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好不容易的周六,秦铮铮掙紮着起了個大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背着自己的大書包去跟龔月朝打籃球了,書包裏裝的課本除了龔月朝教得語文,還有其他科目。随江高考是多門綜合,一下子考九科,考生壓力不小。他之所以這麽做其實是想故意為難龔月朝,誰讓他先跟自己挑釁。
龔月朝的球技不錯,又有身高優勢,防守的時候,秦铮铮每次都得仰視他,覺得自卑得不行。而且龔月朝還特別讨厭,比他大了好幾歲,可一點都不會讓着他,該得的分數一分都不會落下,投進了球,還要自豪的對他笑,就像個喜歡去炫耀的小孩兒,顯得比他還幼稚。
秦铮铮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自己這十幾年中,還真的從來沒有和這種人接觸過,他周圍的同學啊朋友什麽的,都是以他馬首是瞻的,他還是第一次被其他人吃得死死的,他不喜歡這種壓迫感,卻又想去探尋龔月朝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越是不服輸,就越是心急,等他急到了一定的程度,龔月朝就給他致命一擊,直接打擊掉他那點小聰明。
一場球下來,最後把他氣得不打了,掐着腰站在球場邊喘粗氣,嘴巴撅起來,氣憤地看着龔月朝,這要是換個人,他秦铮铮肯定是又要幹一仗的,可是這人他不熟,就簡單相處下來的境況來看,要是真幹仗,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激不起什麽水花,反而還要被他嘲笑。秦铮铮從包裏摸礦泉水,正準備擰開來喝,眼前卻出現一個淺藍色的保溫杯。
龔月朝根本不在意他的爛脾氣,只是說:“你呀,太争強好勝了。”
“哼。”秦铮铮不接,想擰自己的水,就連這瓶水也跟他作對,怎麽都打不開。
龔月朝不幫他,擎着保溫杯的手還在他面前伸着,最後秦铮铮沒辦法了,只好不再跟那瓶礦泉水作對,順手擰開了保溫杯的蓋子,那一瞬間,一股香甜的熱氣撲了出來,他小心翼翼的吹散了蒸汽,抿了一口,不燙,剛好入口的溫度,嘗起來竟是柔和的棗香和米香交織的味道,太神奇了,他竟然不覺得讨厭。
“我媽說我太瘦,給我幹煸了些紅棗和大麥仁讓我煮水喝,說是能調理脾胃的,我早上煮了些,就順便給你帶了一杯。”龔月朝輕描淡寫的說着,擰開屬于他自己的那個銀色的保溫杯,喝了一大口。
那時候秦铮铮還不懂,後來才明白龔月朝對自己的種種關心,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沒在把他當學生看待,故意尋找一種挽救他那脆弱的自尊的相處方式,對他更像是朋友或者兄弟。不急于開導他,只是潤物細無聲的給他一點微薄的關懷與溫暖。
甜香的溫水順着喉嚨滑落進胃裏,充實了流了汗的年輕身體,可他還是覺得要喝冷水才過瘾,直把一杯水喝光了,把保溫杯遞還給龔月朝,又去擰自己的礦泉水。
龔月朝邀秦铮铮去他家吃午飯,秦铮铮對這位老師好奇得要死,于是就跟着去了。
龔月朝的家距離學校不算遠,布置的特別簡單,幾乎沒什麽裝飾,甚至可以說沒一點人氣,他似乎理解了龔月朝所說的自己住吃得比較簡單是什麽意思,他的日子過得是有多糊弄,他暗自吐了槽,沒敢把真實想法說出來,他問龔月朝中午吃什麽,誰知這人從冰箱裏拿出一盒冷飯和兩個雞蛋,說:“蛋炒飯。”
秦铮铮的父親去世前工作忙,他總幫母親做些家務,看龔月朝笨拙的把雞蛋敲碎在碗裏打散,秦铮铮看不過去眼,心裏念着這人憑着這手藝是哪裏來得自信喊他回家吃飯的,還真沒見過這麽做主人家的,于是他強行把鍋鏟從龔月朝手裏搶走,動作熟練的炒出來兩大盤子噴香的飯,就着龔月朝說他從母親那邊拿過來的醬油泡蘿蔔幹全都吃了。
飯後休息了一下,龔月朝就讓他把書包打開,又是那種命令式的語氣,他總是在這個時候格外有老師的威嚴,他拿了一書包的輔導資料,龔月朝似乎也沒有産生什麽壓力,只是說:“你有什麽不會都可以問我,我除了數學差些,其他的都能講,但應付你應該夠了。”
又是嘲笑,秦铮铮努着嘴不是很開心,硬着頭皮做起了複習資料,龔月朝就在他旁邊備課,龔月朝很認真,并不太搭理他。秦铮铮看着不順眼,又起了搗亂的心思,賭氣的随便亂問,這人并不嫌他煩,還真就能把他問的問題全都解釋清楚,一遍不行就再來一遍。最後秦铮铮也服氣了,問他:“你還有什麽不會的?”
