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春開出白茶花
寒假明明很短,畫未卻覺得很長,開學的日子到了,她期盼着能馬上見到魏澤川。
畫未去學校的前一晚,姜爸問馮小娥要女兒的學費和生活費。他的工資卡在馮小娥手裏。馮小娥随口答:“我還沒去取呢,這就去!”
馮小娥去了,到半夜都沒回來。畫未打電話給她,她說:“快了快了,還有幾圈,你安心睡哈,莫煩我。”
馮小娥到天亮也沒有回來。
畫未早早地起來,洗了頭,換了衣服,收拾好書包和行李,只等馮小娥回家。
快到中午了,馮小娥還沒有回來,她的手機也打不通了。
姜爸焦躁起來。
畫未出門去找馮小娥。
馮小娥入資的麻将館就在離小區不遠的一條街上,麻将館的老板娘姓劉,馮小娥叫她劉姐。畫未就順着叫她劉姨。
店裏開着幾桌麻将。馮小娥不在。
劉姨說:“找啥子嘛,她還丢得了啊?回去吧。”
一個正在打牌的女人說:“她能去哪裏喲?不在家,不在麻将館,那肯定在‘萬順’米店!哈哈!八萬。”
旁邊的人也嗤笑起來。
女人背對着畫未,畫未看不見她的臉、她的表情。她也不想看見。
“萬順”米店是一家賣大米面粉,同時經營麻将場子的小店。店老板的名字就叫萬順,他是一個面容和氣、身體微胖的中年男人。畫未早就聽到過諸如“馮小娥這個女人和萬順那個男人……”之類的背後議論。不論她是否相信自己的母親,但這個叫萬順的男人,已讓她心生厭惡。
雖然畫未是在諸如此類的議論中長大的,然而她并沒變得麻木,每一次親耳聽到,仍覺得難受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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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悶悶地往家裏走。
春節的氣氛仍然濃郁,街邊的樹木都繞滿了彩燈彩球。人們都喜氣盈腮互道新年好。一群小孩穿着新的鮮亮衣裳,在樹下放小煙花小鞭炮。一個三口之家迎面走來,年輕的媽媽牽着小女兒,小女孩蹦跳唱歌,媽媽應和,爸爸舉着相機為她們拍照,其樂融融,幸福滿溢。
畫未徒然羨慕。
推開家門,馮小娥和姜爸正在吵架。
姜爸一臉凄楚無奈:“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月的工資是畫未的生活費!你還是要拿去打牌!現在輸光了,你說咋辦?咋辦呀?”
馮小娥也很暴躁:“你以為我想輸啊?手氣背有啥子辦法!我還不是想多贏點!”說着說着她惱羞成怒,“說來說去,還不是怪你沒能耐!不會掙錢,身體又不好,簡直就是一個廢物!”
姜爸氣得說不出話,身體一晃跌坐在沙發上。
畫未一言不發,徑直走進房間,背對着門,坐在床上。
馮小娥嘟嘟囔囔,罵罵嚷嚷,但又不敢太大聲,然後她開始打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幫個忙嘛……”“就用半個月……”
姜爸走了出去。
十幾分鐘後,姜爸回來,把一疊錢交給馮小娥,說:“拿去,送女兒去學校。”
馮小娥又喜又驚,又嚷起來:“哪來的?老姜,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存私房錢?”
“我存什麽錢,都是為了女兒……”姜爸低聲說。
馮小娥冷笑:“說得就好像你才是她親爸,我就像她後媽一樣!不就兩千塊錢嘛,多大點事,我手氣好的時候,不曉得贏了多少個兩千塊……”
馮小娥拿起錢,往畫未身邊一扔:“拿去吧,小祖宗!”
畫未沒有動。
馮小娥又叨叨:“不曉得我為啥子恁個命苦!硬是前世欠了你們兩爺子的!”
有人敲門。
馮小娥開了門,很驚喜:“呀,昊天!快進來,新年好啊!”
