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期末考試結束後是補課,馬上就高三了。
七月炎熱,錦城又遭遇大旱,許久沒有下過雨,大家都心浮氣躁的。
周末上午,畫未在樓梯上碰到梁阮阮,她抱着被子,拖着箱子,胳膊下還夾着袋子。她頭發淩亂,臉上餘怒未消,像是要去逃難。
她正往302的方向走着。她跟“Fly”裏的一個女生要好,搬去了那個女生的宿舍,現在看來是要搬回302。
畫未猶豫了一下,想上前幫她拿東西。
梁阮阮冷冷地看着她,好像在說“我不要你同情”,畫未也就尴尬地站住。梁阮阮走過去了,畫未聽到兩個女生在議論:
“聽說她是因為偷東西被趕出來的?”
“她那樣的人,說她會殺人放火我都信,但說她會偷東西,她那種性格,寧可搶,也不會偷吧?”
畫未回頭看了她們一眼,她們停了議論,臉別向一邊。
畫未還從魏澤川那兒知道,梁阮阮最近很不好。她媽媽的病情加重,已經住進療養院,醫療費用又是一筆大開銷。她媽媽入院之初,她爸爸還給了一些錢。但當她媽媽略微清醒了,他又拿着離婚協議書找她媽媽簽字,她媽媽不肯簽,又被刺激得病情加重。她爸爸就對梁阮阮說,這東西我放在這裏,你什麽時候哄着她簽了字,我就什麽時候給你們錢。梁阮阮把那張紙撕得粉碎。她到處跟親戚們借錢,也不肯問她爸爸要錢。
但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她爸爸卻會按時給她。她盡量把生活費省下來給媽媽治病。
魏澤川家和梁阮阮家原來住在一條街上,有一些舊交情,魏媽媽也去看過梁阮阮媽媽,送了一些營養品和錢,但對于治療說來,仍然是杯水車薪。
魏澤川也幫梁阮阮籌錢。
畫未還聽人說,凡是跟梁阮阮有交情的人,她都向他們借錢,他們都借給了她,并表示不要她還。但那些人又在背地裏說:“我們的交情也就值這點錢,大家都清了。”
畫未為梁阮阮感到悲哀。
這兩年,梁阮阮也确實為一些被男生追着死纏爛打的女生解過圍,并不是每一次每個人她都收了錢。那些被梁阮阮“修理”過的男生,如果還沒有畢業的話,也都幸災樂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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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未跟班長提議,班裏可以組織一下,為梁阮阮的媽媽捐點款,幫幫她。班長找其他班委商議,他們否決了,理由是:梁阮阮受了處分,為集體榮譽抹黑。
梁阮阮也感受到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但她也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命運的大手将她推來搡去。
幹旱在持續,八月的太陽幾乎要将城市烤焦。
教室裏,數學老師正在評講卷子。
梁阮阮的座位空着,剛發下來的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桌子上。卷子上的分數太低了,仿佛羞于見人。數學是梁阮阮的死穴,她其他科目的成績還是很好的。
數學老師是一個脾氣暴躁的男人,據說他本來有一個前途光明的好單位,但因為得罪了人,被排擠陷害,只好做了老師,妻子也和他離婚,帶着兒子出了國。他對自己的人生充滿憤慨,講課的聲音也充滿憤慨。
他看不起梁阮阮,她數學成績差不說,性格張揚,還常遲到、逃課。他多次明裏暗裏諷刺梁阮阮,說她不男不女,三觀不正;他也會出很難的題目讓她上去做,故意刁難她;但梁阮阮從來不畏懼他,他批評她,她就拿黑白分明的冷冷的眼睛瞪着他。
知了在窗外此起彼伏地嘶叫着。梁阮阮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教室門口。她弱弱地喊了一聲“報告”,數學老師瞟了她一眼,沒有作聲,繼續講課。
梁阮阮擡腳往裏走,剛走到講臺邊上,數學老師抓起黑板擦就朝她砸了過去,白色的粉筆灰噴了她一臉,她像小醜一般滑稽。梁阮阮擡手将臉上的粉筆灰抹掉,笑了笑,繼續朝座位走。她笑得特別凄涼,特別詭異,但在數學老師看來,那分明是蔑視,是挑戰。
她這一笑激怒了數學老師。他沖到梁阮阮面前,拎起她的T恤袖子,怒罵:“你還笑?你簡直恬不知恥!成績差,家庭差,品行差,你還有臉笑!我要是你,早就羞死了!”
