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額角柔軟微溫的觸感

畫未的傷口愈合了,燙傷的地方開始蛻皮。

梁阮阮喜怒無常,不再和畫未說話,但每次看畫未的眼神,都讓畫未不寒而栗。

畫未常遇見魏澤川,他們相視一笑,又各自走開。

他們并未比從前更親密,畫未也有意若即若離。他們沒有散步,沒有互相寫信。然而,她心裏确定,每一次遇見他她都開心不已,而他也喜歡遇見她。

這種确定令她安心、歡喜。

七中繼續誕生各種各樣的新聞和八卦。比如某女生絕食減肥導致昏厥啦,某男生捉弄某老師啦,某老師和妻子家庭大戰啦,諸如此類。

還有同學說,網上有一個很奇特的小組,叫“父母皆禍害”,本來以為這種大逆不道的主題肯定被人唾棄,但居然好多人參加,紛紛痛訴自己被父母傷害的經歷。

星期六下午,畫未用秦大宇送給艾莉莉的電腦上網,艾莉莉和秦大宇逛街去了。

畫未找到了那個叫“父母皆禍害”的小組。她想看看,這世界上會不會有人和她一樣,對母親抱着那種複雜的感情。

她看到一個昵稱叫“禦姐就是我”的人說:“比起我的來,你們的都弱爆了。我爸一直想要個兒子,可我是個女孩。他恨我,經常暴打我。他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就拿我撒氣。後來我發現了他跟別人生了兒子,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和爺爺奶奶,他就更恨我了。我都這麽大了,他還用皮鞭抽我。各種痛苦絕望啊!但我從來不求饒,也不哭,更不會離家出走。即使是為了我媽,我也要分他的財産和房子,絕不會讓別的女人和她的兒子搶去!不過,也許,我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把他殺了,因為我實在太恨他了……”

畫未想起梁阮阮小腿上的傷痕,想起她和她媽媽打電話說的那些話,她驚恐地懷疑,這個人就是梁阮阮。

畫未還看到,很多父母愛孩子,也忍不住辱罵孩子,且并不認為那是傷害,就像馮小娥對她那樣。有人說,那叫無意識傷害,根源是他們的性格,或者他們自身受過很深的傷害。

畫未很困惑,馮小娥被誰很深地傷害過嗎?

在七中,周六都是考試,多數同學考完回家,周日晚上回校。

但畫未每月回去一次,她沒有于采薇那種到了周末就想回家的熱切渴望。她不願看到馮小娥打完麻将回來時大喜大悲的樣子,她贏了就洋洋得意,拿姜爸開涮;輸了就咬牙切齒,拿姜爸出氣。

她若是出聲,馮小娥就會把火力對準她,悲憤地控訴:“還不都是因為你!你這個禍害精!讨債鬼!就是你拖累了我!要不是你,我不知道比現在過得好多少倍!”

Advertisement

畫未只能驚恐,反感,沉默。

宿舍只有畫未一個人,她關了電腦,看看時間還早,背起畫架去了廢棄的教學樓。

樓前的小花園裏,美人蕉開得正豔。畫未坐在石頭上畫美人蕉。她坐在陰影裏,微風吹來,夏天的香氣淡淡袅袅,四周靜谧。

一切的束縛都消失無蹤,唯有她和她的畫,真實存在。

她才畫到一半,有四個戴着墨鏡和大口罩的女生靜悄悄地走了過來。

她還沒看清她們的樣子,她們便像野獸一般撲了過來,猛力地拽住她的腰部和胳膊,迅速地将她拖向廢棄教學樓。她還來不及叫喊,一個女生就将毛巾強行塞進她嘴裏。她們拖着她上樓,拖進一間教室。

教室裏堆滿了破爛的課桌椅,空氣裏飄浮着厚厚的灰塵。

她們将她塞在一張椅子上,用随身帶來的繩索将她攔腰和椅子捆綁在一起。

畫未動彈不得,她憤怒恐懼,臉色紫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來。

一個女生拍了拍手上的灰,笑起來說:“不好意思,你怕是要在這裏待一兩天了咯!你肯定很想知道,我們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那我告訴你,我們不是七中的人,不怕你認出來。那個人你肯定能想到,她要我轉告你,你在這裏好好反省!”