“阿姨新年好,叔叔新年好。”
“畫未在裏面收拾東西呢。”馮小娥說着就去拿水果。
畫未慌忙擦了眼淚,笑着出來,陸昊天已經站在房門口了。他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笑意盈盈,眼神閃亮。
他覺察到畫未的異樣,也不好當着她父母的面問,只是接過馮小娥遞過來的蘋果,問了幾句閑話。畫未知道他察覺到了,背起書包,拉了行李箱,說:“我們要趕今天的晚自習呢,我剛準備走了。”
“那我送你。”陸昊天說着接過畫未的箱子。
馮小娥歡歡喜喜地說:“好好好,昊天你送畫未去,我就不去了!”
他們往公交車站去走。陸昊天沒有問畫未為什麽哭了。關于她家的閑言碎語,從小他也聽聞了不少。
他只是說:“又過了一年了,我們都十七了。”
畫未:“嗯。”
他又側頭看她:“我們認識的時候還不到七歲呢。”頓了下,他又說,“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幸福,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啊!”
他說得動容。
畫未卻噗嗤笑起來:“什麽話嘛,你又不是樓下包子店的老奶奶!”她眼角還有淚痕,然而笑意卻真實地盈上眉梢。
他專注而用心地望着她。
她沒看他,只是看着遠方。
他卻依然沉浸在動容的情緒裏,說:“我希望,我能繼續看着你長大,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公交車站就在街對面,綠燈的最後幾秒,畫未飛快地穿過馬路,竟然沒留意到陸昊天還站在原地未動。
綠燈變紅燈。畫未在街的那一邊,陸昊天在這一邊,飛馳而過的汽車将他們隔開。陸昊天一臉急切地向她張望。
她驀然覺得,他的眼神、表情和一個狐朋狗友不一樣。她詫異,暗暗擔心。如果說從前是她的自知之明和自卑之心讓這份感情努力往狐朋狗友的方向發展的話,那麽,魏澤川的出現,才讓她清楚地知道,有一種遇見,不只會讓人歡喜溫暖,還會讓人心痛心酸。
陸昊天看着她,朝她走來,她微側過頭,看向遠方。
“要不要我送你去學校?反正我們明天才開學。”陸昊天說。
“哈哈,不要,還當真要你送啊,我東西也不多。你才剛好了,早點回去!”她笑起來。
她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她沒有留意到站在街邊的陸昊天,他戀戀的姿勢,深情地凝視着公交車遠去。她只期盼着快點到學校,見到魏澤川。這期盼讓她緊張又快樂,心裏像有一頭在春天蹦跳着的小鹿。
從校門到女生公寓的路程并不長,畫未卻足足走了十分鐘,她滿心期待,下一個轉角,魏澤川突然出現,笑意吟吟。
她一路都沒有見到他。
宿舍裏,其他人先來了,梁阮阮的床還空着。
大家說着你又胖了我也胖了之類的玩笑話,一起收拾床鋪,打掃宿舍。
樓下傳來宿管阿姨的聲音:“302,姜畫未!有人找!”
她期望着那是魏澤川。她飛奔下樓。
宿管室裏,一個陌生的男生抱着一盆花,虔誠地站在那裏。他高高個子,黝黑皮膚,健康溫厚的樣子。他把花放在畫未面前,說:“姜畫未,這是白茶花,我種的,快開了,送給你。”
茶花生氣蓬勃,枝丫間有飽滿的花蕾。
畫未疑惑:“請問你是?”
“魏一聰。”
畫未想了想,茫然地說:“我不認識你呀,你為什麽送花給我?”
“我……”魏一聰欲言又止,臉唰地紅了。
因為不是魏澤川,畫未有點失望,她禮貌地笑笑:“謝謝你,但花我不要。”
“不!”魏一聰急了,“收下!它開了很好看,真的!還有這個!”
他塞給畫未一個信封,匆匆跑了。
牛皮紙信封,拙樸的字跡,信裏的話語她很熟悉:需要幫忙的話,請打我的電話。啊,原來是他,原來他叫魏一聰。
信裏還寫着一句:你像白茶花一樣美麗。
茶花很重,畫未叫了艾莉莉來幫忙。她們将茶花放在陽臺上露天的角落裏。
她喜歡這盆茶花。
她也不讨厭魏一聰,他的拙樸羞赧其實挺可愛的。
魏澤川并沒有來找畫未。畫未只像往常一樣,有意無意地在校園裏看到他。有幾次他們離得比較近,他卻像沒看見她一樣,掉頭往別的地方去了。
畫未敏銳地察覺到,他在逃避自己。可是除夕夜他不是專門來為她放煙花嗎?