那凄涼詭異的笑僵在梁阮阮臉上。她整個人都像被凍僵了一樣。
老師又推拽她:“我沒喊你進來,你滾出去!以後都不準來上我的課!”
梁阮阮轉身就跑,像一陣風。
老師甩了一句:“自習!”就坐在講臺上抽煙。
全班都震駭了,鴉雀無聲。
十幾分鐘後,英語老師跑到教室門口喊:“大家快點去綜合樓,梁阮阮爬到樓頂去了,要出事了!”
全班蜂擁而出。畫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跑得最快,跑在最前面。
綜合樓有七層。幾年前,天臺曾經發生過學生墜樓事件,所以通往天臺的大鐵門特別堅固,平時都不打開。因為房頂漏水,校工找人來修補卻忘了關上門。現在,鐵門已經被梁阮阮從裏面鎖死了。
畫未第一個沖上去,使勁晃動大鐵門,大聲喊梁阮阮的名字,但是裏面沒有任何回應。
畫未又跑下樓去,大樓前已經站滿了人。大家拿着小喇叭,輪流朝梁阮阮喊話:
“梁阮阮,別想不開啊!”
“梁阮阮,有什麽委屈,下來再說!”
“梁阮阮,我們都會幫你!”
班主任想方設法聯系梁阮阮的父母。可她媽媽在療養院,根本神志不清,她爸爸的電話也打不通。數學老師吓壞了,他站在人群中直冒冷汗。
梁阮阮站在天臺邊緣,陽光火辣辣地從天空直射下來,幾只大鳥從旁邊掠過,在她身上投下一片片陰影。她那麽孤獨,搖搖欲墜,就像馬上要從大家的視線裏消失一樣。
忽然,梁阮阮對着天空吶喊:“為什麽大家都恨我?!讨厭我?!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在乎我?!我?!為什麽?!”
魏澤川也急匆匆跑了過來。他從同學手裏奪過小喇叭,朝着樓頂大聲說:“梁阮阮,我在乎你!還有我在乎你啊!”
陽光下,畫未靜靜地望着他,汗水從他的臉頰上流淌下來,他的脖子裏,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地暴露,那裏面流淌着的,是屬于男人的血性和善良。
梁阮阮聽到了,她的身體輕輕一晃,退後一步,她好像笑了,又好像哭了。她凝望人群,人群靜默。
她聲音嘶啞地吶喊:“魏澤川!我記住了!我會記一輩子!一輩子!”
魏澤川怔住了,他有點眩暈。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其中,還有畫未的。他想扭頭看她一眼,他猶豫幾秒,終是不敢。
梁阮阮轉過身,一步步離開了天臺邊緣,她毅然決然的背影,像一片無法攀越的懸崖峭壁。
班主任大喊:“快點呀!大家去接梁阮阮!”同學們跑上樓梯。
魏澤川也跟着跑。
畫未站在原地沒有動。
魏澤川跑到樓梯轉角處,他轉身朝畫未張望,畫未的目光與他對上,他眼裏的心痛像海潮澎湃。
畫未想,魏澤川,如果有一天,我也這樣身臨絕境,你會不會站出來?
轉念,她又想,會的,你一定會的。
頂樓打開的鐵門旁,梁阮阮正走出來。大家欣喜地擁住了她。昔日的種種,嘲笑也好,不滿也好,鄙視也好,在這一刻,統統抵不過一個鮮活生命的回歸。
班主任了解了梁阮阮的家庭情況,随即倡議捐款為梁阮阮的媽媽治療。這一回,大家都沒有說什麽,都沉默着主動地伸手相助。
數學老師也趕來捐助,并向梁阮阮道歉。
班長将捐款交到梁阮阮手裏,她當着全班的面哭了。她說:“謝謝你們救了我……”
這是畫未第一次看到她哭。她仿佛感受到她的人生,感受到她的心境,她也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魏澤川給畫未發來信息,說:“我剛才說那樣的話,是為了救她。”
畫未回了三個字:“我明白。”
一片烏雲遮住陽光,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至,同學們都歡呼着跑到走廊上享受渴盼已久的雨水氣息。還有男生跑到大雨裏去,肆意奔跑。
魏澤川也在大雨裏,他一直跑,一直跑,像是要把這世界甩在身後。
畫未聽說,梁阮阮那天數學課遲到,是因為她去找了她爸爸,她在醫院欠了錢,醫院已經停掉她媽媽的藥。她被那個女人擋在門外,她就和那個女人撕扯,她爸爸回來看到這一幕,一腳踢在她的胸口。
她爸爸扔給她一沓錢,她忍住胸口的劇痛,跪在地上将錢一張張撿了起來,為了媽媽。
盡管她張揚、霸道,性格裏有小小邪惡,但她也有尊嚴,如今她的尊嚴被朋友、親人、老師,一次次地無情踐踏,她終于被逼上絕路。縱然她再虛張聲勢顯得無比強悍,她也不過是才滿十七歲的少女。
誰的青春,能忍受這樣的肆意踐踏?
