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目中刺
魔尊想不明白, 易塵也想不明白。
但是易塵長期被人當做倒苦水的垃圾箱, 很快就發現了自己一直想要尋找卻又找不到的, 屬于朽寂魔尊的弱點。
是治愈還是攻讦?選擇權都掌握在易塵的手中。可以說魔尊為了尋求一個答案,将自己的命門暴露在了易塵的面前。
可易塵知曉,這是一個陷阱。
談話需要技巧, 氣氛需要烘托,魔尊如此直白地将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口, 不是因為心寬或是信任,而是因為有恃無恐。
如果易塵因為偏心少言而出手打壓魔尊,天道失德, 必然也将遭受反噬,若是天道失序,魔尊未必不能從一潭渾水中分得一杯羹。若不能自保便自損八百傷敵一千,因為胸有成竹, 是以有恃無恐。
易塵抿了一口茶水,她這時候倒是不擔心對方會在茶湯裏下藥了, 畢竟雙方圖窮匕見, 魔尊大抵也是不願意落一個把柄在天道手裏的。
易塵那些條條規規的律令看似沒有什麽作用——畢竟當某件事情尚未成為既定的事實之前都不能作數, 這種能力就跟馬後炮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對于知曉易塵真實身份的人來說,這些律令又是再分明不過的威懾, 不會有問道者會去嘗試殘害天道,這與自取滅亡沒有區別。
“天機無情道, 斷情絕愛之人, 本是不可能娶妻生子的。”朽寂魔尊沒有賣弄關子的想法, 或者說,現在有求于人的是他。
“可是父親卻不顧同門之人的反對,與母親結為夫妻——當然,在外人看來,這原本并沒有什麽問題,畢竟在夫妻之前,他們還是道侶。”
“父親與母親身為仙界大能,距離飛升也不過一步之遙,是什麽讓他們抱着道途崩阻的危險也要走到一起的呢?”
墨袍如水的男子垂眸輕笑:“在他們知曉自己的孩子未來會成為大道之主并以天柱之身力挽天傾之時,就不需要猶豫了吧?”
比起天地蒼生的分量而言,兩個人道途上平添的無數風險,也就不是那麽重要了吧?
“兄長是命定的道主,但塵世自然亦有枯榮寒暑之理,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那——”他嘆氣,“為了天生道骨的道主能夠平安降世,在道主的命軌上為他無上的榮光增添一抹瑕疵,以‘魔主’為基石而誕生的一位兄弟,是不是就不難理解了呢?”
“而面對這個注定被正道所棄的孩子,身為天機道的正統修士,自然不會違逆天道的立意,甚至可以加以利用這枚天道的棋子。”
朽寂魔尊持杯,神情淡漠地抿了一口茶湯,只覺得那清香甘美的茗品都化作了唇齒間徘徊不去的苦澀。
“比如說,他們因為道主這個孩子所要經歷的那些三災九難,都應驗在我這個注定堕入魔道的逆子身上,不就好了嗎?”
母親最愛的人是父親,她的三災九難本應該應運在父親的身上,可是最終,這劫難卻落在了莫執悟的身上。
所以,明明深愛着彼此,卻要拼盡一切地淡出對方的生命,讓時光磨平這份感情,然後将那份屬于塵世的愛都寄托在莫執悟的身上。
注視着他的母親,心裏是不是在思念着父親?她最後寧可死在他的手裏也不肯跨過天劫的最後一坎,是不是因為父親已經先她一步離去?最初的最初,她對孩子毫無保留的愛,是不是因為她早已看見了終局?
多可笑啊,那曾經折磨了他近萬年的心魔——親手殺母的罪孽,到頭來竟是如此荒唐的一場鬧劇。
可笑得讓他險些笑出聲來。
——卻又痛得撕心裂肺,幾乎要為此而落下淚來。
“抱着斬斷塵心的念頭去愛我,只為了不讓劫數斬斷他們之間最後的牽系。”
朽寂魔尊淡淡地勾唇,好似無力,又仿佛深藏的竭嘶底裏。
“從一開始,他們就……”
“做好了全心全意愛你的準備。”易塵突然出聲,語氣平直地描述道,“沒錯吧?”
無人應答。
僅有兩人的茶室裏,一時間充溢了逼仄而又壓抑的空氣。
朽寂垂了垂眸,他淡漠的餘光落在易塵輕阖的下颚上,那是她緊張的證明。
“你果然比苦蘊更擅長詭辯。”
死寂一樣的沉默中,朽寂最先打破了這份令人尴尬的安靜,只是語氣涼薄地輕嘲,用一種幾乎掩蓋不住的輕慢之意:“是不是在嫂子的眼裏就只能看見這個世界的光明與美好,所以一切抱有目的與惡意的陰謀都可以歸咎為情有可原,然後坦然無畏地勸解他人原諒——”
“你要将他們的愛視作‘陰謀’嗎?”易塵近乎無禮地開口打斷了朽寂的話語,“但凡你有半分這樣的念想,你也不會如此痛苦了吧?”
