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夜裏的雨, 仿佛褪去了最後一絲生機, 漸漸的幹涸了起來。

殷牧悠倚靠在欄杆上,手指朝檐外伸出,竟有種看着它死的感覺。

明明天災過後, 對于誰來說都是最好的。

不同的似乎只有褚罷了,他前些日子在雨裏練劍, 又不眠不休的為自己打探消息, 如今總算是病倒了。

這一病,猶如滔天的江河。

褚睡在寒屋之中, 額頭滾燙, 被病痛折磨得十分難受。

眼見着殷牧悠來,他費力的露出一個笑容。他的眼裏也迸發了些許生機, 光是他來罷了,卻讓他開心至此。

“躺着。”

褚咳嗽了起來:“我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生過病, 身體結實着呢,沒想到這一病, 就這般厲害。”

殷牧悠垂下了眼眸,鴉羽似的眼睫微微輕顫:“褚,你也是凡胎肉體,以後斷不可這樣拼命。”

“嗯。”

褚昏昏欲睡, 意識也越來越模糊:“郎主待我真好, 我活了這麽多年,從未有一人真心待過我。”

“除了我,該還有一人。”殷牧悠掙紮的露出一個笑容, “你娘啊,她愛你至深。”

褚的鼻尖酸澀得要命,一顆淚水泅染在枕頭上。

“我做了個夢。”

熏爐之中煙霧缭繞,殷牧悠整個人的聲音都仿佛隔了一層霧氣傳來:“什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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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仍閉着眼:“夢到我牙牙學語,她坐在院子裏抱着我,拿着扇子為我扇風。”

褚的聲音淡淡傳來,殷牧悠仿佛還能聯想到那副畫面。

“郎主,我一直都很笨,你說我娘會不會嫌我,所以才把我丢了?”

他用了別人的身子,從未開竅,自然愚笨。

褚以後成了大禹國的戰神,如此木讷寡言之人,怎麽會成得了最後的冷面戰神?

便是這個原因。

“熱……咳咳。”

殷牧悠拿起一旁的扇子,輕輕為他扇着風。

褚詫異的睜開了眼,漲紅着臉:“使不得。”

“我雖然不能抱着你,扇扇風還是做得到。”

褚喉頭哽咽,他從小到大,再多的磨難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卻控制不住自己。

“郎主,我出身卑微……”

“病了,就好生休息,你幫我那麽多,受得起。”

褚不敢動了,乖乖的躺在床上。他一雙眼瞳侵染了水氣,以往那木讷的印象也驟然消失,濕漉漉的像只無害的小動物似的,無措的看着他。

殷牧悠扇了一會兒,他便徹底的睡着了。

他心裏不見松了口氣,反倒越發沉重。

殷牧悠站起身,緩緩走出了這間屋子,外面已經豔陽高照,天氣徹底恢複了應有的秩序,四時輪轉,光陰更疊,理應這般。

刺眼的陽光照在殷牧悠眼前,他忍不住眯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黑貓,輕輕笑道:“堯寒。”

堯寒優雅的邁着步子,朝他一步步靠近,再也不複當初兇狠的模樣,反而親熱無比的撒着嬌:“喵~”

殷牧悠彎腰将他抱起,單薄的身體支撐着他的重量:“這幾日怎麽老守着我?”

堯寒尾巴輕搖了兩下,怕又找不到了。

以往堯寒從未發現,抱着自己的這個人身體有多麽單薄。

他能從他的衣服下,感受到那咯手的骨架,除去惑人的皮肉,只剩下病弱的軀幹罷了。

堯寒生出了幾分擔心,他已成兇獸,他還養着他,會不會……也厄運不止?