短暫的暑假開始了。
對畫未來說,暑假不過是一種形式,她在家也是早睡早起精神百倍,她看書,複習,畫畫。她每天都畫素描。這種習慣,從她學畫的那一天就開始了。素描是一切繪畫形式的基礎。她也模仿幾米,模仿日韓的繪本畫家,模仿他們畫唯美溫暖的彩色鉛筆畫,但總是無法達到她的期望,她有些沮喪,卻也并不灰心。
于采薇也在努力,她們每天通電話,說閑話,說心裏話,相互鼓勵。
馮小娥最近變得很異常,她看起來真像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她早起,做早餐,上街買菜,打掃房間。她只在下午去一趟麻将館。回家吃過晚飯她還和姜爸出門散步,然後和姜爸一起看清穿戲,早早睡覺。她很少出去打牌,即使出去,也必定不會太晚回來,至于像以前那樣徹夜不歸,更是再沒發生過。
她還念叨着想去找一份工作。
姜爸喜不自禁,精神大振,每天都變着花樣做拿手菜,像是對馮小娥“改邪歸正”的嘉獎。
這是畫未從小夢寐以求的家庭生活,她很歡喜,可又有隐隐的不安,她擔心這平靜美好的生活随時可能失去,馮小娥又會恢複到以前的樣子。或者說,她不太相信馮小娥真的性情大變。
八月二十號是馮小娥的生日。
畫未家一直沒有過生日的習慣,誰過生日都不慶祝,最多家裏添幾個好菜,給過生日的人買件新衣服。但是今年馮小娥滿四十一歲,錦城的風俗,“一”起頭的生日是大生日,一定要熱鬧熱鬧的。
所以,畫未的外婆和馮小娥要好的牌友姐妹都要來,兩個姨媽也要來。
姜爸很高興,計劃着親自掌廚,做幾樣拿手好菜招待客人。
可馮小娥提議到飯店去吃。
姜爸一向節儉,但他沒有猶豫,立刻說:“好,就去飯店!我們一年到頭都難得出去吃一回,這次也潇灑潇灑,享受享受!”
他們在家附近的飯店訂了一個小包廂。
萬老板也來了,他帶來一大束鮮花放在餐桌中央。畫未從未見過有人送花給馮小娥,姜爸當然沒有這種浪漫情懷,在他看來,一朵花還遠不如一朵花菜實在呢。馮小娥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可畫未總覺得那鮮花有些紮眼。
馮小娥的牌友姐妹和萬老板也很熟,他們談笑風生,敬酒祝福,帶動氣氛。飯桌上一團歡樂祥和。萬老板還特別向外婆和姜爸敬酒,也給畫未倒飲料,還說祝畫未學習進步。
畫未有點別扭。
姜爸卻心情大好,也喝了很多酒。姜爸以前愛喝酒,但自他病退以後就戒了酒。這是他戒酒以來,畫未第一次看到他喝酒。畫未很擔心,悄聲地勸他:“爸爸,少喝點。”
姜爸卻果斷地說:“沒事,我年輕的時候,喝一斤白酒也沒問題!”可他不再年輕了,喝到後來,他說話語無倫次,身體搖搖晃晃。
吃過飯,萬老板和馮小娥的牌友姐妹先走,這邊自己家人又坐了坐,閑聊家事。
姜爸去結賬,收銀員卻說:“已經結過了。”
“結……了?哪個結的?”
“剛才和你們一起吃飯的先生。”
姜爸愣了一下,嚷起來:“馮小娥!”
馮小娥正抱着鮮花從包廂出來:“你這麽兇做啥子?!”