“我的确沒有資格要求他人原諒于否,只有真正受到傷害的那個人才有資格說原諒,其他的,神也好,佛也好,都沒有資格。”
易塵雙手握着茶杯,藏在面具後的臉卻是冰封一般的冷靜:“所以,我說,信不信,接不接受,都由你。”
少女說得斬釘截鐵,朽寂卻嗅見了其中的危機,他的理智在命令他立刻喊停,可他的感情卻在催促着少女繼續說下去。
仿佛自欺欺人,可笑之極。
魔尊拒絕的話語最終也沒能說出口,他只能沉默地坐在原地,聽着少女語氣平靜地吐出了比惡鬼更加蠱惑人心的話語。
“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少言的相遇,源于一場……荒唐而又可笑的……騙局。”
易塵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那個一直埋藏在她內心深處不敢提起的字眼:“那時候的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會偶爾調調香,看看書,對道一知半解卻并沒有什麽偉大造詣的凡女。”
“我之所以說我們的相遇酷似一場騙局,是因為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少言就是少言,準确的說,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扮演‘道主’的凡人。”
易塵毫不避諱地凝視着朽寂魔尊的眼睛,她用一往無前的勇敢,将自己心底深藏的愧怍袒露無疑:“我以一介凡人之身與高高在上的問道七仙交好,用我淺薄的見解與虛僞的身世,‘騙取’了他們的赤忱真心。”
“我雖然不知情,但我不否認,那個時候的我誤導了他們,令他們誤以為我是與他們處于同等地位上足以交心的友人。”
“他們對我真心相待,我卻一無所知地笑着他們執着地扮演‘問道七仙’的角色,那個天真可笑的我,根本不相信我的友人是大名鼎鼎的問道七仙。”易塵說着說着就忍不住抿了抿唇,難過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聲,“我用半真半假的、不純粹的感情,騙取了他們真誠的善意。”
“我甚至還對少言許下了可有可無的承諾,說着贻笑大方、根本不存在的‘我道’,騙他為我而傾心。”
“雖然那時候的我對一切并不知情,但是我無法否認我的不誠之心。”
易塵的這些話,能對魔尊說,能對陌生人說,卻唯獨不敢對自己最對不起的那七個人說。
她習慣性反思,也習慣性苛責自己,被她無意中傷的友人們能寬柔地包容她的一切,她卻無法自己原諒自己。
“因為這樣的不誠,我忽略了很多東西。”易塵凝視着朽寂的眼眸,神情傷懷,眼底卻寫滿了不曾動搖的堅定,“我将他們大方分享給我的美好當做編造的謊言,将少言鄭重的承諾當做孩童般的戲語,他們給予了我最寶貴的真心,我卻回饋了虛情假意。”
“但是,但是——”
“愛是做不了假的東西。”
“或許初心不純,但是你要知道,人心本就是複雜難辨的東西,有時候,一時的惡念并不能代表什麽,更不能蒙蔽世人的眼睛,讓人忽略那些藏得更深的感情。”
就像姑姑,她一時的口不擇言,不過是為了掩藏自己痛失親人又保護不了女兒的絕望與悲戚。
易塵不相信,那個耐心教導她三雅道,會撫摸着她的後腦勺自豪地說着“不愧是易家的女兒”的姑姑,從來不曾愛過自己。
正是因為她經歷過這些,別人對自己的,自己對別人的——所以她才更清楚,感情是多麽複雜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們最初對你懷揣了怎樣的一份心。”
“但是我知道,你的父親最終沒能得道飛升,身隕天劫;而你的母親,也沒有去想那些三災九難,她只是在臨終時對少言說,對不起,無法再陪伴你們兩兄弟。”
“沒有人,拿你當做渡劫的工具。”
易塵已經忍不住拍案起身,她毫不畏懼地直視着朽寂魔尊沉沉的凝視,一字一句地道:“你以為,我會為了最初那個虛情假意的自己而沾沾自喜嗎?”
“開心于自己在無意之中用少許的付出換來了他人的傾心以待?還是慶幸于那個用自己的無知而攀上高枝的運氣?”
“我不會,我只會感到痛苦,恨自己對他們的辜負,也怨自己讓他們受了委屈。”
“哪怕他們不知道,我也依舊會感到痛楚——這是我應得的。”
“我并沒有入目所見皆是光明與美好,相反,我雞蛋裏挑骨頭,一點瑕疵與污穢都會讓我覺得分外刺心。”
“将心比心,以你對你父母的了解——似他們那般高潔之人,會因為将彼此應當承擔的責任推給了一個孩童就躲過一劫般的沾沾自喜嗎?”
朽寂仲怔無言地擡眸,卻只看見女子眼中潋滟的水光,悲傷中藏着一絲懷念的笑意。
“孕育一個生命,為的不是‘養兒防老’,更不是為了伸手向需要你保護的弱者手中索取什麽東西。”
“孕育生命的初衷,只是為了陪伴這個生靈走過一段人生的旅途,看着他長大,和他一起欣賞沿途的風景。”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