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朝陽穿過層層薄霧,射出了道道金光,院子裏的小花小草頂着晶瑩的露珠擡起頭,迎接新一天的陽光,而錦廬的大廳內,仍舊是夜一般的沉寂。

幾個穿着長褂的人匆匆進了院門,在老薛身邊耳語幾句,老薛皺了皺眉頭,疾步走進了大廳。

“老爺,人都回來了,還是沒找到。”

瑞麟低頭不語,手指有節奏地輕敲着沙發扶手。本來一家人要趕緊趕到上海,再乘船去香港,現在韻宜一跑,整個計劃都被打亂了。他劍眉輕皺,低頭看看手表,時間緊迫,必須趕緊做決定。暗暗咬了咬牙關,他望向了雨桐。

“你帶着人先走,我留下來找到韻宜直接去香港找你們。”

“要走一起走!”

沒等雨桐回答,二娘沙啞的聲音傳來。熬了一夜,她此刻已是雙眼無神,憔悴已極。她的聲音蒼白而無力,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溫柔婉轉。“要走一起走!誰的命不是命!她已經是個大人了,誰也沒有必要為她的任性負責!”

“二娘,別這麽說,韻宜是我妹妹,我去找她是應該的。”瑞麟站起來,理了理衣領,努力擠出一個還算自然的微笑。他明白二娘的顧慮,只是現在不是患得患失的時候。

“就讓她死在外面!”二娘的聲音已經絕望地失去了溫度,“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你這是何必呢!”一直沉默的老夫人終于開口了,“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由不得一點閃失,瑞麟趕緊找到她,我們也好安心。這麽多年了,韻宜跟我的親生女兒是一樣的,都這種時候了,你就不要再這麽謹小慎微,小心翼翼了。”

老夫人的聲音輕柔,卻終于剝下了二娘最後一點堅強的僞裝,她捂着臉,失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

老夫人輕拍着她的背,掏出手帕給她拭淚。

“你怎麽辦?”雨桐站起身,輕輕拉起了瑞麟的手,擔心、舍不得,卻也毫無辦法。韻宜一天沒有消息,她也一天都不會安心。

“不用擔心我,我會量力而行,倒是你…...”輕輕摩挲着手裏的纖纖玉指,瑞麟低頭看着那雙清澈的眸子,心有戚戚,“你一個人,行嗎?”

雨桐輕輕地點點頭,“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快些回來!”

汽笛拉響,火車緩緩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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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麟無法送他們去上海,只能在火車站目送着他們離去。看着瑞麟越來越小的身影,雨桐心裏又開始焦躁起來。從五歲開始到現在,她已經習慣了瑞麟的陪伴,每每他不在跟前,她總會莫名其妙地焦慮,更何況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孤身涉嫌,她的心如何能平靜。

一路風塵仆仆趕到了碼頭,那裏早已是人山人海。

都來不及辨清是自己的奮力前行還是被人群推搡着,雨桐扯着兩個孩子一路被擠進了狹窄的鐵門,登上了趸船,才總算有了一絲緩和的空間。她回頭張望,看見老夫人在二娘的拉扯下也進了門,才終于舒了一口氣。可好景不長,當她轉頭望向不遠處的輪船跳板時,心已落入了谷底——日本人在跳板處設了卡!

瑞麟在臨出門前特地交代她們要穿最樸素的衣服,這一路颠簸趕路,幾人也算得上是蓬頭垢面了,但常年的養尊處優,那臉上的細皮嫩肉是騙不了人的。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雨桐惶惶不安的時候,擡眼卻看見了日本兵旁邊站着一位老熟人。

這下也不用糾結了,雨桐心裏暗自苦笑着,就算穿着男裝他都能認出來。只是眼下該如何是好,若此番被控制住,瑞麟那邊就被動了,錦廬的家大業大,也只能給仇人做嫁衣裳了。她轉頭望望身後,鐵門已關,任憑沒有擠上趸船的人怎麽拍打,守門的人都不為所動——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回過頭,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心裏卻沒有平靜下來多少。手邊的兩個孩子明顯被這般肅殺的氣氛吓到了,沒有了往日的頑皮,老老實實地牽着她的手。她下意識地緊了緊手心,孩子在身邊,保命要緊,見招拆招吧!

身後的二娘定是看見了眼前的光景,在身後輕輕叫着雨桐,雨桐沒有答應,她便也明白了意思,與老夫人對望一眼,也學着雨桐的樣子,低着頭默默地走着。

交出了船票,日本兵仍來回打量着眼前的婦孺老幼。雨桐站在最前面,視線低垂,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點。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望向長谷川的方向,但這并不代表長谷川看不見她。餘光中,一道黑影漸漸走進,雨桐緊緊咬着牙關,一個個念頭從她的腦海中飛速劃過。對策,自己需要趕緊想出一個對策!

“早くしろ!(快點!)”

長谷川的低吼陰狠得像一只嗜血的豹子,吓斷了雨桐的思緒。盡管之前見過多次,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長谷川是陌生的。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穿着合體的西裝,而是穿着日本軍服,腰間別着的武&士&刀,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吃人的羅剎。

“はい!(是!)”

