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緣之始

“傳說, 倉颉造字之時,一日白晝下栗如雨, 晚間鬼哭魂嚎,擾得世人不得安寧。”

一身青栀裙裳的女子捧着書簡站在書櫃前,慘白纖細的手指寸寸拭過書籍上的飛灰,垂頭而立,神情難測。

女子的裙角無風自動, 四周似有黑氣翻湧, 顯得陰風慘慘,十分瘆人。

“有人相詢, 文字可取代言語,字便可表達萬物, 又可傳達心意, 為何會引起鬼哭?”

女子的聲音低柔婉轉,頓挫也從容悠揚,似乎對周遭發生的一切變故都不放在心上。

“鬼說,因為倉颉造字,致使民智日開, 民德日離, 人間再不複以往的樸實純善,戾氣橫生, 因此……這世道, 真是做鬼, 都不得安寧呵。”

女子最後的一句話宛如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 她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凄厲的尖嘯,翻滾的黑霧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朝着女子猛然撲來。

“說得對嗎?書鬼。”

只聽得“铮”地一聲輕響,長劍出鞘的剎那乍現出雪亮的華光,裹挾着純正道門清氣的長劍閃電般刺穿了書鬼的命門,清氣纏絞之下,黑霧凄厲地慘叫着、掙紮着,卻不肯屈從于命運而消散。

“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卻修不到半點仁德。”

情意女子微微擡頭,露出一張清麗如白芍般秀致的臉蛋,她手持雙劍,一劍刺出,凝視着清氣中哀嚎消散的書鬼,面上卻還帶着溫婉的笑。

“閣下以怨報德,日晞何以恕之?白家滿門七十一口人的性命,日晞今日來取了。”

“咔!”

王導喊停了拍攝,拿着小喇叭喊道:“小易你別動!補個臉部特寫……好!休息了!”

易塵緩緩吐出一口氣,收起了手中的長劍,面前投影出來的黑霧也眨眼消失無蹤。

易塵手中的這一雙對劍是特意定制出來的道具,仿造的乃是原著中由白日晞自己親手鍛造出來的武器,一柄名為“無回”,一柄名為“斷途”。

這一雙對劍也是花大價錢打造出來的道具,只要摁住手柄上的按鈕,劍刃上就會浮現出炫麗的光影效果,絲毫不遜色于大手筆的後期特效制作。

也是多虧了這高價錢砸下的道具以及全息投影,她才能放任自己更好的入戲。易塵畢竟是沒有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圈外人,沒有這些逼真的光影效果,她真的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獨角戲而笑場。

易塵收劍還鞘後便走出了全息投影的拍攝屋,一出來就被圍觀她演戲的紫華抱了個滿懷:“小一好厲害!太帥了!”

易塵笑着擁抱了紫華,也沒有什麽男女有別的想法,畢竟她跟紫華抱在一起,就連陰朔都不會想歪,只覺得是兩個小奶娃你撲我我撲你地玩鬧呢。

“方才拔劍的姿勢很标準。”陰朔身為易塵的“劍術指導教練”,中規中矩地評價道,“只是力道還有待提高,後勁不足顯得綿軟,拔劍速度夠快,動作也已經足夠流暢,但是若要殺敵,如此輕柔的力道只怕難以壓制對方。”

白日晞的武器是一雙對劍,而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夠比“劍尊”更有資格提點他人的劍法?

為了能扮演好“白日晞”這個角色,易塵跟着陰朔練了好幾天的劍術,就連吃飯喝水都不忘轉筆練練手指的靈活性,雖然只粗練了幾天,但架勢也已經有模有樣,看起來很像那麽一回事了。雖然只是個花架子,但也是個好看的花架子,揮起劍來行雲流水,唬人已是足夠了。

易塵學習新事物的速度很快,即便是深谙易塵性情不适合習劍故而對此不抱過多奢求的陰朔都有些可惜這份良才美質,易塵能記住她教導的劍法,但是到底也是尚未修習過的凡人,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錘煉打磨,一時之間也強求不來。

陰朔對待劍道有着遠超世人想象的虔誠,即便教導的對象是小一,也從未有過心軟放水的想法。

就在易塵在陰朔的教導下不斷改進自己的劍術架勢時,身為男主角的少言卻站在放映室裏,聽導演給他講戲。

“你要演出月中骞樹的風采并不困難,本色出演就好。”湯诰抱着劇本,指着屏幕上溫婉淺笑的青衣女子,“你唯一要把控的地方,就在于道思源對白日晞的感情,應該看過劇本吧?易塵也給你分析過吧?你覺得道思源最初遇見白日晞時,對她懷抱着怎樣的感情呢?”

少言神情淡漠,回想起易塵對道思源的描述,不由得輕聲道:“他想渡她。”

道思源最初遇見白日晞時,那女子就已經是一位行走于光影之間、理智懸于一線的賭徒了。

她半步為仙,半步成魔,只差一個推波助瀾,就可能萬劫不複。

湯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那你覺得,白日晞對道思源懷抱着怎樣的感情呢?”