他的态度好矛盾,好奇怪。
艾莉莉也看出來了,她安慰畫未說:“這貨明顯在壓抑自己嘛!他要是對你沒感覺,以他那種冷酷的性格,他恐怕連笑臉都懶得給你一個,更別提對你那麽特別!我估計他不忍心傷害梁阮阮,聽秦大宇說,他和梁阮阮真的很好,不過他對梁阮阮也沒那種想法,都是梁阮阮自作多情!”
梁阮阮在開學兩周後才來,她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像幽靈一樣穿梭在學校裏。
有一次梁阮阮換衣服的時候,畫未看到,她的小腿上有幾條長長的傷痕,傷口初愈,還殘留有血痂,看起來像是被鞭子或樹枝抽打過。畫未震驚得不敢相信,誰會對梁阮阮下這樣的毒手?
天氣一天天暖和,茶花開了一朵,潔淨無瑕的白,帶着晶瑩剔透的氣質,夢幻般美妙。後來又開了三五朵,七八朵。
三月,周末清晨,陽臺門開着,畫未趴在床頭望着茶花,心中一陣觸動。
她将畫夾搬到陽臺,用水粉顏料畫茶花。她将對自己的憐愛、珍惜,對茶花的欣賞、愛慕,融彙在心中一點點醞釀,再一點一點流淌到指尖、筆尖,一筆筆在紙上暈染開來。她穿着薄薄的睡衣,赤腳穿着拖鞋,從清晨畫到黃昏,午飯都沒吃,竟也不覺得餓。
她給這幅畫取名《茶花與少女》。
幾天後,畫未看到一則消息:第十七屆省青少年繪畫賽報名開始。報名要通過學校初選,由學校統一送作品參賽,每個學校最多可送五幅作品參賽。
畫未将作品交到學校,負責人是美術班的馬老師,他的嘴角帶着淡淡的蔑笑,但當他看到作品的一剎那,蔑笑凝固了。
他問:“你為什麽不考美術班?”
畫未避而不答,只問:“什麽時候能知道有沒有被選上呢?”
美術老師說:“現在我就通知你,你的作品被選上了。我會将你的作品和其他四幅一起送去比賽組委會。比賽的最後結果,一周後就能知曉。”
又有人帶着作品來報名,是那個吃靜物的漫畫女生。她也認出了畫未,親切地跟她打招呼:“嗨!”
畫未也對她笑笑,先走出去。
漫畫女生追上來,她說:“我看到你的茶花了,畫得好感人啊!”
這兩個字像一股奇異的電流,擊中了畫未的心,有一種茫茫人海遇見知音的感動。她明白了當日莫名的好感由何而來。
女生笑着說:“你叫姜畫未是嗎?我叫于采薇!”
畫未點頭:“嗯。”
“我一直記得你,你的氣質很特別。你住哪間宿舍?現在我要去上課,晚自習下課我來找你啊!”
“302,你呢?”畫未說。
“608,晚上見。”于采薇快活地朝她揮揮手。
畫未雖然沒像于采薇表現得這樣熱情,但她的內心就和于采薇表現出來的一樣。
晚自習下課,畫未欣然回到宿舍,于采薇已經在門口等她了。
于采薇歡喜地挽起畫未的胳膊:“那去我那裏,我的宿舍在頂樓,又在走廊盡頭,很清靜。”
兩人一起爬上六樓。走廊很幹淨,她們就靠坐在地上聊天。
她們說起彼此學畫的初衷和經歷。
于采薇說,她媽媽是鋼琴老師,她一直跟媽媽學鋼琴。小學四年級,她在家裏找到一本舊畫冊,裏面的那些畫讓她深受觸動,她就想學畫畫。媽媽以為她是三分鐘熱度,但她竟堅持了下來。她的夢想是當像幾米那樣的漫畫家,畫溫暖美麗又蘊含着人生道理的畫。
畫未也講自己,畫畫對她來說,不是刻意樹立的夢想,而是自然的選擇。
她性格內斂,不善與人交際,加之家庭因素,她的童年很孤獨。沒人跟她說話,玩游戲,嬉鬧,她就畫畫。先是照着書本模仿,後來看着實物塗鴉。小學的美術老師發現了她的天賦和熱情,到她家來,說服她父母送她上美術班。
她從九歲學到十四歲,挨了很多罵,受到很多質疑,得到很多贊美,後來,家裏不同意她再學畫了,很多跟她一起畫畫的同學都放棄了,但她對畫畫的熱情一如既往。
暮春的夜晚,星光漫天,兩個女生手握手:“從今往後,一起加油!”