四個女生走了出去。

門虛掩着,沒有上鎖,無論畫未如何掙紮也無法挪動一步。

她能想到那個人是梁阮阮。魏澤川背她去診所的事在上周小小地沸騰了一陣。各種想象、猜測、評論、中傷都有。她沒解釋,也沒反駁,沒交代。她無須對任何人交代什麽,她唯一需要忠誠面對的,只是她的心。

可這也是梁阮阮需要面對的現實。

這就是梁阮阮面對現實采取的行動。

畫未不再掙紮。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她的襯衣和裙子都被汗水打濕,她口幹舌燥,蚊子也成群結隊像轟炸機一樣嗡嗡嗡地從四面八方飛來。她被叮咬得十分難受卻無法抓撓驅趕。

她恐慌極了,但她也相信,她不會就死在這裏的。明天于采薇她們回來見不到她,肯定會到處到她,她的畫夾還落在外面,她們能找到她。

可她卻抑制不住地幻想:魏澤川會來找她,他也一定能夠找到她。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找她的樣子,他邊跑邊喊她的名字,滿眼焦急,他正在為她奔赴而來。

她都恍惚聽到他的呼喊和腳步聲了。

那腳步聲漸漸近了,還有歡快的說笑聲。

那聲音在門前停住,畫未盡力從喉嚨裏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他們注意到了,女生顫抖着問:“天哪,裏面有什麽?我好怕……”

男生說:“不怕,我進去看看。”

門被推開了,畫未适應了夜色,看見了他們,他們是隔壁班不知姓名但卻面熟的男女。

他們打開手機照見了她,女生尖叫起來:“天哪!”

他們将畫未松開,扶到外面。畫未的手腳都已經麻木,汗水在皮膚上留下細細薄薄的鹽粒。

女生急切地問她是怎麽回事,有沒有受到傷害,要不要報警。畫未渾身虛脫,只是搖頭。

女生把畫未送回了宿舍。畫未洗了澡,洗了頭,換了幹淨衣服,她将頭發擦得半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努力綻放微笑——疲憊的、憔悴的微笑。

她不恨梁阮阮,更沒想到報複。梁阮阮的瘋狂攻擊讓她恐懼,然而并不能真正傷害她,能真正傷害她的人,不是梁阮阮。

但她心有餘悸,孤單冷清的宿舍讓她委屈,她急需找個可信賴的人做伴,說話。

她最想見到的人是魏澤川。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一定會忍不住委屈傷心脆弱,會把一切都告訴他……這樣不就等于是逼他做出決定和行動嗎?

她不能逼他,更不忍逼他,也不會逼他。

她想到了于采薇和陸昊天,可現在太晚,他們又太遠。

于是,她想到了魏一聰。她找出他的信,照着電話號碼打過去。魏一聰說:“喂,哪位?”

“姜畫未。”

“姜畫未?”他難以置信,詫異又驚喜。

“是我,你現在在哪兒,有空嗎?我……”

他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異樣,他慌忙說:“我在學校,你怎麽了?你在哪裏?”

“我在宿舍,我想和你說說話。”

“那好,我馬上來……”

畫未走到公寓門口時,魏一聰已經等在那裏。他羞澀、拘謹又興奮。

“陪我去找個東西。”畫未說。

他們在廢棄教學樓的小花園裏,找到了畫未的畫夾。

畫未抱着畫夾,說:“陪我坐一坐。”

他們就在綜合樓前的睡蓮池旁坐着。夜風很大,黑暗空曠,遠處隐隐有歌聲和喧嚷。

畫未把今天的遭遇像說故事一樣講給了魏一聰聽。她沒提魏澤川和梁阮阮的名字。她确定魏一聰不是八卦的男生,縱然他聽過她的緋聞,能聯想到他們,他也不會和任何人說的。

何況,她語氣平靜,就像在對樹洞說話。

魏一聰平靜地聽完,問她:“你對那個男生很有好感嗎?”