外婆和姨媽也跟了來。
姜爸過去搶下鮮花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罵道:“不要臉!我早就曉得你不要臉!”
“你發啥子酒瘋?!”馮小娥上前,狠狠推了姜爸一把。
“你把我當龜兒子!你說,萬老板今天為啥子來?還送花給你!還結了這頓飯錢!你說,你們究竟是啥子關系?”姜爸黑紅着臉,一臉暴怒,畫未從沒見過他這樣,吓得傻掉了。
“你以為我跟他有啥子見不得人的事,是不是?姜中民,你就是見不得別人比你有錢。”
“他有錢又咋樣?我現在就去殺了他!”姜爸叫嚷道,完全失控。
馮小娥把頭往姜爸懷裏一撞,說:“你不是要殺人嗎,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
外婆氣得渾身發抖,不停地罵:“作孽!作孽!”
畫未也爆發出來:“你們要鬧回家去!別在大街上丢人現眼!”
姜爸和馮小娥這才停了下來。
姨媽在錦城做生意,外婆一直跟她住。她來勸馮小娥:“今天你去我那裏,等姐夫酒醒了再說。”
“沒事,我還怕他咋的?你跟媽先回去,快,來了一輛車。”馮小娥把畫未外婆和畫未姨媽送上車,她又招呼畫未,“扶起你老爸,回家!”
一家人沉着臉回到家。
姜爸倒在沙發上,馮小娥将門一關,說:“姜中民,你到底想做啥子?我們說清楚!”
“馮小娥,我就是要你說清楚,你跟萬老板是啥子關系?”
畫未進了房間,關上門,靠在門上流淚,努力不去聽他們的争吵。
可争吵聲和謾罵聲仍像利箭一樣,不停地穿過門邊的縫隙,刺入她的耳朵。
激烈的争吵停息下來,姜爸喃喃地說:“我受夠了,馮小娥,我受夠了……你懷着別人的娃兒嫁給我,我沒嫌棄你,也沒嫌棄娃兒。而你呢,你對我們盡到了啥子責任?你還天天和這個那個扯不清……”
“我盡到了啥子責任?姜中民,我給了你一個家!給了你一個娃兒!你沒有生育能力,哪個女人會跟你一輩子?”
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清清楚楚。
畫未尖叫起來。
姜爸和馮小娥才清醒過來——畫未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畫未打開門,望着他們,他們不敢看她。
“剛才你們說,我是誰的娃兒?”畫未顫抖着,輕聲問。
“你是我們的娃兒。”馮小娥抱住了她。
畫未掙脫,再一次問:“我是誰的娃兒?”
“你告訴她!總要告訴她的,你不可能瞞她一輩子!”姜爸對馮小娥說。
畫未聽到的是一個故事。一個一心想嫁進城市的農村女孩,二十歲時進城裏打工,不久,她愛上了一個男人。男人承諾會與她結婚。可是當她有了身孕的時候,懦弱的男人卻接受了家裏為他安排的城裏女孩。
男人家裏給了農村女孩一筆錢,讓她把孩子引産。可當她走到醫院門口時,肚子裏的孩子輕輕動了一下,她才真實地感受到,她肚子裏有一個小生命。
她沒有走進醫院,而是用那筆錢托人幫她介紹對象。她要找一個可靠老實,能接受她和孩子的人,而且,一定要是城裏人。媒人為他介紹了一個男人,男人是鋼鐵廠工人,老實,可靠,不多言多語。
那個男人就是姜中民。那個女孩就是馮小娥。
他們馬上結了婚。
幾個月後,孩子出生了,那孩子就是畫未。姜中民很愛孩子,但也盼望有自己的孩子,可結婚三年,馮小娥也沒有懷孕,他們去醫院檢查才得知,姜中民患有不育症。畫未漸漸長大,姜中民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畫未身上,他真心愛畫未,所以接受了生活的殘缺。
這就是自己的生活嗎?畫未想,這簡直像電影一樣。但這的的确确就是她的生活。她再難以接受,這也是她的生活。
畫未對姜爸的愛與她對馮小娥的愛是一模一樣的,而且,她對姜爸只有愛,沒有怨。在她知道真相的這一刻,她心中更湧起感動,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而他卻像親生父親一樣愛她。
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從這天開始,家裏升騰起一種溫馨與信任的氣氛,那是早就該有的卻一直缺少的溫暖。
馮小娥和姜爸和解了。馮小娥說,萬老板去年離婚了,對她很有好感,幫她還了賭債,她沒辦法,因為要債的人逼得急。但她又跟他講明了,她感激他,但她不會背叛家庭。所以,她最近常常在家,一是真心想做賢妻良母,二是回避他。
“不過,我生日,他來送個花,一起吃個飯,這也沒啥子大不了。再說,我也沒想到他會去結賬。”馮小娥說。
姜爸說:“他幫你還了多少錢,我們還給他,我姜中民再窮,也不想欠別人的。”
畫未還是不太懂父母,但她知道,他們再怎麽争吵,他們都還是愛這個家,維護這個家,也許馮小娥說得對,人人都需要一個家。
春天到夏天,除了畫未打電話讓陸昊天查照片的IP地址那次,他們還沒聯系過。
那層隔膜讓畫未難受,難道他們從此要成陌路了嗎?可他對她來說,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啊!
