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個時候的秦铮铮特別讨厭別人跟他說大道理,大概是因為在給父親辦喪事的階段聽了太多,自內心就會升騰起一種抵觸情緒,他尤其讨厭“秦铮铮你長大了,該懂事兒了,別讓你媽操心。”這樣三段式的勸導,別人只知道責備他,道德綁架他,卻不關心他的不開心,他的煩悶,以及措不及防失去父親的那種失落感,似乎沒人願意留出些耐心來聽他講。他清楚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也明白母親的痛苦并不比他小,可他需要慢慢的去接受現實,而不是被逼着長大,那些如老太太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的心靈雞湯,這段時間他被迫喝了太多,以至于誰找他談話他都會心理性的閃避。他被龔月朝喊了這麽一嗓子,本以為這位老師也是來開導他的,于是他壓下那股子沒來由的悸動,正準備打個招呼就打算腳底抹油想要溜走,誰知這人卻對他說:“你跟我來。”
秦铮铮心不甘情不願,可這位龔老師一改上課時的耐心與柔和,語氣竟然變得完全不容別人辯駁,于是他悻悻的跟着龔月朝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此時天色漸晚,整個教學樓裏除了打更的老大爺外再沒旁的人了,夕陽用最快的速度落下了山,走廊和辦公室裏都黑漆漆的,龔月朝進門便把辦公室的燈開了,讓他自己找地方随便坐,便拉開了抽屜悶頭翻着什麽,不再理他了。
秦铮铮很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他高中前面兩年加一起被拉到老師辦公室訓話的次數都比不上這半年多,光坐着又覺得無聊得很,還不敢走,于是站起身來肆無忌憚的到處亂看,捅咕一下這個老師養的金魚,擺弄一下那個老師種的花草,等他溜達夠了,就來到龔月朝辦公桌旁尋了個位置坐下來,随手翻着龔月朝擺在桌角的雜志。他巡視一圈的得出的結論是整間辦公室裏,唯獨屬于龔月朝的那張桌子最規矩,上面有幾摞作業,幾本教材和教案,一個水杯,就再沒其他的擺設了,就跟他的人一樣,簡單而又幹淨。
龔月朝從抽屜裏翻出一個小盒子,盒子裏裝着的是碘伏棉球,桌角還有幾張創可貼。他把盒子遞給秦铮铮,指着門口的鏡子,說:“你去把嘴角的傷處理一下吧。”
秦铮铮從校長室出來後,只洗了一把臉,這會兒照了鏡子才發現,他嘴角的傷口又滲了不少血出來,此時結成了血痂。他一邊在心裏暗罵那個和他起沖突的臭小子,還琢磨等什麽時候見到他一定要再揍一頓才能解氣,一邊用從盒子裏夾出來的棉球擦拭傷口,還是有些疼,此時耳邊卻響起了燒水的聲音。
秦铮铮回頭看龔月朝,他脫了剛剛打籃球穿着的那件運動服,身上僅着了件短袖T恤,他那纖細的白胳膊在袖口來回晃蕩着,晃得秦铮铮直眼暈,他趕緊回了頭,甩了甩頭,他覺得今天的自己特別奇怪,一看見龔月朝都跟帶了個濾鏡似的被美化了。
處理好了傷口,水也燒開了,此時已經穿戴整齊的龔月朝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一盒泡面,他把開水沖進去,一股方便面獨有的香氣頓時散得滿屋子都是。秦铮铮聞見這味道,肚子應景地叫了起來,他趕緊捂住了,特別尴尬的看着龔月朝,龔月朝應該是聽見了,沖他笑笑,把泡面推了過去,說:“你餓了吧,喏,你吃吧……”
秦铮铮自從走進這件辦公室,他都沒搞明白龔月朝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既不找他談心,也不找他說事兒,他心裏起了疑團,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看向龔月朝,試圖從他那雙寫滿了故事的眼中讀出來些什麽,沒想到卻迎來一次對視,秦铮铮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慌了,沒頭沒尾的來了句:“你心裏不難過嗎?”
龔月朝愣了一下便意識到他說的是下午被他聽見在校長室裏被家長質疑,于是搖搖頭,說:“沒關系。”
秦铮铮無法讀懂龔月朝在說出這三個字時處于一種什麽心态,似乎被質疑、被當面指責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一樣,他理解不來這種心态,只知道要是換做自己的話,他的自尊心一定是接受不了的,他會非常崩潰,甚至火冒三丈與那家長火拼,争得個你死我活才能了卻心頭之恨。
“那你晚上就吃這個?”秦铮铮指着那盒泡面問道,聞着泡面的香氣,口水不由自主的分泌出來。
“我自己住,還不太會做飯,一般來說,晚上就随便吃點兒,你要是餓了的話就給你,我回去路上再買點什麽也行的。”龔月朝很随意的說道。
難怪他這麽瘦,秦铮铮心想。
他用叉子攪着泡面湯,還是把內心的疑惑問出了口:“龔老師,你喊我上來是……”
龔月朝雙手交疊放在桌子上,秦铮铮一看這就是長篇大論勸導他的開始,他有些後悔問出這話來,一下子沒了興趣,低頭吸溜起面條來,龔月朝的話從他左耳進,右耳朵就冒了出去。
“你們班班主任早就跟我說了你的事兒,說覺得我和你年齡近些,希望我能開導一下你。今天她又說起了這件事,不想你被學校記過,你因為你爸爸的事情,你高考還能加分,她希望你能夠早點從這種心情中走出來,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龔月朝說着停頓了一下,又說:“可是我能開導你什麽呢?”