龔月朝幾乎想都沒想的就回答他:“基本什麽都會吧,我大學的時候做過家教,什麽都教的那種,對付你,小兒科。”
秦铮铮覺得自己又被鄙視了,翻了一記白眼,龔月朝教訓他說:“真沒禮貌。”
“哼,要你管。”
秦铮铮嘴上說不用龔月朝管,可經過了一段時間相處,他的心理上卻開始依賴起龔月朝來,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變化是因龔月朝而起的,不就約龔月朝每周打上幾場球,然後便被按頭做題還耐心輔導他,毫不留情面的教訓他,有時候被龔月朝說得面紅耳赤卻沒辦法反駁,氣鼓鼓的像條河豚,在心裏腹诽龔月朝才能解氣。但他得承認,這種時光并不難熬。
一、兩個月過去了,秦铮铮把他當個親近的大哥在相處,有點小事也要找龔月朝問問,他也越來越願意跟龔月朝說說自己的煩惱,龔月朝一般會給他些站在成年人的角度的建議,偶爾他也無解,就輕輕搖搖頭。他不會給秦铮铮灌雞湯,不會講大道理,用最柔和、最容易讓秦铮铮接受的方式打開了他內心緊閉的大門。
當然,這只是秦铮铮單方面的傾訴,龔月朝閉口不談自己家裏的事情,秦铮铮也想不通年紀輕輕的他為什麽不跟家人住在一起,問過了,那人似乎不太想答,敷衍了之後就過去了。
秦铮铮打架那件事後來就不了了之了,母親雖然對他很失望,可他按着龔月朝教得方法跟母親許了願,她最終沒再說什麽了,可能也是懶得去教育他了,畢竟他惹的禍實在太多。處分的事情班主任在其中使了不少的力氣,但見似乎他變乖了些,便不再苛責了。
期末考結束之後,秦铮铮竟然發現自己的成績進步神速,班主任老師在總結大會上破天荒的表揚了他,他享受着同學們投來欽羨的目光,心裏那股想去當警察的小火苗又重新被點燃了。
他很開心的拿着成績單去辦公室找龔月朝,想讓龔月朝知道自己不光有煩惱,還有開心的事能跟他分享。可還不等敲門,卻在門口聽見從裏面傳來的對話,他無法判斷與龔月朝對話的人是誰,但卻能從龔月朝的語氣中聽出一點無奈。
“你真的不帶他們到畢業了?”那人問。
“嗯,校長剛找我談完話,等再開學會有別的老師接手,家長還是覺得我年輕,給了校長不小的壓力,能教到這學期結束就不錯了。”
對方挺憤慨的,把秦铮铮當個好例子舉了出來:“他們班語文成績從年組第五爬到年組第二,秦铮铮從倒數進了班裏前十五,要我說那些家長就是對你有偏見。”
龔月朝看得開,反倒安撫起對方來:“算了,我剛到學校才半年,聽校長安排就是了,我沒什麽意見。”
秦铮铮沮喪的回了教室,埋着頭給龔月朝發短信:“老師,你真不教我們了?”
“補課這段時間還是會教完,下半學期開學就會換老師。”黑色的字沒有任何溫度,冷冰冰的就像這個未完的寒冬。
龔月朝随後又發過來一條短信笑話他:“怎麽?我不教你你就不會學習了?”
秦铮铮埋着頭,鼻子發酸,心裏湧起一股難言而喻的傷感,這段他最難熬的灰暗時光,是龔月朝仿佛一道光樣的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回複道:“我能學。”
多好,龔月朝的激将法成功了。
龔月朝說:“這就對了,你有空的話還能找我玩兒啊,說真的,你蛋炒飯做的不錯。”
秦铮铮笑了又哭了,他坐在靠後的位置,沒人知道他的絕望。
青春成了詩,他的青春卻是最傷感的離別詩。
那年夏天,高考結束。
秦铮铮發揮穩定,如願以償拿到了省警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時候,學校已經放了暑假,他滿學校都找不到龔月朝,就跑到龔月朝家裏找他。這人家裏沒裝空調,一入了夏就把紗門裝上,平時在家的時候開着防盜門,僅用這扇紗門隔絕外面,秦铮铮上樓就看見龔月朝正點着個風扇坐在搖椅上看電視,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見他來了,龔月朝起了身,從冰箱裏拿了鎮着的可樂放在茶幾上,問道:“大中午的,怎麽跑來了?”
秦铮铮從包裏拿出了郵政專用的快遞紙袋,獻寶似的把錄取通知書攤開給龔月朝看,龔月朝瞄了一眼,點點頭,并不像他那樣興奮,只是淡淡的說:“挺好的。”
“我考上大學了,能實現自己夢想了,你不替我開心嗎?”秦铮铮本以為龔月朝會與他一樣開心,誰知他竟然表現得這樣麻木,房間裏的電風扇吱吱呀呀的轉着頭,經過的地方就會帶過一陣令人煩躁的熱風。窗外的知了亦是在不厭其煩的大吼大叫,正好落了一只到紗窗上,一瞬間,滿屋子都是它制造的噪音。等它飛走了,房間裏竟顯得特別寂靜,就連電視的聲音都變得又輕又小。
“我說了,挺好的。”龔月朝依然淡然,還是不表現任何興奮的神色。
秦铮铮跑上樓就已經冒了一身的汗,又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一下子就火了,将那通知書一股腦的塞進書包裏,也不再說話了,拉開那扇紗門便想走。
龔月朝沒有像以前那樣起身送他,還是保持他來的時候的姿勢,用特別清冷的聲音對他說:“希望你以後能做個明辨是非的好警察。”
秦铮铮沒參透龔月朝這沒來由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是跟他賭氣賭了一個假期,愣是憋着不跟龔月朝聯系,龔月朝似乎比他還鐵石心腸,從來不主動聯系他。等到快開學的時候,秦铮铮終于憋不住了,給龔月朝打電話,龔月朝倒是沒躲着他,很快就接了,他問:“找我什麽事兒?”
秦铮铮原本還想請龔月朝吃頓飯的,聽見仿佛跟外人一般的對話,馬上後悔先低頭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什麽還要遭受這樣的對待,他也犟嘴,說:“沒事兒。”
誰知那邊“哦”了一聲就把電話給挂了,秦铮铮說了句“莫名其妙”,大學四年就這樣過去了,他也沒想着再去跟龔月朝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