八月底,陸昊天給畫未打電話了,但卻是為了告訴她一個壞消息:馬莉老師去世了。
馬莉老師是畫未小學的美術老師。畫未的小學是子弟小學,老師們大多是職工家屬,自然偏愛着那些父母擔任大小領導的同學。當他們欺負畫未時,老師們只會批評畫未。
但馬莉老師很喜歡畫未。她發現了畫未在美術上的天分,她給予了畫未最真誠的贊美和鼓勵,她勸說畫未父母送畫未去繪畫班,她坦言自己水平有限,無法更好地指導畫未。
馬莉老師是一個清瘦美麗的老太太,她喜歡繪畫、唱歌、昆曲。不知什麽原因,她終身未婚,一直獨居。老師們說她是一個孤僻古怪的老太太。
小孩子們都有純真的小邪惡,他們譏笑她是老妖精、老巫婆、老瘋子。
唯獨畫未認為馬莉老師非常美麗。她還為馬莉老師畫了一幅水彩畫的畫像,雖然筆力尚淺,但她卻畫出了馬莉老師的美好。
畫未上了初中,也時常和馬莉老師通信,馬莉老師鼓勵她,談自己對繪畫的理解與看法,還經常送繪圖紙、鉛筆和顏料給畫未。畫未記得,馬莉老師最喜歡的畫家是梵高。馬莉老師說,梵高是天才,但他的成功,是憑着他老老實實畫畫,不走捷徑,不急功近利,最後終于找到自己的方法。
馬莉老師是畫未的藝術啓蒙老師,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年長的朋友。
畫未上了七中以後,馬莉老師退休了,常年一個人四處旅游,與畫未的聯系也就漸漸減少。
畫未總想着,什麽時候馬莉老師回來了,她就去小學看她。可她一直都沒有去,一方面她覺得時間和機會很多,另一方面,她也沒畫出什麽成績來。誰知竟永遠也見不到了呢?
陸昊天來接畫未去參加葬禮。
馬莉老師是基督徒,葬禮很冷清,到場的人只有神父、馬莉老師的幾位遠親、幾位老師,學生就只有畫未和陸昊天。
神父在念禱告詞。陸昊天站在畫未前面。畫未想起馬莉老師對自己的慈恩,又想起馬莉老師孤苦伶仃的一生,想起自己失去了如此珍貴的朋友,當她聽到神父念到“願死者安息,阿門”的時候,她再也抑制不住心痛。
她将額頭輕輕地抵在陸昊天背上。
他穿着黑色的襯衫。
她的淚水将襯衫濡濕了一大片。
清晨的涼風從山腳吹來。
畫未輕聲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她是對誰說對不起呢?對馬莉老師嗎,還是陸昊天?他們給予她的慈恩,她竟無法報答。
陸昊天也輕聲地對畫未說“對不起”。
他們就這樣和解了,他們也只适合這樣和解,其他的語言和行為都是多餘的。
開學第一天,畫未去買畫具時,在後校門碰到了王小帥,他笑着跟她打招呼:“嗨,美女。”他那麽輕松坦然,就像他根本沒做過壞事。
畫未的目光淩厲而冰冷:“你怎麽還好意思在這裏?”
“我不在這裏,那我該在哪裏?”王小帥厚顏無恥地笑,“我知道你心裏恨我,可我又沒冤枉他們!那是教室,是公共場合,他們都做得,我們為什麽看不得?”