日本兵恭敬地屈身點頭,把票交還給雨桐,将他們一行人放行了。

冷汗幾乎一瞬間沁濕了她的衣背。她拉扯着兩個孩子默默前行,經過長谷川時仍然忍不住擡眼看了看他。他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裝作不認識般,緩緩踱步到別處。

來不及多想,雨桐轉頭給了兩位老人一個眼神,她們便加緊幾步跟上了她的步伐。直到終于坐進了他們的包廂之中,幾人才總算稍稍安下了心。

汽笛拉響,船身微微晃動,應該是起航了。不敢走出船艙,雨桐坐在窗邊,緊盯着窗外紛亂的碼頭。那個修長的身影還在趸船邊抽着煙,聽見了汽笛的巨響,他回過頭來出神地盯着船身。

雨桐連忙緊張地縮回了臉,轉念卻想起他定是不可能從這巨大船身上的一扇小小圓窗上看見自己的,便也坦然了許多。不管出于什麽樣的目的,這次長谷川算是幫了她們一個大忙。或許有一天當彼此不再是仇人了,她倒不介意備下葡萄美酒,好好地敬他一杯,只是眼下是不可能了。

香港的潮濕似乎比杭州更甚,握個手都能擠出水來。

她們所住的房子面海,向陽,時常能看見海面上來往穿梭的大小汽船——這便是孩子們最愛看的風景了。西湖裏船也多,但大多是漁船,搖搖晃晃的,總沒有汽船氣派。不遠處的尖沙咀碼頭依舊吵吵嚷嚷,看着眼前的熱鬧光景,雨桐倒是愈發想念起西湖來了。論秀美和寧靜,自是哪裏也比上西湖的。

濕濕的海風挑起烏黑的發絲,輕輕掠過粉色的薄唇。女為悅己者容,到了香港之後,一家人為了還在內地的親人們擔驚受怕,雨桐自然也沒有心思化妝打扮了。

他們剛來的日子,內地的通訊一度中斷,焦急中老夫人舊疾又反複起來。千等萬盼,終于等來了瑞麟的消息,韻宜找到了,而他也準備動身來香港,但韻宜卻沒有跟他一起回來。

他一早就料到了韻宜肯定追着李複年去了,所以他多方打探到宗麟隊伍的動向,終于在戰區醫院找到了韻宜和李複年。在那間帳篷搭成的簡單醫院中,瑞麟終于明白了韻宜不顧性命追尋的,并非李複年,而是心中的理想,他沒有理由再勸誡。

從思緒中回過神,雨桐走到落地鏡前理了理衣襟,挎起皮包出了門。她聽說他們住所附近有一所教會開辦的幼稚園很不錯,她準備去看看,給言諾和言愛報個名。這兩個孩子最近總在家裏關着,确實有些悶壞了。

大街上盡是匆匆趕去上班的人,街道上車水馬龍,報童用聽不懂的話叫賣着,又一個平常的早晨。雨桐攔下一個奔跑着的報童,低頭從皮包中摸出錢夾,每天的報紙她是必買的,她一直在等着好消息,也一直害怕着壞消息。

拿出了零錢正準備遞過去,那只髒兮兮的小手旁赫然出現的幾個大字幾乎令她昏厥過去——杭州城破!

杭州!城破......

眼淚一瞬間将她吞噬。

那煙波浩渺,那秋雨梧桐,那黃莺柳浪,怎經受得住這般的摧殘?

她恍惚中擡頭,尖沙咀盡是來去匆匆的行人,沒有人為她的失魂落魄停留,這裏不是家,可家在哪裏?

強撐着身體,她把手裏的零錢遞給了已經等候多時的報童。

那小報童的臉不比他的手幹淨多少,清澈的眼睛在一片污漬中顯得格外明亮。他看着眼前搖搖欲墜的夫人,忽然說了句什麽,才接過錢,繼續叫賣着跑遠了。

雨桐聽不懂廣東話,也無暇顧及其中的內容了,她怔怔地看着遠去的小背影,半晌才從放空的狀态中回過神來。

很多年以後當她和一個香港朋友聊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才終于明白了小報童的善意。

“回去再看吧!”那孩子說的,正是這樣一句話。可當時的她不懂,所以她拿起了報紙,接着看了下去。

斷壁殘垣,滿目蒼夷,她還能依稀從刊登的照片中分辨出那些熟悉的場景。而右下角的一張照片,終于成了壓垮她意志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扶着電線杆無力地滑向地面,并不結實的身體再也壓抑不住從胸口噴湧而出的悲痛,眼淚伴随着哭喊,就這樣奔湧而至。

那張照片中有一位頭發和胡子都花白的老人,他裸&露着上身,露出和年紀極不相稱的精煉肌肉。那老人用大刀撐地,身上布滿了彈孔,鮮血模糊了他的身子,他就那麽站着死去了。

那是她的師父,武瘋子,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那時必定已是山窮水盡,明知不可為,卻偏偏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心愛的故鄉擋下槍林彈雨。這便是無法言說的愛,雖然已經無力回天,可哪怕能讓她少受一槍一彈的傷害,自己便願意奮不顧身。

據說,當時負責進攻的日軍分隊長阻止了部下對他的射擊,他走上前去脫去帽子,對着那個不屈的靈魂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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