“嗯。”畫未坦然承認。

魏一聰沉默良久,淺淺地笑了一下,說:“都說出來了,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

“也餓了吧?下午到現在一直沒吃東西。”

“嗯。”

“那……”他站了起來,雙手伸向夜空,“我帶你去吃東西吧!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魏一聰帶畫未去校門口吃了冰豆沙和小馄饨後又送她回來。他一直像樹洞那麽包容安靜。

畫未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女生公寓門口,魏一聰忽然說:“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說,如果你在青春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即使毫無結果,即使對方毫不知情,但當你走過那段日子,回頭望去,青春裏滿滿都是她,那種感覺,也是無怨無悔的美好。”

他不善言辭,說出這段長長的話頗為費力。這像是他努力想給畫未的安慰,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話。

畫未聽懂了,感激地朝他笑:“今天謝謝你陪我,過兩天我畫一幅畫來感謝你!”

“好!”他笑起來,“一定要簽名!等你紅了,我就拿出來拍賣!”

“哈,好。”

畫未進了公寓大門,上了三樓的走廊,她朝大門望去。燈光淡淡的,樹影婆娑,魏一聰的背影還在那裏,但是那孤獨挺拔的背影,卻像極了另一個人。

她想跑下去看清,可那個背影也奔跑起來。

清晨,畫未在鳥鳴中醒來。

她在陽臺上朗讀英語背單詞,然後別上藍白蜻蜓的發卡去食堂吃早餐。未來的路還很長,她必須打起精神來。

她走到公寓門口,魏澤川竟然站在她面前。她已好久沒見到他了。他皺着眉頭,看起來十分疲憊,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翩翩。她滿心的委屈脆弱傷心都湧了上來,她突然好想他能給她一個擁抱,給她安慰,給她力量。

但他看了她半天,只是問:“你還好嗎?”

只不過這麽一句話,畫未就紅了眼睛。

她往食堂走,他跟在她身後。

食堂裏人很少,大廳空蕩蕩的,空氣裏有食物溫熱的香氣。他買了兩份早餐,一份給她,一份給自己,他們相對而坐。

她低着頭,不敢看他,不知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

魏澤川也緘默,也紅着眼。

終于,他說:“對不起,魏一聰告訴我昨天的事了,都是因為我。我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笨,我太笨了……”

他喃喃自責,畫未打斷他:“魏一聰怎麽會告訴你?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親兄弟。”

畫未目瞪口呆。

“我想了一夜,魏一聰欣賞你,他是一個很好的男生,他成績好,性格溫和,做事不莽撞,連我爸爸都更喜歡他,重要的是,再沒有人敢欺負你……”

他顧自說着。

畫未的眼淚簌簌地掉落進熱氣騰騰的稀飯裏。

這不是她想聽的話。她想聽什麽呢?她只要他說,我欣賞你,每次遇見你我都很開心啊!她所受的委屈、欺侮、傷害,她遭遇的這一切,她都會挺直了脊背去承受,她會從心裏面認為,他值得,我值得。

可他說的那是什麽?即使他不說那句話,也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

“只有我放手,她才會放過你,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笨……”

他仍在自責,不敢看她,也沒吃一口早餐。

他說放手,是的,放手。他掙紮矛盾之後,決定放手,決定維護他和梁阮阮的約定。她真想問他,那我們的約定呢?你說過你會帶我走,你還記得嗎?

可她說不出口,也擡不起頭。她的鬥志、希望、尊嚴,瞬間崩塌。她将眼淚和絕望一起,和着早餐,大口大口地吞咽。

魏澤川默默地注視她很久,然後,他站起來,轉身走掉。

她一直沒有擡頭看他,所以,她更無法看到,在他轉身的那一瞬,他再也無法淡定,全盤崩潰,難過得不成樣子。

畫未跑回宿舍,酣暢淋漓地大哭一場。

即使是昨天,她也沒這樣哭過,因為昨天,她還有滿心的希望。

可現在,那些希望都碎裂了,都碎裂了!

