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公正
易塵覺得自己在做夢。
當然, 這個想法自然不是毫無根據的, 因為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喪失了一部分感知能力,比如說……痛覺。
易塵用力地擰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是擰下去的手感卻仿佛掐了皮革沙發一樣, 白皙的手臂上立刻紅了一片, 可是易塵卻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 只覺得木木的。除此之外,她說不出話, 視野也受限,受限的原因是她臉上多了一張摘不下來的面具,完美地貼合了她的臉型。
易塵嘗試過摘面具卻失敗了之後,就放棄了掙紮, 只是将無波無瀾的眼神投注在了面前一群人的身上。
易塵很冷靜,也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而驚慌失措, 一方面是因為她養氣功底極好,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眼前的場景太過不真實了。
易塵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廣袖長裙,跪坐在一個繪着血色紋路的祭壇上, 手裏還捏着一角墨色的衣袍。
易塵的身邊站着一位身穿竹葉銀紋墨袍的長發男子, 他長身玉立,姿态端正俨然, 宛如自百年書香世家中走出來的濁世佳公子,清皎宛如玉樹臨風前。
男子生了一張極為清正俊逸的容顏, 神情淡淡的, 整個人就如同山水墨畫一般韻味隽永, 唯獨唇色深得仿佛沾了血,平白便多了幾分妖異。
這個不管打哪兒看都文質彬彬的美男子,被這裏的其他人稱之為“魔尊”。
易塵看不出身旁這個男子的可怕之處,對方即便被她無禮地抓住了衣角也沒有惱,只是冷冷淡淡地站在那裏,仿佛水墨揮就的畫中仙。
但是她不害怕不代表其他人不害怕,看着魔尊的那張冷臉,易塵面前站着的二十來人幾乎是腿一軟便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抖得仿佛篩糠。
“尊、尊上……”打頭的一個男子話音有些抖,但他很快就将打結的舌頭捋直了,因為魔尊最不喜歡他人結結巴巴,“啓禀尊上,我們修膳食道與焚香道的道義就是以此為路上達天聽,與天道對話、感悟大道之理,雖然這個陣法極古,但是絕無可能天道毫無應聲,反而喚來一介凡女魂魄的說法的。”
魔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手下的修士也覺得心裏打鼓,不由得鼓起勇氣微微擡頭,将目光放在了那莫名出現的凡女身上。
那突然出現在祭壇上的女人是一抹生魂,魂魄卻極為凝實,宛如活人模樣。這樣的生魂極為罕見,一般只有那些神魂強大兵解轉世的仙人真佛才有這般凝練的神魂,但是這女子今生又的的确确不曾修行過,一眼掃過去便知曉乃是凡人,白白糟蹋了這堪比真仙的神魂,讓人不免扼腕嘆然。
女子身上穿着天水青色的留仙裙,面上扣着雪白的女面,那女面上雕刻的眼鼻口唇栩栩如生,像是一張失了顏色的美人臉。
在這張白得宛如瓷器般的美人面上,以水墨在左臉頰下方以及右額頭上方各自繪就了道家的一黑一白的陰陽魚圖,魚尾如暈開的水墨,竟有幾分清雅靈動之氣。
Advertisement
即便突然被召喚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即便面對着一大群修為不俗的魔修,女子的姿态依舊端莊娴雅,看不出絲毫惶然。
就仿佛舊時王謝走出來的大家閨秀,泰山崩于前而不動心,利刃架于項而不改色,從容淡雅一如庭前落花。
聽見下屬的自辯,那男子卻依舊瞳孔深深,不知喜怒,只是又輕輕拽了拽自己的衣袍,示意那發怔的女子松手。
易塵松開了男子的衣袂,斂了斂袖,一道冷澈卻平和的聲線從頭頂上方傳來,問道:“你是天道?”
易塵有些恍惚,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應該搖頭,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聲音卻盡數堵在了喉嚨口。
相當糟糕的局面。
如果能開口說話,不管是怎樣絕望的處境,易塵都有三分把握讓自己化險為夷,但是如果不能開口說話,她就缺乏了跟敵人交流的渠道。
易塵猶豫半晌,憂心她一搖頭就會被人摘了腦袋,也擔憂點了頭卻被查出不是,反而讓人惱羞成怒,幹脆便什麽都不做,宛如木樁一樣地跪坐在祭壇上。
她這麽不言不語,那些心驚膽戰的魔修們都在心裏犯嘀咕,有人忍不住出聲說道:“尊上,不如、不如我們搜魂吧。”
他們布下的是召請天道的陣法,可是天道沒有降臨,反而來了一位凡女,誰知道這凡女跟天道有什麽聯系呢?
提出建議的人想得很好,但是冷不丁地魔尊大人一個眼神掃來,冷得他五髒六腑都結了冰一樣:“她若果真是天道,你對天道下手,可有想過後果嗎?”
