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時光是個圈,難免周而複始。
自從筱茵和宗麟那年搬出去住以後,戰戰兢兢的日子似乎久不曾在錦廬出現過了,如今緊張的氣氛再次降臨,衆人都有些無所适從。
瑞麟借故公司忙,天天早出晚歸。老夫人好心勸和,也總被他幾句話給搪塞過去了。宗麟早已在争執當天就回了上海,這幾天有急事又回了杭州,也只是給老夫人來了通電話報平安,并不回錦廬。
久雨過後,陽光格外明媚。屋裏飄來不算熟稔的鋼琴音符,老夫人知道這是言愛在練琴,她剛學不久,彈出來的曲子自然是比不上她的媽媽和姑姑那般悅耳。
“這當家可真難啊!”
放下手裏修剪花草的大剪刀,她嘆着氣坐在了旁邊的石凳上。
二娘坐在石桌的另一側,聽了她的話低頭淺笑起來。
“現在不都是交給雨桐當家了嗎?”
“是啊,年輕人能折騰,像我們老了,只求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偏偏小的們還不讓我們安生。”
“大姐,你就是心重,這幾個孩子都是懂事的孩子,感情一直也好,鬧鬧就過去了,你別太往心裏去了。”
老爺去世,瑞麟和雨桐開始主家,各自的稱謂也就變了。自那時起,二娘便開始稱呼老夫人為大姐,這也是老夫人自己提出來的。二娘自進家門就刻意把自己的地位擺得很低,除了對幾個孩子,其他人的稱謂都是随着下人一般的叫法。膽怯也好,聰明也罷,二娘用她自己的處世之道在錦廬安安穩穩地立下了腳跟,如今跟老夫人也是愈發親厚了。
白皙的小手輕柔地提起茶壺斟滿了石桌上的青花瓷杯,碧綠的茶葉在雪白的杯內來回翻滾,那翠綠的顏色着實惹人愛。
“喝點茶,消消氣。”二娘笑得如那杯中的龍井一般清澈,“專門叫人去虎跑泉打的水,好龍井,還是得配虎跑的水才別有一番滋味。”
老夫人擡眼望了望對面那個同樣開始年華漸老的女人,笑着舉杯輕啜了一口,瞬間滿齒留香。
“年輕的時候其實我很嫉妒你。”老夫人放下茶杯,幽幽地說着,“我是因為家世才和瀚夫結婚的,你才是他憑自己的喜好娶進來的,我一直不喜歡你,你也是知道的。”
二娘沒想過老夫人會忽然提起這二十多年前的糾纏往事,卻也沒過分驚訝,想必是家裏如今這番光景,總是容易讓人莫名的哀愁。她仍舊淺淺地笑着,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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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想必你也是戰戰兢兢地過來的,不想到了現在,咱們倆倒成了說話的伴兒了。”
“這女人啊,呵,男人也一樣,總是容不下自己愛的人心裏還有另一個人的。但瀚夫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你,這個我很清楚。我很愛他,他那樣的男人哪個女人碰見了不動心呢?我能天天看着他,和他有個可愛的女兒,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你聰明。”
“我們家沒有笨人。”二娘說笑着,忽然柳眉微擡,“啊!還真有一個,韻宜!”
老夫人聽罷笑出了聲,道:“韻宜那丫頭,将來的終身大事你可得把人選好了,性子太單純了!哦,對了,她和那個醫生怎麽樣了?”
“那男孩子我見過一次,倒是個老實人,家境不好但是很上進。哎,其實我只求她一輩子安穩幸福就行了。”
“韻宜會的。你也不看看她哥哥嫂子一個二個兇悍成什麽樣兒,那醫生要是對韻宜不好,怕是被吃得渣兒都不會剩。”
這話一出兩人都笑開了,只片刻,老夫人的心又沉了下來。韻宜他們這一輩孩子不算多,但卻抱團抱得厲害,兄弟姊妹之間相親相愛,是是非非過後也沒有生過什麽嫌隙,如今這局面,卻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只盼着孩子們能早點醒悟,盡快了結了愁人的局面才好。
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彼時的老夫人沒有想到,這僵局因筱茵而起,也終由筱茵打破了。
四個深棕色的皮箱在木質地板上一字排開,穿着白底碎花旗袍的窈窕女子屈膝淺蹲,依次挑開了鎖扣,箱子裏的五顏六色一下子便躍入了眼簾。
“都是國外貨,不過款式舊了些,你別嫌棄。”
筱茵信步于幾個箱子之間,眼神在那幾箱色彩間流連,有些說不清的情緒在眼底徘徊。
“這些都是你懷言諾和言愛的時候買的,有時候看着實在喜歡,我就自己留着了,都在這兒了。你和瑞麟肯定還會有孩子,能用得着,這些東西,我帶出國也不方便。”她說着,終于勾起了一絲微笑收回目光望向雨桐。
看着那花花綠綠的小孩衣服和玩具,雨桐心中百味雜陳,那個被血染紅的夜晚,又開始慢慢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看見她低頭不語,筱茵倒笑得輕松:“他......很寵言諾和言愛吧?”
