間的意志?莫不是另一位天柱?”
知曉尊上心病的魔修不敢妄自言語,只能垂頭道:“只要天道不在蒼山雲頂裁決論道,那天書上自然不會出現道統的是非,苦蘊尊主想要在道主的沉默下拿下道統應當是不難的。只是……只是,我等并不能确定,天道究竟有幾個分身。”
魔修說得小心翼翼,魔尊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的動容,只是拂袖道:“不管這女人是不是天道,先将她帶回去關起來,等苦蘊得手了再說。”
“是。”魔修應了一聲,猶豫半晌,卻還是道,“只是……道主若是在論道結束後發現不妥……”
車外的談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大抵是因為布下了結界的緣故,因此有恃無恐。
所以,即便是強大如朽寂魔尊都沒有料到,靠在車壁上的易塵輕阖着眼睛,将他們的對話完全納入耳中。
易塵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保持得很穩,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悄無聲息地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鏈。
手鏈通體墨翠,形似竹節,可是在易塵的手指輕輕拂過之時,卻掠過一絲柔光。
一個透明的香水瓶突然出現在易塵的手掌心中,當易塵輕輕一抹,那香水瓶又再次消失不見了。
反複确定了香水瓶的存在,易塵這才徹底放下了心,等到那墨衣男子再次撩開車簾時,易塵依舊保持着酣睡的模樣。
雖然依舊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但易塵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雖然這位魔尊對她很好,但是易塵始終覺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所以,她準備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