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于采薇喜歡喝“黃生記”的花生湯,“黃生記”離醫院有點遠,畫未走路過去。七月陽光熱烈灼人,她在樹蔭裏走着,也像走在烤箱裏一樣。身體上的煎熬掩過了心頭的煎熬,畫未覺得好受了一些。

不時從遠處吹來的海風,帶來鹹腥味的涼意。

畫未買了花生湯又走路回來。

病房虛掩着門,裏面傳來季明朗的聲音。畫未替于采薇感到欣慰,他終于來了。她有機會最後一搏了,但于采薇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吵架。

她不好馬上進去,就在門口站着。

“你以為我要你來是求你不要分手?你想錯了!我只想再見你一面,好好記住你的臉。你再混蛋,畢竟還是我的初戀嘛!人生在世,誰沒愛過幾個混蛋?沒想到你居然不敢來!簡直是極品混蛋!”

“不是,我不知道你真的出了事,我……”

“我還想問你,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不是。”他嗫嚅着說。

“那是什麽?”她追問。

“我遇到了更合适的人,她是我繪畫班的學生,她離了婚,有個孩子,她有房子,還能幫我開畫室……”

于采薇的聲音狠狠的:“你要依靠女人?”

“過日子本來就需要相互依靠!我本有安穩的工作,可你毀了我!我回老家開繪畫班,可是不景氣,除了房租僅夠生活,我沒錢買房,沒錢養父母。我父母都是老實人,他們為了供我讀書吃盡了苦頭,現在他們老了,該我回報他們了,可他們連房子都沒有,我能怎麽辦?我又去學校應聘,可人家一看我的名字就拒絕了我,說我沒有師德!我幫你畫像之後,我就成了猥瑣的老師!這個污點我一輩子都沒法洗淨!它毀了我一生!一生!”季明朗幾乎在吼。

“可是我愛你!我那麽愛你!”

“你再愛我,能給我的,也只是愛情!你無法補償我失去的人生!”

“你在恨我?你在恨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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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朗沒有回答,她又說:“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句……”

他搶過來:“喜歡過,愛過。我被你感染,被你感動,我喜歡你的熱情可愛,那件事發生後我毫不猶豫地想到報警,我要保護你,被開除我也沒有怨你!只是我沒料到,那件事會嚴重到毀了我。我以為我可以戰勝生活,結果我還是輸了……”

“不是,我是想問,如果是畫未,今天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畫未的心懸在空中,怎麽會提到她?跟她有什麽關系?但直覺告訴她,有關系。她好希望季明朗說,是誰沒有關系。

可她聽到季明朗說:“你無理取鬧。”

“你依然喜歡她,被我說中了。你惱羞成怒了吧?”于采薇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在你房間裏看到你的畫,只有喜歡她,你才能畫出那麽美的她。可她早就有了喜歡的人。”

季明朗沒有作聲。

于采薇又說:“季明朗,實話告訴你,那天晚上,我讓你幫我畫像,也是為了讓你對她死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你給她造成困擾!所以,我并沒有你認為的那麽喜歡你!”

是這樣嗎?于采薇從來沒提過。季明朗對她的異樣,她不是沒覺察,但她想着“這根本不可能”而未往心裏去。如果他明确表示,或者有所行動,她一定會有困擾,她的困擾已經夠多,她已無力應付了。

原來,于采薇對這份友情的付出,遠比她了解的多。

可是,自己對友情付出了什麽?她後悔去美術班當模特,如果她不去,季明朗就不會喜歡她,那份喜歡就不會變成一根紮在于采薇心頭的刺;而她的一個不小心,竟要摧毀于采薇的前程。

病房裏又傳來于采薇的聲音:“季明朗,如果是我毀了你,那我也得到了報應,我的右手廢了,一輩子都不能再畫畫了……”

聽到這一句,畫未再也控制不住,她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狠狠用力,毫不留情。鮮血滲出,劇痛向她襲來,她心頭的內疚痛苦被輕微麻痹,她反而好受了一些。

“你這是在做什麽?!”程致遠在她身後驚呼,他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走廊的長椅上坐下。花生湯還在她的手裏,但已經溢出來,弄髒了她的裙子。她的嘴唇上也沾着血漬,她臉色蒼白,默默垂淚。

“怎麽回事?”他關切地問她。

“我恨自己,我傷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沒法原諒自己……”

“你這樣也無濟于事,對她沒有一點幫助。”程致遠說,“何況,真正傷害她的人是我。”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病房裏傳來一陣激烈的破碎聲,像是什麽東西砸在地上。

畫未和程致遠慌忙跑過去。

地上被砸碎的是輸液瓶,季明朗就站在一堆碎片前,沉默不語,他和畫未對視一眼,彼此都面無表情。

于采薇一次次用右手撞擊床頭,聲嘶力竭地大哭。

畫未撲過去抱住她,她使勁推開畫未,紅着眼睛吼:“我恨你們!恨你們所有人!你們毀了我,毀了我……”

畫未癱倒在病床前,雙手抓住于采薇的衣襟,喃喃地說:“對不起,采薇,對不起,如果可以,我寧願受傷的是我,是我!采薇!”