雨桐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扯起了一個不算自然的微笑,點點頭:“他很喜歡小孩子的。”
“不是因為那是你的孩子?”
她依舊笑着,眼神裏帶着些玩味,沒有了往日的挑釁,卻更像在開一個善意的玩笑。
雨桐笑着搖搖頭:“我五歲時剛被娘帶回家,大家都嫌我髒,連瑞麟都叫我小叫花子,只有宗麟,不嫌我滿身的泥污,把我從黃包車上抱了下來。他真的很善良。”她喃喃說着,眼光又移回到箱子上,“要是你的孩子,他肯定寵得更不得了,那可是他的親骨肉。”
笑容就那樣凝固在臉上,筱茵覺得眼前的世界又開始模糊了,她深深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出來,總算是稍微緩解了胸口的憋悶。
“其實,你們還很年輕,還會……”
“你別說了!”筱茵平靜地打斷了雨桐,“我願賭服輸。”
窗外夜已深沉,相顧兩無言,這屋裏便和心一般的死寂了。
“什麽時候出發?”良久,雨桐開口打破了沉默。
“明天。”
“這麽急?宗麟知道嗎?他現在人就在杭州。”
筱茵搖搖頭:“不敢說,他要是明天出現了,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留我,我就真走不了了。”
“筱茵你聽我一次!”雨桐的語氣說不出的急切,“留下來,一定可以重新開始!你為什麽非要一直錯下去?”
“因為我第一步就走錯了,後面的選擇是對是錯,根本就不重要了。是我......害了他。”當自己終于勇敢地擡起頭來直面過去時,心裏反而出奇的平靜,“我們回不去了。經歷過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抹去。我現在只希望他過得好,能開始新的生活,新的感情,沒有你,也沒有我。我已經安排好了,明日的報紙就會登出我發的離婚啓事,都結束了。”
她那樣坦然地看着雨桐,沒有了昔日的傲慢,卻多出了幾分釋懷和自信。如果人生注定孤單,那即便多不舍,也只有放下過去才能繼續前進。曾經她以為只要她想,這世上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直到自己遍體鱗傷之後,才知道人定勝天這個詞,更像是精神上的鴉片——勝利者披着它的外衣以為自己從此能強過命運,失敗者瞻仰着它的絢爛相信着有朝一日它終将眷顧自己。
人如蝼蟻,命如草芥,怕才是它華麗外表掩蓋住的腐爛真相吧!
嘴角不知覺地挑起了一絲輕笑,她收回了思緒,從手袋裏面摸出兩把鑰匙,遞給雨桐:“這是我買的兩輛新車,就停在我的院子裏。當年我答應過送給兩個孩子一人一輛,我說到做到。這也算是......我以伯母這個身份,送給他們最後的禮物了。”
“玩笑而已,你何必當真!你一個人出國,需要錢的地方多得是,你還是自己收着吧。”
雨桐說着,把鑰匙又塞回了筱茵手裏。筱茵笑了笑,順手把鑰匙放在了桌子上。
“我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上次匆忙之中見了他們倆,當長輩的,也沒給見面禮,這算是補上了。”她說着,春蔥玉指輕巧地端起手邊的茶杯舉在雨桐面前,“以茶代酒,喝一杯吧!”
雨桐望着突然而來的茶杯微愣,卻也很快釋然地笑了,舉起了茶杯輕碰一下,說:“你說我們這算不算怨憎會,愛別離?”
“算!”
“那咱們就一笑泯恩仇吧!”
沒有美酒的濃烈,卻有龍井的甘醇。世間萬般,一個緣字總是最難猜透的,明明剛入心底,卻只能離去。
因為是深夜前來,怕驚擾其他人,筱茵的車并沒有開進來。雨桐把她送到院門口,終究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刻了。
“寂寞就回來,人生很長,任何時候回頭都不晚。”
“知道了。”筱茵望着雨桐,笑得輕松。
那笑容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陰霾,在皎潔的月光下,雨桐發現那張原本就精致的臉上透出的淡定與從容,竟讓眼前的女子美得如此驚豔!
“走了。回去吧。”她笑着,轉身離去。月光勾勒出她婀娜的背影,她白色的旗袍在夜色中瑩瑩發亮,像黑暗中遺世獨立的雪蓮——原本可以再次綻放她的美麗。
暗夜中的槍響驚醒了沉睡的錦廬。
雨桐只感覺到耳邊迅速蹿過一股滾燙的熱氣,不急反應便被一旁守門的老薛撲倒在地。
槍聲四起。
雨桐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僅僅片刻的時間,槍聲驟停,人聲嘈雜起來。趕過來增援的衛兵将她扶起,她惶恐中扶牆站穩,卻一眼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