這夜,畫未感動得久久不能入睡。她終于有了與她懷着一樣夢想的朋友,從今往後,在這條路上,她不再孤獨。
課間操時間,馬老師來找畫未。他說:“恭喜你,姜畫未同學!《茶花與少女》得了三等獎,是五幅作品中唯一得獎的呢!”
畫未很振奮。
馬老師猶豫一下,又說:“但有個特殊情況……”
她愣住,說:“你請講。”
馬老師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作品,就知道它很不錯,報名的時候我就寫了于采薇的名字。你不知道,這個比賽的實質是各學校美術班之間的較量,我們美術班要是沒一幅作品得獎,很難向上頭交代……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畫未茫然之後就懂了,她說:“我懂你的意思了,可那是我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你沒有權力這麽做。”
“是是是,我懇請你理解,懇請你,好嗎?你放心,獎金會發給你,為了感謝你的理解,美術班也将發一份相同數額的獎金給你。”
“不是獎金的問題,那是我的作品啊,我的!”
同時,她在想,于采薇知道嗎?她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嗎?這一點才是至關重要的,比事情本身重要得多。
美術教室外拉起了大紅橫幅,上面寫着:熱烈祝賀于采薇同學的畫作《茶花與少女》榮獲三等獎為校增光!
陽光強烈,直刺畫未的眼睛,她一陣眩暈。
“姜畫未同學,以後再有比賽,我們一定會優先推薦你,但這一次,你不理解也必須理解。”馬老師的語氣強硬,說完就走了。
于采薇忽然從教室裏跑出來了,她揮舞着一把拖把,使勁跳起來撲打那條橫幅,橫幅落下來,她拽起來狠狠地卷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她丢下拖把,朝教學樓這邊跑過來。她跑到畫未面前,憤慨地說:“馬老師和美術班都太不要臉了!居然把你的作品搶來給美術班貼金!還說是為我好呢!啊呸!根本就是陷害我,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
于采薇“啊呸”的樣子太霸氣了,畫未不由得笑起來。
“他們也不想想,我是什麽人?我會接受這樣的虛名?更何況你還是我的好朋友呢。”
有同學大聲朝她們喊:“于采薇,馬老師找你!”
畫未料到了,說:“他肯定是因為這件事找你,我倒沒什麽,但他是你的老師,會不會……”
于采薇揚眉一笑:“就算他是校長市長,他也沒權利搶別人的榮譽呀!我也正要找他呢。”她眨眨眼,輕快而去。
晚自習下課,畫未急切地去找于采薇,問她:“馬老師找你怎麽說?”
于采薇搖頭:“沒事,衰男不用在意。”
608一個叫小安的女生立刻接話:“衰男可不是什麽好鳥,采薇你小心點總沒錯。”
于采薇從床頭櫃裏摸出三條巧克力,一條給小安,一條給畫未,一條自己剝了,她咬了一口,笑着說:“怕什麽,他還能一口吃了我呀?”
于采薇的口頭禪就是“怕什麽?”
別人說:“你吃那麽多,會長胖的呀美女。”她吃下一大口:“怕什麽?”
別人說:“都快期末考試了,你怎麽還在追《康熙來了》?”她笑得樂颠颠的:“怕什麽?
她是于采薇,所以什麽都不怕。
《茶花與少女》獲獎的消息也在學校傳開了。大賽組委會公布了名單,也将作品上傳。校園論壇裏也有人轉載了畫作,熱烈評議。
于采薇解釋:“這不是我的作品!這是姜畫未的!”
