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
龍井飄香。
寶藍色的綢緞旗袍包裹着年輕婦人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線,她梳着當下最時興的“艾斯頭”,青絲婉轉間一抹鮮紅的櫻唇勾勒出她這個年紀特有的妖嬈——稚氣并未完全脫去,妩媚卻已百轉千回。她斜靠在藤椅上,輕抿着杯中的西湖龍井,專注地研究着手中的賬本。一雙兒女在她面前的草地間玩鬧着,她時不時擡起頭看看,神采中幸福滿溢。
一旁穿着青色長褂的老薛頭發已是花白,他坐在藤桌的另一頭,警惕地看着奔跑的孩子,放在膝蓋上的手時不時緊張地蜷起,終于還是把那一句“慢點跑,別摔着”喊出了口。
“小孩子摔一摔沒事的。”雨桐的聲音輕柔帶着點慵懶,像午後陽光下伸着懶腰的貓,“娘和宗麟房裏的預算怎麽一下子減了這麽多?”
“這是老夫人的意思,說司令長期不在家住,不需要撥這麽多預算給他。老夫人自己房裏的,說是用不完,讓撥一部分給到少爺小姐房裏當零用錢去。”
“小孩子哪需要花那麽多錢,娘就是慣着他們。”她眉頭微皺思索了片刻,把賬本合上推給老薛道:“宗麟房裏預算就按這個數額減少,娘房裏的照舊,待會我去勸她。”
“好的太太,那我先下去了。”老薛說着,拿起賬本起身準備離去,望望院子裏仍然忍不住疾呼:“別往那邊跑啊我的小祖宗們!那邊有花怕紮着你們!”
兩個小搗蛋鬼聽到了呼喊一溜煙兒就沖到了他身邊,追着鬧着開始圍着他打轉轉,這位方才還精神矍铄的老人瞬間就被他們轉昏了頭。
言諾和言愛已經五歲了,身上那股子淘氣勁讓雨桐和瑞麟也自嘆不如。偏偏家裏上上下下都慣着,雨桐倒時常擔心這兩個孩子性子野脫了缰。
這幾年日子過得順風順水,瑞麟接手家裏的業務之後,大刀闊斧地進行了股份制改革,又整合綢緞莊和絲織廠的資源,組建了雲錦時裝公司,業務涉足時裝,紡織,百貨,金融等好幾個領域。再加上宗麟在軍界的影響力,如今杭州張家的“錦廬雙麟”,在全中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瑞麟滿身疲憊地從樓梯上下來,擡手看了看表,眉頭輕皺。還有一堆事沒處理完,他有些疲了,便越發想念起老婆孩子來。走到大廳,順手從傭人手裏接過一盤糕點,他順着歡笑聲來到了院子裏。
“孩兒們,過來吃點東西啦!”他沖孩子們喊着,低頭看見正笑盈盈望着他的雨桐,疲憊頓時渙散了不少。
孩子們見爸爸來了,笑着叫着沖過來,全然也顧不上盤子裏的美食了,一齊往他身上撲,撞得他連退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子。
“爸爸你是不是工作完啦?”
“爸爸你是不是可以陪我們玩啦?”
“爸爸你是不是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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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要不我們賽跑吧!”
“爸爸我們捉迷藏吧!”
……
小家夥連環炮似的叽叽喳喳,吵得瑞麟頭皮直發麻,他深吸一口氣,無奈道:“先吃點東西壓一壓餓,吃完爸爸陪你們玩,好不好?”
“我正好餓了。”言諾說着,一手抓起一塊蛋糕就吃起來。言愛一看,不甘示弱,也抓起兩個蛋糕開始塞起來。
“沒洗手!你們兩個!給我放下,洗手再吃!”
雨桐說着就要去搶孩子手裏的蛋糕,只是兩個小家夥哪會依她,左躲右閃地像兩條靈活的泥鳅,躲避的間隙還能從盤子裏再薅走一兩塊蛋糕。拿兩個崽子奈何不得,她只得停下來,氣喘籲籲地望着瑞麟。對視間,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見着盤子的蛋糕裏就剩一塊了,言諾和言愛立刻調整了戰略陣營,由親密隊友瞬間轉變為死敵,同時朝盤子撲去。就在兩只小手即将觸碰到盤子的瞬間,一直修長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了蛋糕,孩子們撲了個空,眼睜睜地看着蛋糕落入了自己爸爸的口中。
“哇——”
震耳欲聾的哭聲驚起了院子裏的小鳥,雨桐趕緊蹲下身子想去哄他們,只感覺那聲浪快把自己頭發都掀起來了,心中怒氣又生。她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對正笑得沒心沒肺的瑞麟怒道:“你自己哄!”
