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冰涼的藥膏輕輕點在紅腫的臉頰上,剛一觸碰到便引得女子皺着眉撇開了臉。

二娘的手已經不能再輕了,便開口安慰道:“稍微忍忍啊,上了藥很快就好了!”

曼璐咬着下嘴唇輕輕點頭,擡眼又望向了對面眉頭緊鎖的雨桐,“現在怎麽辦?”

“先等着我師父帶人過來。”

曼璐聯系不上宗麟,他已經去北平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匆匆趕往錦廬通知雨桐自保。

她和雨桐總共沒見過幾面,更談不上什麽交集。之前好幾次的見面都是那個人刻意而為之,聰慧如她,自然能猜出那個人的目的。愛不愛的她不好說,在意是肯定有的。比起向筱茵,眼前的這個女人更能激發她的好奇心。

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竟能讓他在心裏為她築起一方銅牆鐵壁呢?

那紙條上的內容對她來說無疑是驚心動魄的,筱茵被禁,自己和一雙兒女便是下一個目标,丈夫去了蘇州,宗麟去了北平,剩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只能全憑她一人想辦法了。

她那兩道柳葉眉自從拿到紙條便再也沒有舒展過,沉吟片刻,她下令駐守錦廬的小衛隊戒嚴,繼而拿起電話通知武瘋子帶隊人馬趕過來,又刻意瞞下了自己和孩子危險處境給老人定了心,還不忘記叫二娘來給自己的臉上藥。

這女人的堅強和沉着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磨砺出來的呢?曼璐沉默地凝望着眼前這個精致的女子,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你見到筱茵的時候她怎麽樣?”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雨桐擡眼問曼璐道。

曼璐漫不經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臉,笑着沒有說話。

雨桐深深嘆了一口氣:“我替她跟你說個對不起,那時候她應該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一箭雙雕。”曼璐笑得輕慢。

話音剛落,武瘋子帶着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進來了,雨桐趕緊迎了上去,把字條交給了他。

“消息确切嗎?”武瘋子看完字條,眉腳的神色又凝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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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桐側身看了看曼璐,“筱茵打的,趁亂把紙條塞給曼璐了。”

武瘋子看了看曼璐,有些遲疑道:“我的意思是,筱茵那邊……”

“我信筱茵。”

武瘋子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怎麽才能聯系上宗麟?軍部的電報行嗎?”

“可以。”

“帶我去軍部。”

“我去通知他就行了,你就在家待着,出去危險。”

雨桐凝視着武瘋子的眼睛,搖了搖頭:“我要去找宗麟借兵,有個老熟人,我得去會一會了。”

窩在宗麟的大皮椅子裏,雨桐焦急地等待着電話鈴的響起。

看見宗麟的辦公桌便能想起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偌大的辦公桌上幾乎沒有什麽裝飾品,桌角的文件碼放的整整齊齊,一盞平淡無奇的臺燈底下,墨水瓶和筆座一字排開,伸出手就能碰到。自小宗麟總是能把自己的空間整理的井井有條,而她、瑞麟和韻宜,卻總是因為太頑皮而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每每也總免不了挨一頓責罵。正因為如此,小時候的他們在天氣不好或者時間太晚不能出門的時候,總會跑到宗麟的房間裏去胡鬧——反正鬧完總有人收拾。

想出了神,嘴角倒也不知不覺地勾起了一絲微笑。忽然間鈴聲大作,一下子便把雨桐扯進了現實,她趕緊抓起了電話,忐忑地放在了耳邊。

“喂?”

“是我。”

“你給我一隊兵,我去把筱茵救出來。”

“不行。你讓師父帶兵去。”

“你聽我說,我不是沒考慮過讓師父去,但我不放心言諾言愛,已經把錦廬戒嚴了,我擔心這邊的動靜遲早被長谷川的探子發現,到時候他們知道筱茵傳出了消息攪了他們的計劃,她就危險了。而且師父突然帶兵去,我也怕陳時發覺,魚死網破對筱茵不利。我的計劃是我帶着兵過去悄悄圍住陳時的公寓,只我和師父進門穩住陳時再強行帶人走。”

“那也不行。瑞麟呢?”

“瑞麟去蘇州出差了。”

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嘆氣聲,之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

……

“宗麟?”

“我在。”

“讓我去吧,多一分鐘筱茵就多一份危險。”

“不行。”

“我跟陳時從小認識,我去周旋最合适了。

“……”

“宗麟,事不宜遲,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辦公桌的右邊抽屜,你打開,最裏面有一把槍,你帶上。”

雨桐低頭翻找着,果然看到了一把小巧的手&槍。

“你帶上它去找師父,不要逞強,自保為上。”

“嗯!完事給你打電話,先挂了。”

“雨桐……”

“嗯?”