“你敢說你不是蓄意報複?”畫未咬牙切齒。
“我報複?是。可那是因為誰?要不是你一天到晚給我甩着冷臉,和你的好朋友當衆給我難堪,我會報複她?姜畫未,你也是幫兇,我只是舍不得對你下手!”
畫未心裏本來已內疚,被他這麽一說,更是尴尬羞慚,臉漲得紫紅。
王小帥從她身邊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一個念頭從畫未氣得嗡嗡響的腦袋裏蹦了出來:我不能就這樣放過他!
那要怎麽辦?讓魏澤川糾集幾個人把他揍一頓嗎?他挨了揍只是皮肉之苦,怎麽會長記性?畫未想要的是,要他從此不敢再對她和于采薇有歹念。她要他知道,就算只有她一個人,她也有力量反抗他,她不會任他欺淩她的朋友!
畫未深吸一口氣,追上王小帥,說:“你說是因為我拒絕你,給你難堪,你才報複于采薇的?”
王小帥乜斜着眼睛:“嗯啊!可惜你不相信我的真心誠意,反而被魏澤川蒙騙,我說他才是王八蛋呢,你看他不是當着全校的人表演了英雄救美嗎?”
“我現在相信了,你的真心誠意。”畫未忍住難受說出來。
“也就是你答應了,跟我做朋友?”王小帥歡喜得蹦跳起來。
畫未艱難地點點頭。
“太好了!一起走啊!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和我走在一起!”
畫未和王小帥并肩走在路上,一路遇到認識的同學,個個表情驚詫。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輕蔑竊笑。畫未看着遠處的天空,挺直脊背不去在意。
于采薇的父母開車送她來,她從車窗裏看到了他們,畫未也看到了她,看到她滿眼的不敢相信。車子從他們身邊開了過去,于采薇癱坐在座位上。
畫未知道,她和王小帥的身影像兩根尖刺,一定戳得于采薇的雙眼劇烈刺痛。于采薇的心也一定很痛,她會想,這真的是自己親如姐妹的人嗎?王小帥那樣侮辱了自己,好姐妹居然還和他在一起?
請你忍一忍,畫未在心裏對于采薇說。
畫未拎着大包小包回到608。包裏是名牌衣服、鞋子、裙子,全都閃閃發亮,全都是王小帥買的。
于采薇正憤怒地等她回來。
“為什麽?你居然和他走在一起?你忘了他怎麽對我的?”于采薇問她。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相信他的真心誠意,他是因為被我拒絕,傷心了才遷怒報複你啊!”畫未看到于采薇的樣子,心痛難忍,但王小帥不是那麽好騙的人,她既然做戲就要做足了,要做給所有人看。
于采薇幾乎崩潰:“姜畫未,我真不敢相信你是這樣的人!我對你那麽好,什麽都願意為你去做!我要跟你絕交!”
雖然自己是僞裝的,但于采薇的憤怒傷心是真實的,畫未滿心不忍,她低下頭,默默打開那些袋子,一件一件地折疊她的新衣服,都是王小帥買的。
她穿着那些衣服和王小帥在校道上走,一起吃飯,看電影。那些衣服卻都像是仙人掌做成的,紮得她生痛。她每走一步,每迎合王小帥一個虛僞笑容,都像赤足走在刀尖上。
她總忍不住想,魏澤川看到她了嗎?他會怎麽想?他會當真嗎?
魏澤川也不再跟從前一樣了。
高三年級搬到專屬樓。專屬樓在荷花池的另一側,與教務處老樓是同時期的建築,環境優美安靜,據說風水也很好。
即使在大多數同學家裏非富即貴的七中,高三的氛圍也一樣緊張壓抑。
魏澤川也想考大學,只有考上大學,才能陪畫未一起讀大學。可他的成績本來就不太好,又缺了一個學期的課,複習起來感覺很吃力。他必須比別人花更多時間來做題,背單詞。他連球場都去得少了。
而且,自從他把梁阮阮從天臺救下來,梁阮阮就十分依賴他。她常常去找他,跟他一起吃飯,散步,看他踢球,幫他抱衣服;每天晚自習前,梁阮阮都在魏澤川的教室裏,和他一起看書做題。
他們說,你看梁阮阮脫胎換骨了呢,完全不是從前的女漢子,成了萌妹子了呀。
他們還說,魏澤川是爺們兒,但還是鬥不過女人的小心眼,說不定梁阮阮是故意的呢,就是逼他同情弱小。
也有人說,魏澤川不是一直和姜畫未很親密嗎?我的媽呀,怎麽這麽亂呀!