“不用哄,哭一會兒累了就不會哭了。”
正說着,院門打開了,幾個配槍的士兵排成兩隊小跑着進了院子,各自立正站好,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了進來。
當宗麟一身筆挺的軍裝,頭戴着挺拔的軍帽,腳踩着锃亮的軍靴,身披軍綠色的大披風迎風走來的時候,孩子們的眼裏幾乎都放着光。
“大伯!”
“大伯!”
連哭都忘記了,兩個孩子蹦跳着朝宗麟狂奔而去。
宗麟笑着蹲下身子,一手撈起一個,抱起來颠了颠,“太沉了,又長胖了吧?”他說着,看見兩個孩子被眼淚鼻涕和蛋糕渣弄的一團糟的臉,問:“哭什麽呢?”
“爸爸以大欺小!”言諾憤憤地說。
“大伯回來了我們不跟你玩了!”言愛撅着小嘴,賞了她爸爸一個白眼。那小白眼翻的,深得她媽媽的真傳!
言諾也對着他爸爸撅噘嘴,轉頭望向宗麟一臉期待地問:“大伯你今天可以帶我們去軍部玩槍嗎?”
話語剛落,一道敏銳的視線便射向了宗麟。宗麟感覺後頸一涼,感覺冷汗都快下來了。
“我什麽時候帶你們玩過槍?”他躲閃着雨桐的目光,轉頭對着言諾若有所指地問。
“沒有沒有!”言愛的反應極快,趕緊推了言諾一把,轉頭對雨桐笑得燦爛:“大伯從來就沒有帶我們去軍部玩過槍,爸爸也沒有!”
“咳咳!”
瑞麟差點被自己嗆死,連咳幾聲,他能感覺一旁雨桐的目光快噴出火來,便故意裝模作樣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宗麟何其聰明的人,眼看着情形不對了,趕緊岔開了話題。他放下兩個孩子,蹲着身子跟他們說:“我給你們帶了兩個好朋友來了。”說罷朝旁邊的副官使了個眼色,副官一聲口哨,兩只威武的軍犬被士兵牽着走了進來。
這下家裏可炸開了鍋!
訓練有素的軍犬在士兵的指揮下又是跑又是跳,叫坐就坐,讓站就站,聽話的不得了,別說孩子,就是一旁的大人們看了也是啧啧稱奇。
瑞麟摟着雨桐的肩,忍不住連連感嘆:“要說寵孩子我最服的就是宗麟了!他那點聰明勁兒全用在寵孩子上了!”末了不忘嘆口氣道:“弄的孩子都跟我不親了。”
雨桐轉頭瞟了眼他嘴邊殘留的蛋糕渣,深深地白了他一眼。
如今的宗麟越發不愛笑了,也就是跟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還能看到些當年的影子。他現在大部分時間待在上海和南京,回杭州的時間并不多。但凡回來,必定會變着花樣地逗孩子們開心。老夫人看他那樣子總忍不住提醒他趕緊找個正經女人自己生,每每提起這個話題,他總不會接話,老夫人也只能作罷。
筱茵在大帥歸隐之後一直在身邊照顧,兩年前大帥去世了,筱茵帶着大帥的靈柩回到了杭州,将他葬在了自己母親身邊。
她并沒有回張公館,也沒有回司令府,自己購置了西湖邊的一方小院,獨居于此。
人們都說司令夫人住的清新淡雅,為人卻大相徑庭。她縱情于犬馬聲色,流連在歌廳舞池,與那些公子權貴們不清不楚。而這一切宗麟卻不加幹涉,只定期送去錢財并派了衛隊保護她的安全。可她的肆無忌憚無疑是風光無限的宗麟,乃至錦廬臉上的一塊疤。
人們是樂于在茶餘飯後聊聊英雄美人們的風月緋聞的。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司令夫人在外面如此不顧體面,那張司令本人據說也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沉穩內斂。據說上海灘上正當紅的電影明星于曼璐,正是張司令一手捧起來的。那曼璐回杭州老家的時候,直接就住在司令府,出入自由,毫無障礙。
面對這番情景,相熟的人不時還會想起那年的錦廬,新婚的司令夫婦在生日宴上那副郎情妾意,如膠似漆的模樣,如今看來,他們怕是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