少言沉吟片刻,卻是眼神沉靜地回答道:“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救贖。”

在白家滿門覆滅,獨自一人踽踽獨行、渾渾噩噩存活在世上的白日晞,有朝一日見到了禦劍而飛,逍遙青雲之上的道思源。

沒有任何的交談,甚至沒有眼神的交彙,僅僅只是一個遙遠的背影,就将“道”之一字烙印在白日晞的心頭。

那是白日晞最初的憧憬,宛如天際乍現的一抹明光,照進了她那顆被苦痛陰霾所籠罩的心。

——紅塵苦難多矣,故而渴慕超凡脫俗之心。

對于少言的回答,湯诰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是指着拍攝屋說道:“那你就随心而為,拍出什麽是什麽。”

身為編劇和導演說出這樣的話來實際上是相當不負責任的,但是少言不知其中的門道,只是點了點頭,将目光投注在了拍攝屋內。

剛剛拍攝的那一幕,是白日晞于青霄觀修煉歸來後報仇雪恨的場景。

白日晞在青霄觀上修煉了五年,其師本以為她能看淡紅塵放下仇恨,卻沒想到白日晞平日裏溫柔優雅,實際早已怨毒入骨,距離入魔僅有一步之距。重歸故裏,手刃仇敵之後,白日晞又将當年牽連此事之人一一找出,一氣殺了個幹淨。

當年書鬼之變,白家成了朝堂政客們博弈的犧牲品,髒水潑了一盆又一盆。世人都說白家貪污受賄作惡多端,故而被惡鬼滅門,也是活該。

實際不過是牆倒衆人推,可嘆白家家風清正,教導了後嗣子弟要行得正坐得端,卻沒有教導他們如何分辨人心醜惡,如何以直報怨。

白日晞殺了人,被師父逐出了師門,被廢除了習武的根骨,從此颠沛于凡塵,準備茕茕孑立終了此生。

——直到她看見伫立雲端的仙。

站在藍天白雲下的少女神情空茫,她穿了一身粗布麻衣,仿佛在為逝去的血親披麻戴孝,整個人單薄得宛如剪影,也仿佛将要開花的竹。

——竹生花,其年便枯。

極致純粹的美麗中透着走到窮途末路的荒涼,那女子站在明媚璀璨的天光下,卻仿佛一具早已腐朽的屍骨。

淩空而立的少年不知怎的,忽而福從心至一般,回頭看了她一眼。

定格的畫面中,衣袂翩然的道長漠然回首,眼底仿佛藏着浮冰碎雪,流雲萬千。

站在下方的白衣女子微微仰着頭,目光缥缈而又迷離,那是近乎絕望的死寂,但在此情此地,卻仿佛有細碎的光,在她的眼底亮起。

“咔。”湯诰淡定地喊了暫停,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收到了來自男主角的凝視,平靜而又帶着幾分了然。

湯诰任由對方打量,心底卻是暗自嗤笑。

——無欲無求高高在上的仙啊,被這樣一雙眼睛仰望着,你怎能不因此而心生動容呢?

些許的憐惜,些許的動容,些許的在乎……最後都會彙聚成汪洋大海,沖刷過思念的彼岸。

在十丈軟紅中痛苦掙紮的凡人豈止白日晞一個?為何那本已超脫凡塵的仙人眼底會突然多出一個人的身影?

——她在他的身上看見了渺渺大道,他又何嘗不是在她的眼裏看見了滾滾紅塵?

看着笑容滿面朝着道主跑去的少女,湯诰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

愛這種東西,是唯一藏不住的感情。

也是當局者迷,深陷局中的兩人都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錯将深情難付當作無從落筆。

湯诰是著書人,最愛的事情莫過于是将紅塵中的種種緣分牽連在一起,将不可能化作可能。

演一場戲,又何嘗不是走過一個人的半生?

“拍攝屋的租金不便宜,先将布景最困難的那一部分拍了吧。”

湯诰看不慣這兩個小學生磨磨唧唧的談戀愛,決定在後頭推波助瀾一把。

道思源與白日晞再次相遇的契機,就在那一次被問天樓定義為“罪業殺劫”的災厄之中。

那時,道思源金丹已成,白日晞卻尚未築基,雖然半只腳踏進了仙門,卻還沒尋找到自己的道,最是迷茫也最是空洞的時期。

天地劫數,多是因人心而生,因世人造下的罪孽而生出無盡業力,于天道混亂之際而生殺劫,以衆生之血洗刷因果罪孽,使天地重歸平靜。

殺劫不至于讓天地重歸混沌,但也足以讓凡塵衆人死得十不存一,故而必有大能者出世,扛起搖搖欲墜的浩浩青空。

道思源遠渡東海,力挽狂瀾,而白日晞不過是滔天巨浪中沉浮的衆生之一,他們之間,有着咫尺天涯的距離。

——可是他們之間的緣分,也恰好從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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