任何人都看出來,魏澤川在綜合樓下說的那句喜歡,已成了梁阮阮的動力,甚至救命稻草。
畫未能理解,魏澤川對梁阮阮有一份特別的感情,那絕不是愛情。但魏澤川那句“我在乎你”,被梁阮阮當成了承諾。所以,她理直氣壯公然大膽地親近他。還有什麽事,能比得上一個男生在烈日下,對着所有人大吼“我在乎你”來得更加真實和激勵人心呢?
梁阮阮經歷了生死徘徊也醒悟到,唯有自己努力掙來前程,才能給媽媽安穩的生活。在這種情形下,魏澤川怎麽忍心對梁阮阮說“我當時只是為了救你”。如果因為他一句話,又打擊了她,他會愧疚一輩子。
他看起來那麽冷酷,但骨子裏他是那樣有情有義的男生啊。畫未多麽看重他這份品質。
很快,同學們再次深深地震驚了——姜畫未和王小帥的關系變得親密了!天哪,我們三觀盡毀,風中淩亂了。
魏澤川氣急敗壞,他跑到畫未的教室裏,把她拉到走廊上:“你怎麽會和王小帥走在一起?他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清楚?”
畫未忍住心痛,轉過臉去:“你不是也跟梁阮阮走在一起嗎?”
“你不是都明白嗎?”魏澤川反問畫未。
當然,她明白。
但她說:“我不明白。”這必須要像真的,要任何人看起來都像真的。
魏澤川張張嘴,再想說什麽,但他又垂下頭,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大步奔下樓梯。
畫未懂得他的心痛。他才是那個真正在乎她的人,他也相信她在乎着自己。可他們還沒有約過會,沒有看過一場電影,沒有一起逛過街,可現在,她和另一個男生做着這一切!
魏一聰也來了,他憂心忡忡:“畫未,我不相信他們說的,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說出來,我們都能幫你的。”
“哪來那麽多苦衷,苦衷能當飯吃呀!”她揚揚下巴,滿不在乎。
魏一聰的眉頭皺得好難看,他幾乎要哭了:“你不是這樣的,我相信你不是真心的。”
“笑笑好嗎?我又不是上吊自殺跳火坑。”
“你放心,我不會看着你被欺負的!”他表着決心。
畫未還是平靜地笑着,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她讓這個敦厚善良的男生也為她擔心了。
深秋,畫未聽說,梁阮阮的媽媽出院了,但她還是不肯離婚。她說,就算要離,也要等到阮阮大學畢業。她擔心離婚後,梁阮阮的爸爸不再負擔梁阮阮的學費和生活費。
于采薇再也不和畫未說話,兩人在宿舍難免碰見,畫未很忐忑,于采薇總是板着臉,氣氛尴尬。于采薇周末都回去,她再也不願跟畫未一起待在宿舍裏。
她一走,畫未就想念她。有好多次,她差點沒忍住要說出真相。
畫未時時刻刻都渴盼着魏澤川的身影出現,可他一旦出現,她又閃避不及。她怕她多看一眼,她苦心經營的陰謀就會崩潰。她将那張紙條放在枕邊的書裏,每天睡覺前都拿出來看一遍。
那薄薄的紙條裏沒有說喜歡,但是,他的喜歡卻透過紙條滿滿地溢出來。她能感受得到。
艾莉莉倒是火眼金睛,她悄悄湊在畫未耳邊說:“我才不相信你會接受王八蛋,不管你醞釀着什麽陰謀,我都祝你成功!”
畫未卻清楚,她不一定能成功。舍孩子套狼是一項高風險操作,可能狼沒套住,孩子卻沒了。但她既然已走出第一步,她就不能回頭,只能向着目的狂奔。
她每天都對自己說:撐住就是一切。
她的努力有了成效,王小帥被畫未的演技迷惑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初冬,周末,畫未和王小帥上午了爬山,下午看了電影。黃昏時走在回校的路上,畫未感到時機成熟了,她說:“王小帥,我覺得你很虛僞,你不是真心的。”王小帥立正站好:“我是真的!”
“那你證明給我看。”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