很多人看到了,紛紛猜測是怎麽回事。也有人用難聽的話對于采薇和畫未進行攻擊。
于采薇氣得跳起來。她說:“怎麽辦,畫未?我們只有向大賽組委會投訴,說明學校在報名時作弊!唯有這樣才能還你清白!”
畫未按住她:“何必這麽激動?什麽清白不清白,我還沒那麽脆弱。我在乎的只是你,其他不重要!”她看出來了,如果于采薇執意公布真相,那就等于和美術班作對,處境會意想不到的難堪。
于采薇想了想說:“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也知道你為什麽沒有報考美術班。我們的夢想是一樣的,只要有機會,我就要帶着你一起飛!”
夏天,穿裙子的季節到了,艾莉莉又愛又恨,她愛的是可以穿裙子,恨的是學校規定必須穿校服套裙:“你看,白襯衣,藍裙子,簡直穿越回三十年代了!”
畫未笑盈盈地聽她吐槽。她卻很喜歡校服,它至少讓她看起來像普通女生。而馮小娥買給她的衣服,要麽大紅大綠俗氣到死,要麽又長又大像面粉口袋。她本不該挑剔,可她的小學和初中都沒有校服,那些大紅大綠的面粉口袋,讓她看起來滑稽極了,它們是她自卑的幫兇之一,她真的受夠了。
但她從未向馮小娥要過錢自己買衣服。為了買畫具、交學費,馮小娥不知罵過她和姜爸多少次,有時罵得非常難聽。
畫未對馮小娥的感情很複雜,骨子裏确定是愛的,但她懂事之後,她無法理解馮小娥,她鄙薄馮小娥沉溺于麻将,也因馮小娥不分輕重的辱罵而傷心,也為馮小娥對姜爸的怨憤指責不平。她不敢直視自己對馮小娥的感情。全天下所有生物,不是都應該單純熱愛并由衷贊美自己的母親嗎?
周末,畫未依然穿着藍白校服裙,一個人去逛街。于采薇回家了,艾莉莉忙于感情事業。梁阮阮忙于她的保護弱勢女生的事業,也不再和她說一句話。
畫未買了畫筆、顏料和網點紙。于采薇送了她一本漫畫教程,她也開始學着用鉛筆畫動感漫畫,這看似簡單,但很費功夫與神思。
她還買了一只發卡,藍白色的假水晶蜻蜓。為了買畫具,她一直很節約,類似的東西很少買。她很珍惜地将發卡別在額頭前,走在後校門的小街上。
她望見了小街盡頭的小閣樓,她想着那閣樓裏的男生。
明明是陽光燦爛的天氣,忽然飄來一朵烏雲,大雨傾盆。
畫未跑向屋檐下避雨。屋檐旁的牆頭冒出一叢薔薇,花朵繁盛。
魏澤川騎着一輛半舊的單車匆匆而來,車後座挂着一個足球。他跳下車沖到屋檐下。他看到畫未,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表情驚喜。
“好久不見。”他說。
“嗯,好久不見。”她說。
“《茶花與少女》是你畫的吧?”他說,“我在網上看到時,第一眼就确定,畫者只能是你。”
畫未抿嘴笑,他就在她身旁,距離這麽近,這感覺真好。
魏澤川只顧着說畫畫的事:“我也學過幾天,不過又笨又懶,只好半途而廢了,但我記得教我們的老師說過一句——你畫的不是畫,而是自己的心。那幅茶花所表現出來的,其實是你自己。”
她滿心感激驚喜。每一次,他都能敲響她的心。他說出來的話,都是她內心所想。
她側頭看他。他正望着茫茫大雨。他側臉冷峻又驕傲。
雨停了,地上的水窪裏竟然映出五顏六色的光芒。魏澤川喊起來:“看,彩虹!”
他高高地伸着手臂,她循着他的手臂望出去,哇,一道彩虹彎彎地挂在半空,溫暖耀眼。
他們屏神靜氣,滿懷歡喜地望着彩虹,直到它消失不見。
他們同時側頭,望着對方一笑。
畫未脫口而出:“你好像在躲着我?”
“怎麽會呢?你又不是老虎。”魏澤川笑說。
他又跳起來折了一支薔薇遞給畫未:“你是回學校吧,我也是,一起走?”