她哭過了,忽然想到十三歲的那個黃昏。

無論遇到什麽事,我們都要好好長大。這是她和那個十四歲男孩的約定。那個約定是她的希望。在那些黯淡脆弱的日子,從十三歲到現在,這個約定一直支撐着她,給她力量。

盡管約定已毫無意義,但她還是要蒙蔽自己:約定還在,男孩還在前方等待。

她太需要這份力量了,沒有什麽能代替它。

太陽漸漸升高了,陽光也熾熱起來,公寓花園的樹木叢中,夏蟬在歡愉地唱歌。

畫未沒有去食堂吃午飯,她吃了一包泡面,強打精神開始畫畫。

這是于采薇和她約好的,于采薇每周畫五幅,她畫兩幅。她們一起努力,互相監督。在這種時候,畫畫能讓她平靜下來。

她快畫完時,宿舍電話響了,陸昊天說:“你這家夥窩在宿舍做什麽?快出來,我到你們校門口了!”

畫未心想,他來做什麽呢?她洗幹淨手上的顏料,用冷水洗了臉,努力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一點。

陸昊天穿了一件果綠色的T恤,正站在校門口往她來的方向張望呢。他揮手叫她,興奮地說:“我剛發現了一家好吃的刨冰,我吃了兩口就立即決定來喊你,簡直太好吃啦,必須跟你一起吃!”

畫未笑起來:“究竟是有多好吃啊?”

“吃了你就知道啦!”

陸昊天是坐出租車來的,出租車還在路邊等着,畫未只好和他一起上車。

陸昊天心情很好,語調愉快地講着身邊的趣事和從網上看來的笑話。

畫未強顏歡笑,她不想知道他這些事,更不願在他面前表現出憂傷脆弱。

她心裏早就堅定地認為,她的感情,與他無關。而他的感情,也與她無關。

他們是狐朋狗友,無論生活多憂傷,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就要沒心沒肺地歡笑。

刨冰店就在陸昊天學校對面的街上。

刨冰堆成小山,料多,量足,色彩缤紛,畫未嘗了一口,笑着說:“哈,果然很好吃!”

陸昊天舉着勺子,看着她說:“我的願望,就是想和你一起吃很多好吃的東西,去很多好玩的地方,做很多有趣的事,我要一件一件去完成。”

他說得那麽自然,想來這願望在他心裏生長了許久。畫未驚愕不已。她驚愕的不只是他的願望,還有他的語氣:深情,溫柔。

鄰座的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在熱烈地說着什麽,一個高聲說:“那你說我是不是犯賤?”

另一個斬釘截鐵地說:“不是犯賤!而是因為,如果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哪怕全世界都喜歡你,你也是孤獨的!”

畫未心裏一震,向說話的女生投去一瞥。

他們吃了刨冰出來,陸昊天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那邊有個書吧。”

畫未笑起來:“哪兒不能看書啊?刨冰也吃了,我回去了,畫還沒畫完呢。”

陸昊天扭扭捏捏地走到街邊去攔車。

畫未扯住他:“拜托!我們來的時候我就不想坐出租車,不過是你細皮嫩肉的經不起風吹日曬。現在我一個人,公交車完全OK。”

回去的路程很長,夕陽映照在車窗上,畫未回味着刨冰的好味道,心裏卻忐忑難安。

她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夢見了魏澤川,似乎他就坐在她身邊,車子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她睜眼醒來,身邊空空的,誰也沒有。她的心也空落落的,微微酸疼。

宿舍很熱鬧,她們都回來了。

有人打開音箱放着歌。

艾莉莉正揮舞着卷發棒,激情澎湃地卷頭發。

隔壁宿舍的也來了,嬉笑着分享她們帶來的辣子雞丁和烤鴨。艾莉莉馬上挑了一塊肉多的,跑過來喂給畫未。

梁阮阮也進來了,畫未走過去,冷冷地說:“到陽臺去,我有話跟你說。”

“你想說什麽?魏澤川找過我了,他說他不會再和你有牽扯!你死心吧。”梁阮阮先發制人。

畫未問:“叫人把我捆起來扔在舊教室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她仍有得意之色。

“你是不是以為沒什麽?梁阮阮,你這是綁架拘禁,你在犯罪!我可以馬上報警!”