那方才出聲的魔修頓時沒聲了,如果這凡女果真與天道有牽連,他們對她下手,只怕最後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再說了,搜魂說着簡單,他卻是忘了面前這位凡女的神魂是何等的強大,除非魔尊親自動手,否則他人想要硬碰硬,只怕是會反過來被對方吞噬掉。
惹不起,惹不起。
沒有請來天道,反而惹來了一個燙手山芋,這樣的結果讓魔修們一個個面色難看,神清灰敗,幾乎有些擡不起頭來。
召請天道的陣法是反複退演過上百遍的,按理來說不應當出錯的才是,但是這個陣法失敗了,他們的計劃也毀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只盼望“晦目神”苦蘊魔尊能力挽狂瀾,在論道一事上辯過劍尊陰朔與儀師元機,最後再說服天柱道主了……
真是怎麽想,都覺得希望渺茫。
比起魔修們的心灰意冷,朽寂魔尊的态度卻十足冷淡。
他不在乎陣法的成敗與否,更不在意自己的籌謀毀于一旦,從始至終,他都是從容的、冷靜的,淡然得仿佛心無羁縛。
“九為數之極,正道氣運盛極必衰,正魔鼎立是必然的結局。”朽寂魔尊一身墨袍暗沉,手裏持着書卷,嚴謹得宛如私塾裏的教書先生,“這次仙魔宴,魔道必然會勝,區別僅在勝得漂亮與否罷了。爾等如此頹唐,反倒好像我們已是一敗塗地了,豈非可笑?”
一衆魔修們被魔尊訓得擡不起頭來,宛如一個個落榜後被先生痛罵的學子,眼神裏都寫滿了生無可戀、痛不欲生。
而易塵跪坐在馬車裏,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這有些滑稽的一幕,接過了黑袍男子随手遞過來的熱水,心裏那點茫然無措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雖然突然來到了異世界,但易塵覺得沒什麽好怕的,因為這位“朽寂魔尊”,居然是個君子一般溫文有禮的好人。
把她帶出祭壇後,這位冷冰冰的魔尊就随手喚出了兩匹渾身漆黑頭上長着鹿角的黑馬,然後一語不發地把她送上了馬車。
到了飯點了,易塵還沒委婉地表達出自己意願,那魔尊就一邊訓斥着自己的下屬一邊遞了幾個水靈靈的仙果給她。
走了一路覺得累了,易塵還沒找到紙筆,對方就丢了一件裘衣進馬車,剛好能給她當被褥。這貼心的,都能去應聘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員了。
而更清奇的是,這位魔尊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完全無意識的,理所當然得仿佛是一種條件反射,從頭到尾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
比起他對待女子時不自覺溫和的态度,魔尊對自己的下屬就有種狂風暴雨般的毫不留情,懶散無狀的會被訓斥,談吐不慎的會被訓斥,心術不正的會被訓斥。
堂堂一個魔尊,仿佛兼任了教書先生的重任,而那些讓魔尊不滿意的下屬往往會被魔尊趕去抄書百遍,這種懲罰對不喜拘束的魔修來說簡直比死還可怕。
雖然易塵身份不明,但是朽寂魔尊也沒打算放這個疑似天道的凡人離開,故而準備将易塵帶回魔宮之後再徐徐圖之,易塵可以說是暫時無恙的。
她其實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夢還是真的來到了異世界,周圍的一切都很真實,但是她的身體卻輕飄飄的沒什麽實感,讓她有種如墜南柯的錯覺。
易塵低頭看着自己雪白掌心裏的紋路,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臉上冰涼涼的面具,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先保住性命,弄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吧。
易塵這邊廂在努力安慰自己,卻不知道另一邊局勢已呈水火,燒得整個蒼山雲頂成了冰火兩重天。
魔尊喬奈與劍尊陰朔針對着“善惡”這一題争吵了大半天,又為了“是惡既斬”這個觀念論到了三更半夜,好懸沒磕得一個兩敗俱傷。
讓人有些失望的是,兩人吵得這般厲害,那位神秘的問道第八仙卻始終沒有露面為劍尊撐腰再次上演一出舌戰群魔的好戲,委實讓人心裏空落落的,難受。
苦蘊魔尊喬奈是魔道中出了名的詭辯者,劍尊陰朔也不遜于他,霸道之名震懾五湖四海,信奉的就是“我即是正義”。
想要動搖這樣思想偏激的劍尊,可比動搖一個心性純粹柔軟的佛子要難太多太多了。
論道到了後來,喬奈也隐隐覺得煩躁,他可是用他的三尺不爛之舌向朽寂魔尊立過心魔誓的,就這麽铩羽而歸未免也太難看了些,老大非拔了他的舌頭不可。
想到這,喬奈打了個冷顫,看着那頭面顯怒色的陰朔,終于決定祭出自己的殺手锏了。
喬奈緩和了一下自己的心緒,重新露出了溫柔的笑靥:“劍尊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衆生既為蝼蟻,這便是劍尊所堅信的‘公正’。”
“可是在我看來,公正本身就是一種不夠公正的表現。我等并非高高在上的天道,自然無法将衆生視作蝼蟻,畢竟人有高低貴賤之分,讓人間君王跟乞丐同等待遇,這終究是不妥的。乞兒殺一人需要償命,君王殺千千萬萬人亦不會為他人妄論是非,這種區分本就是世人觀念中的‘公正’。”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終究不過是一場笑話,當不得真。”
“就像有些人,生來卑賤,命如浮土,生死予奪皆不掌控于手,可有些人出身尊貴,即便再如何狂妄,卑微之人終歸也不得不受着,應該受着。”
“強者的尊嚴不容冒犯,弱者的尊嚴無人理會,而這,就是人間殘酷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