“喵~”

殷牧悠喉嚨不爽利,輕咳了一聲,瞬間便讓堯寒立直了毛,獸瞳也豎直了起來。

“別擔心,可能是照顧褚的時候,不小心也染上風寒了。”

堯寒卻怎麽也放不下心,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對他使脾氣,用對待敵人的态度對他。

他每咳一聲,堯寒的心就顫抖不止。

太脆弱,太弱小,反倒……讓他生出了不安。

殷牧悠只不過偶感風寒,修養幾日便是,他沒想到堯寒竟如此在意。

想起之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一時之間,殷牧悠的嘴裏像是吃了蜜,嘗到了最真實的甜味,可外面包裹的糖化開了,裏面反倒苦了起來。

他不要他這樣患得患失。

殷牧悠覺得,他大約是真的魔怔了。

從到了這個世界起,他便尋着法子保護堯寒,甚至不允許他再受到任何傷害,這種心情每日愈增。

上個世界,他分明還有一半是站在外人的角度,事情來了,他便應付着。

這個世界,他已經成了局內人。

他的确是病倒了,卻日日不斷的去褚那裏。

褚每日都會做一個新的夢境,大多都是溫馨甜蜜。

可夢裏的他有人愛着,一醒來四周無人,對比之下難免心緒翻湧。

殷牧悠每日去當一個聽客,從不多言他的夢境,然而今天褚的故事卻變了:“郎主。”

褚的牙關打顫:“我夢到我死了,腳下有千萬只惡鬼要拉我下地獄,她們說……我要了她們的命,吃了她們的血和肉。”

他虛弱纖細的生命,可不是由這些得來的嗎?

殷牧悠沉默了下來,不停的安慰他。

褚卻安靜不下來,呼吸急促,胸口也上下起伏:“她們說我踩着屍山血海活,可我不記得。”

殷牧悠還想要說什麽,齊岚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對褚施了個術法。

瞬間,他便昏睡了過去。

“齊岚,你做什麽?”

休養了這幾日,齊岚的臉色仍舊不見好,只是不複當初的死氣沉沉了。

“再讓他說下去,怕是要瘋症纏身。”

殷牧悠想起這幾日,他的心情也沉重起來:“那該怎麽辦?”

“須得淨化那個地方的怨氣才行。”

“你我都沒有這個實力。”殷牧悠早就明白,若是可行,他也早就去試了,何必等到現在?

齊岚看着他,眼底浮現一絲疲憊:“溫琅,我時日無多了。”

殷牧悠一怔:“……什麽?”

“齊家人短命,我在家推演過一次褚的下落,來到這裏之後又幫堯寒推演了一次,壽數折減下來……理應如此。”

殷牧悠眉宇之間浮現不忍:“我說了,讓你出言騙堯寒即可。”

齊岚笑了,這是殷牧悠第一次看他這樣釋懷的笑:“就當我傻,那日看到那些幻境後,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做錯了什麽。”

“堯寒……他已成了兇獸,你們日後會過得很苦。”

流離失所,任何地方也待不長久。

他能招來厄運,便會被人所驅趕追殺。

齊岚心有不忍,再加上對褚極度的痛苦愧疚之下,便啓用了推演之術,他本心也覺得殷牧悠就是堯寒恩人的前世。

然而并不是。

世事往往皆是這般可笑,他被真正的恩人烹殺八次,日日受着折磨,像有烈火焚燒己身,他心裏的良善逐漸被焚燒得一點不剩。

死了還能一了百了,可他越是想活,便越受到折磨。

推演結果,讓齊岚沉默良久。

所以,他才朝堯寒說了那樣的話:“陸文龍,他不配你的報恩,不是你的恩人,眼前的溫琅才是。”

有的人,永堕地獄。

有的人,卻僅憑一根蜘蛛絲,連接着人世。

齊岚想這是他唯一的恕罪,想讓他與殷牧悠之間,徹底架起一座堅固的橋梁。若以後堯寒真的神志不清,至少有人能夠拉他一把。

齊岚朝殷牧悠望去:“我想幫幫褚。”

殷牧悠知道他想做什麽,沉默許久,這才開了口:“我随你同去。”