梁阮阮驚了一跳:“有這麽嚴重嗎?我又沒喊她們打你!也沒打算關你一輩子!”

畫未狠狠地瞪着她,梁阮阮心虛了:“今天早上她們去了舊教室,本來就是去把你放了,可你早不見了……”

畫未打斷她:“最後一次,梁阮阮,這是最後一次!”

梁阮阮惱羞成怒,大叫:“魏澤川絕不會再和你有牽扯!”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扭過頭來看她們,梁阮阮摔門而出。

畫未擺擺手:“我沒事。”

她耳邊反複響起梁阮阮那句“他說他不會再和你有牽扯!”他真的這麽說嗎?他真的要放棄嗎?受傷害的人是她,她都不願放棄啊!

看來,他真的早已忘記他們的約定。看來,他的感受和心意沒有她那樣深,那樣濃,那樣無懼無畏。

她身體裏那個好想堅定愛的變形金剛飛走了,只剩下好想哭的脆弱小女孩。

畫未竟然收到魏一聰的信。

他說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像看到花開一般心生歡喜;他說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女生讓他有這樣的心情;他說他是不善表達的人,但他會用行動證明他有多麽慶幸能遇見她;他還說……

一定是魏澤川跟他說了什麽,鼓舞了他,慫恿了他。可他明知自己心有好感的人是他的哥哥,他還這樣做,他還有沒有兄弟道義?這不是趁虛而入嗎?

畫未對他的感激與好感,頓時因這封信而減少了一大半。

她給魏一聰回了信,就一句話:“我只當你什麽也沒說過。”

像往常一樣,在校園裏的很多地方,畫未還能瞥到魏澤川的身影。但她瞥到了就轉過身去,她不會再像往常一樣,與他遙遙相望,默默回應。她不會再對着他的山谷大聲呼喊,她知道,無論她如何用心用力,她也聽不到他的應答,她能聽到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和自己的回聲。

夏日中午,教室很熱,風扇呼呼作響,窗外蟬鳴此起彼伏。畫未正在做物理題,門衛在教室門口喊:“姜畫未,你媽找你。”

這時候,馮小娥來找她做什麽?老爸出事了?她想想都怕,出了教學樓就一路狂奔。

馮小娥穿着黃色的連衣裙、紫色的高跟鞋,撐了一把太陽傘。她神情焦急,滿臉細汗,妝都花了。

“媽,咋了?”畫未問。

“沒咋,你有錢嗎?”馮小娥說。

“錢?我有生活費啊,你到底咋了?”

馮小娥面色羞愧:“你有多少啊?反正馬上就放假了,你都借給我,唉,我這段時間手氣太背,輸慘了……”

“那就不要再打了嘛!”畫未又急又氣。

“我是不打了啊,可還欠了別人的錢,那個人也真不是東西,這種時候來逼我,說我再不還就要……唉,反正是必須馬上還,不還不行!我本來是想讓你爸拿他的私房錢,可他死活不肯……”

“那你欠了多少?”

“這個你不管!你有多少?都給我!”

畫未跑回宿舍拿了銀行卡給馮小娥,裏面有一千四百塊錢,是她繪畫比賽的獎金和平時從生活費裏節省下來的。看着馮小娥對她讨好地笑,有點賤賤的樣子,她既氣憤,又心酸。

在食堂裏,于采薇問她:“聽說下午你媽來找了你,是不是家裏有什麽急事?”