“小心。”

殘陽已息,暮色漸臨。

昏暗的街道完美地掩飾了流竄的黑影,即便坐在三樓窗邊的人也絲毫沒有察覺。

筱茵呆呆地望着夜幕出神,一杯紅酒從眼前晃過落在了手邊,被驚醒的筱茵擡起了眼。

“打都打了,也出了氣了,別想了。”陳時輕啜一口紅酒,低頭安慰道。

“賤女人!就打了她一巴掌真是便宜她了!”筱茵鼻息哼笑,又扭頭望向了窗外。

曼路究竟可不可靠她并不敢确定,那女人怕是巴不得自己死的吧。只是事關宗麟,想必,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之前即便嘴上說不在意,心裏卻隐隐期盼着那女人和宗麟只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現如今,倒盼望起那女人的真情來了。

敲門聲響起,筱茵心頭猛的一抽,失手打翻了手邊的酒杯,深紅的瓊漿瞬間鋪滿桌面。

陳時玩味地看了看筱茵,低聲說:“擦一下吧,我去開門。”說着疾步向門邊走去。

筱茵緊握着拳頭幾乎把指甲嵌進肉裏,她能聽見自己心髒咚咚跳動的聲音,呼吸都滞住了,門外究竟是不是她期盼的身影......

她失望了,卻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宗麟應該是得到消息了。

伴随着木門的“嘎吱”聲,雨桐教科書般的笑容便映入了眼簾。

“好久不見啊陳大公子!”

陳時微訝,忍不住轉頭瞟了眼緊張得已經僵硬的筱茵,回過頭時卻也很快調整好了表情,低頭玩笑道:“好久不見啊顧大小姐!”

“你還是這麽愛開玩笑,一點沒變。”

“快進來坐坐!”

雨桐随着陳時讓開的空間信步踱了進來,武瘋子緊随其後,相視間,兩人各自心知肚明,卻也都沒點破。

見筱茵無恙,雨桐微笑着轉回頭對陳時道:“不坐了,我今天來是接我大嫂的。”說着朝筱茵勾了勾手,筱茵趕緊趁機走到了雨桐身後。“家母年紀大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不知怎麽的今天非要吃大嫂做的桂花糖藕,怎麽勸都不聽。不然,我也斷不敢驚擾到大嫂的生活的。”

“呵,司令夫人不回家也不是一兩日了,怎麽……”陳時說着,望了望身邊的武瘋子,“怎麽這次這麽興師動衆啊?”

“這就叫興師動衆啊!”雨桐故作驚訝,慢步到陳時跟前,微笑着眯起眼睛神秘道:“興師動衆的都在看不見的地方呢!”

此話一出,再蠢笨的人自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陳時牙關緊咬卻不能發作。對方有備而來打了個措手不及,近身又帶了個高手,只能好漢不吃眼前虧了。他轉頭又瞟了一眼站在雨桐身後低頭不語的筱茵,心裏的怨憤又增加了幾分。看個人都沒看住,長谷川這次也不會輕易饒他。

看着陳時的臉一會紅一會白,雨桐心裏差不多也有底了。還好扣下筱茵的是他,要是長谷川那個老狐貍親自扣人,自己就真沒有這個底氣來和他周旋了。

“那就不打擾了,走吧大嫂。”

雨桐說着,就準備起身離開,卻被陳時一把攔下。武瘋子見狀上前一步擋在雨桐身前,手不知何時已經摸在了腰間。

陳時知道武瘋子的厲害,立刻收回了手,打起了哈哈:“呵,別緊張,我就是好奇你們怎麽知道她在我這兒啊?”

“你也不想想她是誰的夫人。”雨桐笑着,輕輕拍了拍陳時的肩頭,“司令夫人的身邊沒有幾個衛兵跟着豈不失了身份?”

她說完便帶上筱茵翩然離去,獨留陳時憤憤然立在門口。

表面的潇灑是僞裝內心的利器,只是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車子開動之後,雨桐總算是是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擡手摸摸脖子,已經汗濕一片了。她轉頭看看筱茵,她的表情至始至終都沒什麽變化,靠着座椅幽幽地望着前方。

“宗麟在北平,所以沒來的。”

筱茵轉頭看了看她,擠出個不易察覺的微笑算是回應了她,又轉回頭去沉默不語,兩人便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回了錦廬。

時間不算晚,但大廳裏已經沒有人了。

老夫人始終沒有露面。她是恨自己的吧,筱茵想着,畢竟自己這幾年的所作所為,但凡是個當婆婆的,都忍不了。那兩個被自己惡毒詛咒過的孩子在自己媽媽回來之後吵吵鬧鬧地膩歪了一會兒便被趕回了房。他們長的真像瑞麟,女孩竟更像一些。自然,也有些像他。恍惚間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可憐的孩子,若能順利降生,現在也差不多大了吧。

恍如隔世。

思緒被雨桐打斷,她擡眼看見了她手裏舉着的電話筒,“快來接電話。”

筱茵知道電話的那一頭是誰,輕輕搖了搖頭。

“快呀!快來!”雨桐笑着,過來拉起來她的胳膊,把電話筒塞給了她。

遲疑着,她把電話貼在了耳邊,一個“喂”字,卻遲遲說不出口。

“在聽嗎?”

