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熊貓
易塵曾經誇過魔尊是個狼人, 比狠人多一點, 因為他的感情和理智是完全分開的, 他的情緒不會影響到他接下去想要做的事情。
比如說——跟天道惺惺相惜也不妨礙他想誘拐天道的初衷。
“哥哥可以,弟弟也可以。”朽寂魔尊語氣輕飄飄地說道,“在下也甘願身化天柱,為您鎮守這一方天地,嫂子意下如何呢?”
易塵沉默無言地揉了揉耳朵,只覺得自己聽了一個凍得耳朵癢癢的冷笑話。這年頭的魔尊都如此不務正業,不去搞事而是準備為世界發光發熱了嗎?你以為天柱是什麽可以被競争的崗位?還要向上司自薦一下的嗎?
“呃, 我覺得……”易塵汗顏半晌,還是出聲委婉地拒絕道,“我暫時不需要其他的天柱,事實上, 我成為這個的時間還不到一年。”
易塵還記得謙亨對自己說過的話,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前幾次說出自己的身份都沒有被大道懲罰,但是還是防範于未然比較好。
易塵腳底抹油就想溜, 但是朽寂魔尊是個性格執拗的。
他并不在乎天道是什麽身份, 更不在乎天道上任了多久,他只想讓天道站在自己這邊罷了。
“我所走的這條路,不進則亡,沒有退路。”朽寂魔尊依舊是那張眉眼淡漠好似點無波瀾般的臉, 若無其事地賣慘, “都是一家人了, 世人常道長嫂如母, 嫂子為何就不能心疼一下幼弟?常遠若是成為了天柱,即便入了魔,也會竭盡全力保護你的。”
易塵扶額,覺得牙疼不已,忍不住坐直了身體,嚴肅地道:“小叔子。”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言辭暧昧的魔尊淡淡地揚眉:“嗯?”
易塵委婉地嘲諷道:“我今年不過雙十年華出頭,實在心疼不起來您這等千歲貴庚鐵骨铮铮的男子漢。更何況,為了扶持夫家的小叔子而出手坑害自家夫君這種事情?您仔細想想,那是人幹的事情嗎?”
被諷刺了一臉的魔尊狀似不知地撫掌,面無表情地道:“在下相信,嫂子能讓兄長妄動凡心,定然非尋常女子可比的。”
易塵:“……呵呵。”我可真是謝你大爺的誇獎。
易塵覺得自己看走眼了,這清貴優雅宛如世外谪仙的魔尊不愧是活了近萬年的老鬼,跟少言那種不涉塵世純粹如故的小可愛根.本.不.一.樣!
“那小叔子可真是看走眼了,在下就是個刁蠻任性小心眼的小女子而已,當不得你如此誇獎。”
“嫂子何必妄自菲薄呢?”似乎喊這個稱呼喊上瘾了一樣,魔尊自顧自地說道,“您在論道之時的确耀眼得璀璨奪目,即便我心魔郁結已久,聽罷您的開解,雖然明知另有緣由卻也深感釋然。如此,我倒是知曉兄長,不,那七位仙尊為何會對您另眼相看了。”
“浮華塵世萬千憂擾,似乎都只能沉澱為你眼底清淺的一角,善惡美醜,正邪恩怨,再深的黑暗都會被你化作水墨,繪就心中的錦繡山河。”
易塵對利益不強求,對勝負不強求,甚至對感情與羁絆,都不強求。
合則來不合則散,在她身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澹泊平心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保護好自己的同時斟酌付出自己所擁有的東西,至于付出之後是否會得到同等的回報,她卻從來都不在乎。
話已至此,兩人分庭抗禮,劍拔弩張,早已退無可退。魔尊從容地摁住茶幾站起身來,墨袍迤逦如水,語氣平靜地道:“得罪了。”
易塵心裏一凜。
幾乎來不及思考,易塵已是下意識地擡起手,并指指向魔尊的眉心,将自己一直藏在手掌心中的律令打了出去:“縛。”
易塵開口,與聆心石發出來的聲音不同,易塵只覺得吐字出口的瞬間,心中的慌亂就被一雙無形的手撥散,含在喉中的語調平靜得異樣。
那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再次襲上心口,幾乎讓人心中橫生出無所不能的傲慢,而易塵卻是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契字寫就的“縛”字浮現于空中。
那古拙滄桑的方塊字一如其意般虬結,宛如纏繞在一起的繩索,那泛着金光的律令輕飄飄地朝着魔尊印了過去,如泰山崩塌般緩慢跌宕。
朽寂魔尊看着那泛着金光的契紋朝着自己而來,不必過多的思考,就迅速果決地收回了原本要去拉易塵的手,如流星般後退。
他步伐行雲流水,看似優雅實際快如鬼魅,在金字烙印而來的瞬間足足變換了十幾種身法,卻逃不過這一道來自天道的制裁。
文字是一種十分奇妙的存在,它将世間萬物一切有形或無形的事物化作了可以被記錄下來的契紋,從古至今一直流傳。
——文字裏藏着紅塵的萬千造化。
易塵開始正式修行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天道時,并沒有一步登天地去硬啃謙亨給她留下的那些難以動用的戒律力量,她從湯诰留下的書中知曉,天道與修士不同,身為萬千生靈頭頂之上的浩瀚蒼穹,天道卻從不修習凡人的道。
塵世有道途三千,可天道修習的并非道統心法,他們修習的是陰陽造化。
——生死、陰陽、因果、緣法。
對于這份可能窮極易塵一生都無法悟透的大道之理,易塵選擇用最簡單的“文字”來進行表達。
一為“真言”,二為“律令”。一個靠說,一個靠寫,但是若是以天道的身份說出真言或寫出律令,這就會在此世形成既定的事實。
簡而言之,天道說“縛”,那在因果的運算中,魔尊就的确是被束縛了起來,不管過程中他如何掙紮,都無法改變這已經“發生”的因果。
朽寂魔尊最終還是敗下了陣來,被泛着金光的律令束縛在原地,無法動彈分毫。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魔尊斂了袖站定在原地,姿态優雅看不出半分狼狽的模樣,只是清清淡淡地誇贊道,“倒是不曾預料到,您已領悟了造化之力。不過短短五年,您的進步實在令人難以望其項背,看樣子即便是作為天道,您的天資依舊是相當出類拔萃的。”
一擊得手,易塵卻沒有放下警惕,她握了握汗濕的手掌心,面色不變,心底卻生出些許的困惑。
……五年?她怎麽記得,幾個月前才剛剛見過魔尊呢?