馮小娥不在乎大家的指指點點,可畫未覺得那些都是丢臉的事。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傾訴,或是尋求安慰。

但她不怕在于采薇面前丢臉,就說了。

于采薇吃着飯,謹慎地說:“上帝在分配嬰兒給父母的時候,都是随機的,所以我們擁有什麽樣的父母,也是随機的。我們不必為此自傲或是自卑,只要珍惜這場生命就好了。”

這道理畫未也懂。事實上無論多麽精準的道理,在生活殘酷凜冽的真實現狀面前,也做不了救命稻草。但她很欣慰,終于有一個朋友,能讓自己在她面前放下所有顧忌,坦然面對生命中的真實難堪。

畫未的暑假裏,馮小娥依然流連于牌桌之間,看來她手氣不錯,還了畫未的錢,給姜爸菜錢時出手大方,每天都喜形于色。姜爸依然平靜地料理家務。他激動時的唯一一句話是:“我的私房錢不能動,除非你把我殺了,那是我留給畫未讀大學的。”

畫未白天背書做作業,晚上在燈光下畫畫。

于采薇參加了暑期提高班,有一位老師是知名插畫家,因此學費也很驚人。

畫未不能參加,于采薇就記筆記帶給畫未,還把畫未的作品混在自己的作業裏,帶去請老師點評。她說:“畫未,我不會丢下你的!我能走多遠,就帶着你走多遠!而且,和你一起走,我也更有動力呢。”

一路走來,畫未也得到過很多鼓勵與支持,可沒有一個人像于采薇這樣,将她的夢想與自己的夢想捆綁在一起,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帶着她一起前進。

八月高溫,幹旱,滴雨未落,長江水位急退。畫未和所有人一樣,渴盼着下雨。陸昊天和表兄妹被家人送到一個氣候宜人的風景區避暑去了。他本來不想去,他想和畫未一起等久旱之後的大雨,可他終究還是選擇了聽媽媽的話做個好孩子。

黃昏,畫未接到于采薇的電話。她說提高班要結束了,她要充分利用資源,讓畫未再挑幾幅作品來,她拿去求鑒定。畫未才想起有一幅她花了很大力氣的畫留在了宿舍的書桌裏,就馬上坐公交車去學校拿。

校園裏落葉滿地,沒什麽人。她跑到宿舍拿了畫,一群男生正從女生公寓門前走過。他們裸着上身,穿着球褲,抱着足球,神情亢奮,高聲說笑。

“真痛快!我早就看不慣魏澤川了!”

“這回他徹底洗白了,哈哈!”

“就是!九月份的比賽也輸定了!”

他們看到了畫未,有個人不懷好意地說:“喲,這不就是那小子的妞嗎?”

“這下慘了,孟姜女要哭倒長城了。”

“哈哈!”

男生們走了。

畫未像被一群螞蟻叮咬了一樣難受。她的雙腳不由自主地朝球場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她又折回來,走幾步又折回去,她折回來折回去,反複幾次,汗水都流下來了。突然她拔腿就往球場跑。

她腦海裏是魏澤川踢球的樣子:碧綠草地,高遠天空,藍色球衣,魏澤川踢着球恣肆奔跑,意氣風發,那麽驕傲。

足球場空蕩蕩的,雜草茂密瘋長,有幾支蒿草竄得老高,開出了灰白的絨花。落日的餘晖橙紅透亮,遠遠地映在雜草後面。魏澤川坐在雜草中央,斜對着她。

畫未停下,她猶豫了一下正想轉身跑掉。

魏澤川卻忽然挪動了身體,面對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那是一種召喚、一種祈求。

她滿心的倔強、防禦、懊惱,全都土崩瓦解。她迎着他的目光向他走過去。

他眼角瘀青,嘴角有血漬,他的手臂破了皮,右腳的腳踝腫得老高。他朝畫未咧嘴一笑:“真的是你?我不是看花眼了吧?你不是兔子變的吧?”

“我回宿舍拿點東西,就順便走走,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踢球踢的。”他淡淡答。

畫未不信。她看到他身下的草地上也有一片血漬。她問:“怎麽流了這麽多血?你一個人踢球,怎麽可能成這樣?”