季明朗走過來,将一個袋子放在于采薇手邊:“我走了,你多保重。”

于采薇抓起袋子砸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有毛公仔、瓷娃娃、手表、T恤,都是于采薇送給季明朗的。

季明朗頭也不回逃也似地走出去,于采薇哭着,冷笑着,戰栗着,幾乎失去理智。

臺風剛過,微風從窗口吹來,夏日樹木的辛辣香氣混合着醫院特殊的氣息,在房間裏來回飄蕩,畫未從未感覺到人生是如此絕望。

她隐隐聽到記憶裏,于采薇在歌唱:“卿已老,憶采薇,草未凋,又抽穗,問斯人,等到野火燃盡胡不歸?”

不久,于采薇出院了,父母為她辦了休學手續,帶她回到錦城康複治療。

因為是暑假,畫未也回了家。回家前,她收到一只包裹,裏面是魏澤川從韓國買的巧克力和面膜,還有兩件一模一樣的T恤。他買巧克力倒正常,面膜和T恤真在意料之外。巧克力很美味,面膜很舒服,T恤上是奈良美智的漫畫,一個可愛的憤怒娃娃。

魏澤川以前說過,畫未和于采薇生氣的樣子很像,就像這個憤怒娃娃。

畫未一看就笑了,這是他送給她和于采薇的。

她黯淡的心裏也照進了暖暖的陽光。

畫未帶上巧克力、面膜和T恤去看于采薇。為了逗她開心,畫未特意穿上T恤,告訴她:“這是魏澤川從韓國買的呢,你看,我們的一模一樣。”

于采薇瞟了一眼,表情冷冷淡淡,也不說話。

自那個下午以後,她對所有人,對這個世界,都變得冷淡漠然。即使對她的父母,她也只是被動而茫然地接受父母的安排,吃飯,散步,康複。

她一絲一毫的主動積極都沒有,她對人生和未來已然絕望。

康複醫生鼓勵她嘗試左手畫畫,他說:“我曾經也學過畫畫,畫不是用手畫出來的,而是從心裏流瀉出來的色彩,只要你心中有畫,用哪只手都能畫出來。”

于采薇漠然一笑:“如果我只有七八歲,我還能把左手當右手用,可我現在二十一了,我要多少年,才能讓左手和右手一樣熟練?最好的時光和機會,我全都只能錯過,我還畫什麽?我心中現在什麽都沒有,只是一片黑暗的荒原。”

聽到她這些絕望喪氣的話,畫未比她更絕望,畫未多想聽她再說一句“怕什麽?”

畫未還記得,于采薇最後一次說“怕什麽?”是她在手術後醒來的第一刻,那時她還不知道傷勢如此嚴重,還不知道季明朗要和別人結婚。

那時她以為自己還有希望,她什麽都不怕。

現在,她眼睜睜地看着希望變成絕望,她怎麽能不害怕?

程致遠每隔一周就會從濱城過來看于采薇,給她帶來鮮花、糖果,用移動硬盤裝來他新下載的音樂和電影,陪她散步。他的行為超越了肇事者對被害人應該負有的責任,誰都能看出來他的心意。

于采薇絲毫不動心,她不止一次用充滿怨恨的語氣對他說:“我不需要你廉價的同情。”

即使如此,程致遠也沒有退卻。

于采薇的父母倒是抱着一絲希望,希望這個熱情有擔當的年輕人,能讓女兒重新微笑起來。程致遠也很能幹,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公司。

自從于采薇受傷,畫未就再沒畫出一幅完整的畫。有幾次她拿起畫筆,可腦海裏浮現出的不是她思考設計好的畫面,而是《生命之光》,于采薇的血在鮮豔的畫面上緩緩流淌,她的腦海一片殷紅。

她沮喪,懊惱,但是,于采薇不能畫,她也不能畫了,這也算是同生共死吧。

八月,艾莉莉回到錦城,她買了鮮花、水果來探望于采薇。于采薇冷冷的,也不道謝,只看着電視。

畫未拿起一個芒果一切兩半,劃成芒果花,一半遞給艾莉莉,一半遞給于采薇。

于采薇不接,卻說:“請你以後別再邀請你的朋友來看我的笑話。”

畫未好尴尬,望着艾莉莉抱歉一笑,艾莉莉卻笑笑搖頭,表示她不介意。

艾莉莉起身告辭,畫未跟她一起走。

這麽熱的天,艾莉莉仍然戴着口罩,當然是為了遮住她臉上的傷痕。

“怎麽樣了?要去韓國嗎?”畫未問她。

“不去啦,就在國內做,上個月剛做了一次呢,效果還可以,醫生說下一次還要等半年。”

“你和秦大宇呢?”