現在不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易塵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置小叔子,就聽魔尊出聲道:“嫂子打算如何處置我呢?”
“嫂子最好想清楚了,如果您讓我活着回去,我是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的。雖然很感激嫂子顧念情分的心慈手軟,但是我也不會因為這些而放棄我的初衷。可是,您那雙幹幹淨淨只曾烹茶調香的手,也做不出來殺人這種事吧。”
朽寂魔尊微微勾唇,他清逸的眉眼一旦舒展笑開就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邪氣,只有此時,才能分外清晰地将他與少言分辨開來。
“還是說,嫂子為了兄長,就能摒棄自己所有的堅持,狠下心來……殺死與兄長生者相似面容的我呢?”
仿佛無心的、又仿佛惡意的輕笑,誰也猜不透這位魔尊的心底究竟在思忖着何物。
易塵恍然,她總覺得朽寂魔尊有種說不出來的眼熟,原來是因為他與少言足足有七分相似,不相熟的人難免會把他們兩兄弟認錯。
面對魔尊蠱惑般的言語,易塵卻根本不為所動,她在魔尊的注視中擡手摸上自己面具的眼角,一道清正的靈氣纏繞在她的手上,最終化作一枝落在她掌心的紅梅花。這枝紅梅花一出現,魔尊就突然斂去了面上的笑意,面無表情地凝視着易塵。
“勞煩你為我操心許多。”易塵雙手捧着紅梅枝,輕輕觸碰了一下細嫩的枝桠,就有一朵紅梅顫悠悠地落下,乖巧地躺在她的掌中。易塵甩手将這朵紅梅朝着魔尊擲了過去,看着那一抹嫣紅在空中化作仙禁的紅光,剎那落在了魔尊的身上,“但此事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現在的我,雖然不能做到完全的不偏不倚,但是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心裏都是有數的。”
有些事,身為天柱的少言能做,身為天道的易塵卻未必能做。
“天地大劫在即。”魔尊閉了閉眼,說道,“我所說的一切都并非違心之語,天地之所以會有如此劫數,無非是道長魔消天道失序導致氣運流逝罷了。我可以替你守護這一界生靈,而你給予我我所希望的前路,如此兩相獲益,何樂而不為呢?”
——“還是說,您覺得我不配成為天柱呢?”
“沒有配與不配的說法,只是不需要你做到這種地步罷了。”易塵搖搖頭,緩步走到了門邊,回頭認真地說道,“你心中有道,大道就不會辜負于你。只是你一定要想清楚你修道的初心,不要因為執念與心魔而将自己陷于萬劫不複之地。”
說到這裏,易塵自覺得話語已然言盡,轉身就準備離去。
卻不料魔尊突然出聲問道:“嫂子那一日為何要送我一只白罴?”
白罴,易塵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熊貓古時的稱謂。
“沒什麽,只是覺得它挺像你的。”易塵想起這位魔尊對女子不自覺的好,忍不住嘆息着道,“數量珍稀,生存不易,卻能抗争得過物競天擇的自然之理,存活超過八百萬年的歲月,即便是天命都無法撲熄這種生靈延續的火種。”
“而且,雖然它能一巴掌拍碎他人的腦袋,卻也不失嬌憨可愛。”
少女一無所知地說着撩動人心的話語,神情卻認真嚴謹得仿佛闡述天理。
“人性有晦暗自然也有明光,就像這種生靈一樣有黑有白。”
“在那孩子的身上,你能看見黑與白交纏而出的最靈動鮮活的存在,不管少了什麽色彩,都會失去了這種奇跡一般的美麗。”
——“就像正邪善惡,天地陰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