魏澤川依然笑:“哦,之前是好幾個人一起踢。但他們不喜歡我,所以就把我當球踢了,我崴了腳,成了殘疾,躲也躲不過,也踢不過他們。”

一定就是剛才那幾個男生打的。他明明受傷流血,表情和語氣裏卻滿不在乎。

畫未的心痛卻掩飾不住,這茫茫天空下,本來也只有她和他,她何必掩飾?她說:“要不要緊?我扶你去對面診所。”

他擡頭望她:“這算什麽,我小時候被揍得更慘呢,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你好不容易來了,坐坐再回去嘛!”

畫未坐在他身邊。微風吹起,她聞見他身上的汗水氣息。她望向遠方,夕陽正一點點落下去,她眼睛潮濕。

他開始說話。

他說:“我有一個人生經歷很傳奇的老爸。我很崇拜他。我不自覺地學他。愛出頭,愛交朋結友,好打抱不平,當然免不了經常打架。但他最恨我打架,每次他知道我打架了,就會把我揍得很慘。我喜歡踢球,他卻希望我斯斯文文地讀書,将來考個公務員什麽的,風平浪靜過一生。可我卻喜歡人生中不斷有撲面而來的精彩,今天我喜歡踢球,也許明天我又喜歡開車,只要是我喜歡的事,我都充滿激情地去做。可我老爸認為,我這是好鬥,是争強好勝,他經常怒罵我。”

他說:“他喜歡魏一聰那樣的,他說那樣的性格才能安妥一生。我知道他是對的,可我就是沒法變成魏一聰。我也不想變成他。可是有時候,我又實在很憎惡自己,比如此時此刻,我被你看到了這麽狼狽的樣子。哈哈哈!”

他笑得爽朗、大聲,中氣十足。可他側頭看畫未時,畫未看到他眼裏有孩子般純淨的脆弱和倔強。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一點,他們很像。

是惺惺相惜還是心靈相通?畫未變得柔和溫暖。她多麽喜歡和他這樣坐着,聽他說話,看夕陽落下。

夕照已淡,微風清涼,仿佛帶着雨水的氣息。

畫未說:“聽說你口哨吹得很好?可我從來沒聽過。”

“哈,是嗎?我就吹給你聽。”他雙手撐在草地上,身體向後微仰,他面向天空吹起一支歌。曲調清澈悠揚,混合着他輕微的呼吸,那感覺,像細雨落在草地上。

一曲終了。畫未問:“這是什麽歌?我好像什麽時候聽過。”

“《青春無悔》,是一首老歌啦!當你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蘿莉的時候,你應該聽過。”

畫未隐約記起,是這樣的歌詞:都說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還在紛紛說着相許終身的誓言……她略微生澀地唱了出來。

魏澤川又吹起口哨應和。但她只記得這兩句,她唱不下去了,她站起來,撫了撫裙擺上的褶皺,說:“很晚了,回家吧。”

魏澤川的腳踝腫得厲害,畫未扶着他走。他家離學校不遠,随便坐個什麽車都能到。

他們走出球場,走到球場邊的桂花樹下,魏澤川說:“等等。”

畫未停下:“嗯?”

他不說話,脈脈地望着她額角邊的藍白蜻蜓發卡。她的額角有淡黃色的細細絨毛。他将自己的食指在嘴唇上重重印了一下,再輕輕印在她的額角。

他的指腹,柔軟微溫,那一印,深情綿長。

他在她的額頭印下了屬于他的痕跡。

她的心跳瞬間靜止。

她不說話,不敢看他。他也沉默,時間仿佛在此刻靜止不動。

這個瞬間,注定成為他們生命中的永恒。

還是這個瞬間,兩棵桂花樹的距離外,閃現出魏一聰的臉。他是來找魏澤川的,他滿臉錯愕,還帶着一絲疑惑的憤怒。他別過臉轉身跑掉。

畫未羞赧、窘迫,她低了頭,繼續攙扶着魏澤川,送他上了一輛三輪摩的。

他們沒再說話,連敷衍的“拜拜”都沒有。

回去的車上,夜雨落下,真實的雨水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

畫未的知覺仍停留在額角,那柔軟微溫的觸感,已從那裏慢慢滲透進她的心裏,再随着心髒的搏動,流向身體的每一處。

這個手指印,不是那夜的煙花。

它永不會消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