畫未接過薔薇:“好。”
魏澤川的單車被雨水淋濕了。他背對畫未脫下襯衣,麻利地将單車後座的雨水擦幹,再将濕潤的襯衣飛快地穿了回去。他跨上車,回頭對畫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畫未笑着跳上車。
風輕輕吹來,魏澤川的襯衣扣得太潦草,衣襟飛舞起來。畫未的頭發也飛舞起來,藍白發卡閃閃發亮。她手中的薔薇,香氣幽微。
她還感覺到了他的氣息,凜冽清新,就像枝葉繁茂的樹木在雨後散發出的氣息。
她輕輕觸碰他的脊背,即使隔着襯衣,她也感覺到滾燙。她想起十三歲那個黃昏,他們的約定。
“很多人都說我冷酷。”魏澤川忽然說。
“是啊,我也聽過。”
“其實我不是冷酷,只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讓我燃燒。”他說着,回頭看畫未。他眼裏有萬丈火焰奔騰燃燒。這比“那個人就是你”更震撼。
畫未垂眸,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你知道嗎……”魏澤川說着,卻又頓住。
他奮力地踩動騎車,像風一樣疾馳。
畫未很想問,我知道什麽,但她不願出聲,不願打破在風中與他疾馳的微微歡喜。
他們到了學校後門,畫未不想讓人看見,免得又生出謠言。她急急地說:“讓我下來。”
魏澤川剎住車,畫未跳下來。她一擡頭,看到魏一聰迎面而來。
魏澤川朝他喊:“魏一聰,你要去哪裏?”
魏一聰看看他,又看看畫未,像是受到驚吓一般呆呆的,然後才說:“不去哪裏。”
“那我去踢球了。”
“哦。”魏一聰還是呆呆的。
魏澤川用力地蹬起車,飛奔進校門,轉個彎,消失不見。
畫未也有點不好意思地朝魏一聰打招呼:“嗨。”
他敷衍:“嗨。”
“謝謝你送的茶花,它開得很好看。我很喜歡。”
“不客氣……”他不在意地說着,眼裏湧起悲傷沮喪,從她旁邊匆匆走過去了。
原來他和魏澤川認識,那麽他剛才看到她坐在單車後座了?他不會亂想吧?哎,亂想也好。她也不願給他希望。
畫未把薔薇插在茶花旁邊,看了看,覺得不協調。她又拔出來,插在她喝水的杯子裏。她坐下來打開英語書,開始背課文。
魏澤川的氣息、側臉、飛舞的衣襟,不時掠過她的腦海。
門被重重推開,梁阮阮走進來,她走向畫未,抓起杯子裏的薔薇往陽臺外狠狠一扔,說:“我警告過你,離魏澤川遠點!可你竟然恬不知恥地坐他的單車!還笑得那麽賤!”
畫未頓覺羞憤,但竭力平靜地說:“我沒有妨礙到你。”
“你還狡辯?怎麽沒妨礙?!”梁阮阮抓住畫未的肩膀,拼命搖晃。
畫未渾身的血氣都湧了上來,她猛力推開梁阮阮,吼:“你究竟想幹什麽?!”
梁阮阮被推了一趔趄,撞在艾莉莉的床上。她大聲說:“我和魏澤川從小就在一起玩,我被人欺負,他一定會幫我,他被人打,我撿起石頭就會沖上去。我還救過他一命!我們一起經歷的事,沒有任何人能比!”
“那跟我有什麽關系!”畫未拿出少有的蠻橫。
“我們有約定!”梁阮阮像握着必勝絕招。
“這約定是你提出的,還是他?”畫未追問。
“是我,但那又怎樣,他認真答應了我的!”
“你一直針對我,就是因為魏澤川嗎?”
“是,那又怎樣?他對任何女生都從沒笑過,除了我。可開學那天他就幫你提箱子,我不允許!”