豔陽高照,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陰霾。

陽光灑在身上,仿佛要除去多日來的寒冷那般。

殷牧悠看着齊岚回到了那兇煞之地,之前被他們用結界費力的封了起來,可他們到底修為低淺,若再不化解,便撐不了多久了。

齊岚站在結界處,裏面陰雨綿綿,外面豔溢春融。

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

齊岚原本想踏入劍修一道的,真武宗的師兄來此,齊岚也表達了這樣的意願。

劍修,主殺伐,以殺止殺。

讓他一個朝劍修發展的人來消除怨氣,這真的太為人所難。

明知道困難也要過來,就如他明知道枯葉下是腐臭的真相,他也要用雙手剖開一般。

這便是齊岚。

這種堅毅,殷牧悠也認為他很适合做劍修。

然而齊岚卻皺緊了眉頭,尤為嫌棄:“日後若有機會,我不想做劍修了。”

“那你想做什麽?”

“佛修。”

殷牧悠沉默了三秒:“哈?”

他慌亂的解釋:“佛修要清心寡欲,還要那啥,剃光頭遁入佛門,你別一時想不開!”

再說了,人家大師都是慈悲為懷,一個殺伐果決的大師真扯淡。

然而齊岚卻并未作答,而是專心起眼前的事情來。

燃了黃符,再以柚葉沾濕靈泉水朝裏面撒去。

以清酒為祭,天地哀歌不止。

容缇哼着鎮魂曲,其聲悲憫,似乎從亘古傳來。悠悠揚揚,随着風聲而入。

脆弱的結界很快就被沖破,堯寒站在前面戒備的凝視,一團黑氣從裏面透出,想要掙脫這樣的束縛,裏面竟裹着千張臉,一時間鬼哭狼嚎,令人心驚。

“我知你擔心褚,但你若不離去,他只會一直一直做噩夢。她們以你為基石,這才凝結作了一團,久而久之就會沖出這結界,尋褚的麻煩。”

最裏面的那張臉聽罷,便落下了血淚。

她的動作停了,不再朝着外面拱動。

明明沒有了理智,早就變成了惡鬼,一聽褚的事,卻瞬間恢複了理智。

殷牧悠嘆了口氣,為她上了三炷香。

風吹,而香不滅。

她接受了。

容缇的鎮魂曲還在繼續,齊岚以靈力淨化。

結界已經被打破,只是裏面的陰雲也漸漸消散,露出了豔陽來。

雨過初晴,還得自在。

夜裏,殷牧悠回到溫宅。

褚沒了整日的噩夢所擾,病也比尋常時候好得更快了些。

沒過多久,他便徹底痊愈了。

只是這幾日,褚老是朝他感嘆,身體沒有以前好了,動不動便會頭疼腦漲。

沒了反哺了靈氣,他也失去了比常人更健康的身體。

這中間,是相等的。

殷牧悠勸他:“那日齊将軍告訴我,你或許開了上等武脈,只要勤加練習,日後總會和以前一樣的。”

“上等武脈?”褚睜大了眼,這可是他萬萬不敢想的東西。

殷牧悠躊躇着問:“褚,我可能會跟着齊将軍去王都,你是要留在溫莊,還是……”

褚斬釘截鐵的說:“我跟着郎主!”

殷牧悠無奈的朝他說:“我原本都想好了說辭,現在看來,你還是跟着我。”

褚眼神一亮,喜悅不言而喻。

不過殷牧悠忽然間要去王都,讓褚感覺格外奇怪:“郎主去王都是有什麽事嗎?”

“尋一味藥。”

褚緊張了起來:“郎主是病着了?”

殷牧悠搖頭:“病着的人是你。”

褚摸不着頭腦,疑惑極了:“可我的病都已經痊愈了,還需要什麽藥呢?”

殷牧悠沒有告訴他,那味藥凡人得不到,唯有去找齊岚口中所說的真武宗師兄尋一尋,若是能找到,便能補足褚天生所缺。

“你這幾日噩夢連連,止不得什麽時候就會再犯,還說痊愈了?”