“……”

“筱茵?”

眼淚一瞬間就湧出來了!

太久了,她太久沒有聽到那個聲音溫柔地呼喚自己的名字了。原來并非自己厭惡這個聲音,而是害怕,害怕這有魔力的聲音一瞬間就擊潰她複仇的決心。

“你有沒有受傷?”

“……”

“筱茵,說話。”

“……沒……沒有......”

“那就好。這次,謝謝你。”

“我......我不是想幫你們,我只是不想便宜了日本人。”

“那也謝謝你。”

“不客氣。”

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笑聲,那溫潤的笑顏變一下子在筱茵的腦海中成了型。

“你不要出門了,今天就宿在錦廬,我明天一早就坐飛機回來,你在錦廬等我。”

“不!我要回去。”

“不行,太危險了,我很快回來。”

“不……”

“聽話!”

電話邊的筱茵已經泣不成聲,卻還拼命地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她用手捂緊了話筒,想維持自己最後的一點驕傲。

雨桐看不下去,上前接過了電話,匆匆交代幾句便挂斷了。轉身拿出手帕給梨花帶雨的筱茵拭着淚,嘆道:“都哭成這樣了還嘴硬,你這性子能不能稍微改改。”說着拉起筱茵的手,像拉着個丢了玩具的孩子。

宗麟的房間有他特有的氣息,清冽,夾雜着淡淡煙草的味道,筱茵一踏進房門便聞到了這久違的氣息。這氣息曾經讓她甘之如饴,如今聞來,心緒仍然無法平靜。

他的房間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只是霸占了一整面牆的書櫃裏似乎更加擁擠了,有好些書疊放在一起,塞得滿滿當當。

“已經清理了一部分了,收到三樓去了,他還總往家帶,過幾天又得收拾了。”雨桐微笑着說。她正蹲着在宗麟的衣櫥裏找衣服,筱茵長久不回來,她怕衣服沾灰,便把筱茵的衣服都收進箱子裏了。

筱茵手指輕觸着書櫃的門,一步步走過。宗麟什麽書都看,那書櫃裏的書也是上包天文,下包地理,情情愛愛的小說戲文竟也不少。而她卻不愛看書,她更喜歡逛街跳舞打麻将,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注定成不了靈魂上的伴侶。

“啊!找到了!”

雨桐的聲音帶着些欣喜,筱茵轉頭,只見她從皮箱中翻出疊的整整齊齊的睡裙和紙盒裝好的拖鞋。

“還好我前段時間叫人翻出來曬了,不然今天根本穿不了。”

她抱着衣裙笑容滿面地走到筱茵跟前,眼睛卻随着筱茵的目光瞟向了書櫃,忽然眼光一閃,挑着眉毛對筱茵賊笑道:“你等着,我那天翻出個好東西,給你看看。”

她把衣服放到一邊,熟練地打開其中的一個櫃門,踮起腳尖夠出了一個鐵盒子。

“這是我前幾日我收拾書櫃剛翻出來的,他小時候作的文章,你看看,笑死我了。小小年紀憂國憂民的,其實幼稚的要命!”

筱茵好奇地接過那個鐵盒子,裏面滿滿都是稿紙,和他現在剛勁有力的筆鋒不一樣,小孩子的字跡難免歪歪扭扭,但整篇看來卻也工整而不淩亂,能看出當時那個寫字的小家夥态度相當之認真。

“這是他幾歲寫的?”拿起一張紙來回翻看着,筱茵問道。

“上面有日期,七歲。那時候我還沒被娘帶回家呢,所以我也沒見過他七歲時的樣子。”

筱茵認真閱讀着那些發黃的稿紙,眼睛裏的情緒逐漸柔和起來,雨桐見狀也不再多逗留,交代了幾句便留她一個人待在房裏。

筱茵并非鐵石心腸的人,恨有多深愛便有多深,若她真的已經放下宗麟,又怎麽會久久不能釋懷?回憶是一把利劍,雨桐希望那疊泛黃的稿紙,那間熟悉的房間,最終能四兩撥千斤地擊潰筱茵最後的倔強,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給彼此一個機會。

夜已深了,偶爾有蛙鳴隐隐傳來,除此之外已是萬籁俱靜了。橘黃的燈光還灼灼燃燒着,微微顫抖的稿紙上,暈開了兩滴溫熱的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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