“你記住,我不允許!除非你殺了我!”梁阮阮說完摔門而去。
十六歲的梁阮阮天真驕縱地以為,只要她想要的,無論那是什麽,就一定會屬于她。只要她不想要的,無論那是什麽,她一定能夠拒絕。
畫未愣在原地。她悲傷地想,有什麽辦法能阻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
她心裏猛然湧起羞愧,因為,先遇到魏澤川的人是梁阮阮。他們一起長大,而自己十三歲才遇見他,何況,他都忘了那次相遇。
如果在荷花池邊,在看到魏澤川第一眼的同時,她就知道,這個男生已遇到了另一個女生,他們還有那樣的約定,她會在心動那一刻就永絕此望,她會拒絕他為她拎行李,她不會去他的小屋過夜,更不會去足球場找他,更不會認出他。
更不會有這些後來。
可是沒有如果,種子發芽樹木拔節,沒什麽能阻止得了。
何況,他們也約定,他那麽認真,她也當了真,她還在維護這個約定。
她要奔向他。盡管通向他的路荊棘叢生,她赤足也要奔向他。
她将沉默,深情,滿懷委屈,堅定不移。
她感覺身體裏住着兩個精靈,一個是好想哭的脆弱小女孩,一個是好想堅定愛的變形金剛。
傍晚,畫未去開水房打水。開水房是低于路面的一間大平房,呈半封閉式,連接着它與路面的,是幾級水泥臺階。這條路是通往足球場的必經之路。
畫未一直望着路的那頭,期盼能看到魏澤川。她打了開水走上水泥臺階的時候,魏澤川真的出現了,他不知何時已換上藍色球衣,她只看到一片令人心醉的藍色在盛開,根本沒注意到一個女生正從臺階上快步跑下來。
女生不知為何,跑得又急又快,兩人迎面相撞,女生跌坐在臺階上,畫未往後一仰,手裏的水瓶飛了出去。她摔倒在地時,水瓶嘭的一聲,在她的腳邊爆炸了。滾燙的開水帶着碎片噴湧出來,澆在她赤裸的小腿上,碎片也紮了進去。
女生驚恐尖叫。
她痛得撕心裂肺,小腿一片鮮紅,血從碎片刺進去的地方滲透出來。
打水的同學都圍了過來。
女生帶着哭腔喊:“誰來幫幫忙,送她去醫務室!”
魏澤川越過臺階,直接從路面上跳了下來。
打水的同學扶起畫未,魏澤川蹲下去,說:“我背你去!”
她們又把畫未扶到他背上去,他一路飛奔。
畫未本來沒有哭。可她欣賞的男生背着她在飛奔,耳旁呼嘯而過的風中,有他的呼吸與汗水氣息。
這份受到呵護的溫暖,讓她不自覺地脆弱了,她落下淚來。
因為是周末,醫務室沒有人。魏澤川又背起她,跑到學校對面的小診所。一路上遇到的同學都對他們側頭相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醫生為畫未取出碎片,清洗傷口,塗止血藥,塗燙傷藥,魏澤川在一旁看着,汗如雨下。
醫生溫和地說:“問題倒不大,以後你可要小心點喲,女娃娃要穿裙子的呀,留下傷疤就不好了。”
畫未低着頭,紅着臉,心想:我受傷,也不過是因為多看了你一眼。
醫生将傷口處理妥當,畫未拖着腿艱難地走到診所門外。
魏澤川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高大驕傲的他就蹲在她面前,他的聲音又軟又暖。
“我很開心又遇見了你。”她心裏的聲音在說,然而她嘴裏說出來的卻是:“不用啦,我自己能走回去,又不是骨折。”
他笑着站起來:“那我扶你走。”
“不,我自己走,我不想被人看到……”畫未不想被梁阮阮看到,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梁阮阮會逼迫魏澤川,就像剛才她逼迫自己那樣。
畫未能感受到魏澤川的真誠,他的矛盾,掙紮,左右為難。她心疼,心酸。她絕不會逼迫他,也不忍心他被別人逼迫。
她想用暫時的退步,換來以後的開闊天空。
魏澤川不再堅持,他也懂。他雙手插進褲兜裏,歪着腦袋:“好吧,那我只能看着你了,過馬路看車子。”
他就看着畫未走,她的襯衣和裙子上還有水漬,她的頭發有點淩亂,她的藍白蜻蜓發卡閃着光芒。她穿過馬路,穿過車流和人群。她身體瘦小,形單影只。雨後的夕陽映在她的頭發上,柔和美好。
魏澤川輕聲自語:“你等我,等我們再大一點,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