褚讪讪露出笑容:“郎主對我真好。”

殷牧悠又囑咐了幾句,很快便從屋子裏退出。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清澈的月光柔紗一般的照在殷牧悠的側臉上,堯寒等在外面,舔了舔自己的肉爪,見殷牧悠出來後,這才跟了上去。

兩人很快便回了寝屋,花霓端了些飯菜進來時,看到堯寒乖乖的蜷縮在殷牧悠懷裏,像只乖巧的團子,她還忍不住笑了起來:“郎主,他是徹底黏上你了。”

除了郎主外,這只貓不讓任何人碰呢。

雖然很兇,但格外認主。

堯寒半睜着眼,斜斜的看着花霓,那金色的眼瞳裏透着些許鄙視。

什麽叫黏上了?

這個人的懷裏,可是他的地盤。

既然是自己的地盤了,他就得看好了。

不僅要看好了,還得留下氣味,威懾其他妖獸,好讓他們知道,這只人類是有主的。

殷牧悠的手放在他的下巴上,堯寒很快就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再也沒了之前的抗拒:“喵~”

殷牧悠悶笑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這下堯寒徹底滿意了,眯起眼開始享受。

這樣子直接讓花霓睜大了眼,為什麽郎主身邊每一只小動物,她都覺得成精似的聰明呢!

“郎主,先用膳。”

吃食擺在殷牧悠面前,他餓了許久,胃部空蕩蕩的,一碗熱湯下肚,便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這種真實感,讓他格外的貪戀。

殷牧悠忽而又問:“容缇呢?可喂了?”

花霓連忙點頭,她記得郎主曾說過,鲛人若是餓着肚子,會變得非常恐怖的。之前還以為郎主會賣掉他,沒想到就這麽給養下來了。

還好溫莊的天災過去,她們溫家現在縱然拮據些,但等到來年開春,日子一定會好過的。

殷牧悠看着不怎麽待見那只鲛人,每天晚上鲛人爬床,郎主都勒令他睡在門口。

起初花霓還覺着怪可憐的,到後來她竟然也漸漸習慣了,還把盆都放到了門口,吃的時候方便。

容缇每次看到盆,都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可誰知有一天徐常林過來找殷牧悠,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盆,容缇直接就給了他一口。

咬完了才發現……他和堯寒一樣染上了護食的習慣。

不過堯寒護食的本能,轉移到了殷牧悠身上。

而他,沒機會罷了。

殷牧悠吃完,花霓便把碗筷給收了下去,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堯寒望着他的側臉,他睡得沒有半分戒備,不似白天,他不喜歡看着他消沉的模樣。

堯寒湊了過去,離得殷牧悠更緊了一些。

這些天他一直在想,難怪之前殷牧悠總說夢見他,也難怪他被陸文龍折磨的時候,是殷牧悠救下了他。

堯寒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夜色逐漸深邃了起來,皎潔的月光從雕花窗撒入,照在他的臉上。

他金色的獸瞳一直緊緊盯着殷牧悠那蒼白的唇,人類表達親密,總喜歡舔這個地方。

堯寒從來沒有這樣舔過誰,他卻生了魔怔一般,朝那個位置挪去。

在堯寒的印象裏,他和他該是親密的。

必須親密。

堯寒的心髒也亂跳了起來,有種在做壞事的感覺,他想要他,無時無刻和他在一起,仿佛唯有如此,他心裏的扭曲與黑暗才能得到平息。

心裏某個位置在叫嚣,他像個賊一樣的終于到達了那個位置。

堯寒舔了他一下,眼瞳的金色逐漸深了一些。

不夠……

第二下。

還是不夠……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貪得無厭,終于舔第三下的時候,殷牧悠睜開了眼,滿臉黑線的問:“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喵!”這變形的聲音,完全是被吓到。

好不容易偷親一下,竟然被抓到了!!

堯寒弓起了身子,一躍跳到了黑暗的隐處,從屋子裏沖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殷牧悠的面前。

殷牧悠喉頭一口老血,伸出手想叫住堯寒,可他跑得那麽快,殷牧悠根本來不及喊住他。

回來啊,又不是不讓親!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論兩個頻道的不同#

堯寒:ORZ為我今天的偷親可恥,我怎麽能對一個人類這麽上瘾?

殷牧悠:我給親的,我給親的,你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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