秦铮铮聽見這問話,不禁手一抖,一滴泡面湯被面條甩到了臉上,他擡起頭正要拿紙擦,卻怎麽都沒想到龔月朝竟露出一個特別自嘲的笑,可随後便斂住了,秦铮铮以為自己看走了眼,想要探尋,卻已經沒辦法知道答案了。只聽龔月朝繼續說:“所以打籃球的時候看見你,就想着找你聊聊,看你有沒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說說,畢竟我不能忘了你們班主任的囑托。其實把你叫上來之後,我覺得我說了你也不見得聽。”說罷,龔月朝嘆出一口氣,“你是一個有主意的孩子,別人的勸導似乎對你起不了什麽作用,而且很多事情是要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的,我覺得誰都幫不上忙,我又不是心理醫生,也不是知心大哥哥,能做得實在有限。”
秦铮铮覺得龔月朝該是一個很陽光的人,他在講臺上自信滿滿,在球場上肆意揮灑着汗水,可他實在想不出為什麽這個人會說出這般傷感的話來。龔月朝遞給他一張紙巾,繼續說:“帶高三生的複習對我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本就是有系統、有針對性的,教師的經驗在于引導學生去深入參透做題的方法,但歸根結底還是要有一個正确的方式。我覺得我能勝任,所以才接了這個活,即使把同學和家長對我的不信任想在了開頭,卻沒想到會要面對這些,那能怎麽辦呢?我也只能硬着頭皮挺過去啊。”
龔月朝不僅沒說他什麽,還反其道而行之的剖析起自己來了。或許是因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心理在作祟,秦铮铮竟然都聽進去了。
“我爸也很早就去世了,回過頭想想,這對我來說竟然是某種解脫。”龔月朝說完,抿了抿嘴唇,顯然不願意把話題繼續了。
一盒泡面見了底,秦铮铮把湯都給喝了。龔月朝用紙擦了擦桌子,準确的将紙團扔進了距離他幾米開外的垃圾桶裏。秦铮铮手裏也有個紙巾團,試了一下,他卻扔歪了,離垃圾桶好一段距離,真把自己的臉都丢盡了。
“你今天是打籃球的時候和別人打的架吧?”
“嗯?”秦铮铮都以為要結束談心了,稍顯放松的時候竟被問了這麽一個問題,他發出了一聲疑問,也是覺得最終還是逃不過心靈雞湯的老師實在是沒意思,誰承想龔月朝卻找他約戰。
“有空一起打個球,讓我看看你的水平。”龔月朝起身,把秦铮铮制造出來的垃圾收拾好,俯身撿起了垃圾桶旁那個被他扔歪的紙團,一起丢了進去。“打球也要靠腦子,而不是靠蠻力,就知道打架,肯定球技不行。”他指指自己的頭,竟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這次秦铮铮讀懂了,這人是在嘲笑他。秦铮铮氣鼓鼓地看着龔月朝,龔月朝卻拿起椅子上放着的大衣,對他說:“時間不早了,你也吃飽了,回家吧。”
龔月朝是眼見着秦铮铮上了車他才走的,秦铮铮透過車窗戶看見略有些落寞的纖長身影,竟不知怎麽産生一種和龔月朝一樣的愁緒。回到家,他把該如何跟母親說今天自己又惹禍了這件事在心裏演練了好幾遍,等他用鑰匙開了門,迎接他的是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他決定把事情先放放,父親的離世已經讓母親承受太多了,自己一再惹事更是火上澆油。飯做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剛吃了一大碗泡面現在還不餓,秦铮铮把書包放回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靜靜想着龔月朝跟他說過的話,也不知道怎麽了,腦子裏卻出現了一幅畫:龔月朝站在充滿了走廊裏,他渾身就像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邊,有種神聖的美感。還有他晚上打籃球時的潇灑自如完全是自己想成為的樣子,他從書包裏拿出筆袋,裏面裝着一張紙,紙上寫着一串數字,正是龔月朝第一天來他們班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寫得電話號碼。他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打開短信,編輯了這樣一段文字:“龔老師,我是秦铮铮,我想問問該怎麽跟我媽說我打架的事情?”按了手機號碼,發給了龔月朝。
秦铮铮等了半個小時才收到龔月朝發回給他的信息,他一邊讀着,一邊能腦補這人對着手機皺眉思索的樣子,龔月朝對他說:“你能保證下次不再犯的話,就去找她好好談談。不能保證的話,就直接跟她說因為打架被請了家長。”秦铮铮嘴裏念着“廢話”,生氣的把手機扔在書桌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的事兒,問了龔月朝也跟白問一樣,浪費感情。
明天放月假,有兩天可以休息,他不是很想學習,想到這兒,他又想起龔月朝來,于是拿着手機又發個短信給龔月朝:“明天出去打籃球嗎?我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實力。”他有些挑釁的說。
“行。”龔月朝先發了這麽一條,随後緊跟着又來了一條,“免費的學習輔導你需不需要?”
秦铮铮被氣笑了,這人可真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