“兩清了!做手術的花費是我打工攢的,我沒要他一分,以後也不會要了,這樣他再怎麽糾纏,我都不會心軟了。”

“他還糾纏你?”畫未又問。

“是啊,但我不理他,也不覺得困擾,随他去。我也暫時不想戀愛了,就是上課,打工。我還選修了法語呢,還認識了幾個法國朋友。”

畫未不禁佩服:“你太強了。”

“我不強怎麽辦?社會太兇殘呀,沒人同情弱者。”

畫未無聲苦笑。

艾莉莉握住她的手:“不要悲觀嘛,于采薇會好起來的。她也是打不死的小強,只是需要時間,我當初也跟她一樣,你看我現在!”

畫未點頭:“謝謝。”

畫未和艾莉莉在公交車站分手,還沒到家,陸昊天就打來電話:“喂,畫家同學,好久不見了啊!”

他的聲音溫暖親切,一如多年前:“我看到了你的QQ簽名,感覺不太好呀,你回錦城了吧?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我在外面,快到家了。”

“好,你等我。”

才十幾分鐘,陸昊天就到了。如果他不是在她家附近,他就是飛車過來的。

這段時間以來,畫未一直在撐着,她快撐不住了,需要有人安慰她,鼓勵她,給她力量,而那個人,不是誰都可以。

但陸昊天可以。

“喲,臉色好差,失戀了?”他笑着問,滿眼關切。

她垂下頭,忍了忍,但沒能忍住內心噴湧而出的脆弱委屈,霎時濕了眼睛。

她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講給他聽,他聽了,笑笑,柔聲說:“那個男人的結婚對象又不是你,跟你沒關系啦!”

“我最自責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的手……”畫未說。

“這兩年,我也經歷了一些事,我越來越相信,很多事,也許冥冥之中都注定了。你太善良,太愛她,所以你會想,如果自己不那麽做,如果自己這麽做,結果是不是不一樣?也許,不管你怎麽做,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我沒有辦法不內疚、不自責……”畫未說。

“試着放下吧,內疚、自責都是負能量,對誰都沒有好處。”陸昊天憂心忡忡。

“怎麽放下?”畫未反問,求助似地望着他。

他開着車,一只手離開方向盤,輕輕放在她頭上,長長地嘆息:“只可惜我不能代替你。”

他的手心傳遞着親人般的溫暖,使她鎮靜、安寧,她許久沒有這樣輕松過了。

這就夠了。

她擡眼看他,感激一笑。

他懂了,揚眉笑起來:“帶你去吃驚喜!”

他們去了一個小巷深處,走進一座古老的小院。院子裏搭着竹架,架子上紫藤花開得正好。竹木桌椅在綠茵裏安靜地等待客人。

“這裏的甜品,都是用純天然材料手工制作的,是我們小時候的味道,我早就想帶你來嘗嘗。”

“這麽偏僻,你怎麽找到的?”

“一個女孩子帶我來的。”

“啊?”畫未驚喜,“有女朋友了?”

“想歪了是不是?”陸昊天笑,“我哪有精力想女朋友的事呀,今天陪你,也是百忙之中抽時間呢。”

“哦哦哦,我好榮幸。”

甜品送上來了,有紅糖涼蝦、糯米香芋湯,還有薄荷碎冰。

畫未每樣都嘗了幾口,贊道:“果然是小時候的味道!”

陸昊天笑着看她吃。

“好懷念小時候,當時我經常被嘲笑,也覺得傷心難過,可怎麽現在回想起來,竟然覺得都很珍貴、美好。”畫未又感慨。

“是啊!再過十年八年,你再回想現在,也會覺得珍貴美好。不久前我看了一部電影,有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不管你是誰,你擁有什麽,人生中必然有一些悲傷降臨,就像有些雨,一定會從天空落下。”

“哈,這麽長的臺詞,你竟然記得住。”

“大致意思吧。你知道我不是文藝青年,但這句話我覺得很對,非常對,簡直太對了。”

畫未笑起來:“受教了。”

微風吹起來,紫藤花葉沙沙響。時光美好,仿佛一切的災難都沒有發生。畫未的心裏一片靜谧。

這是陸昊天帶給她的。

她想起她最愛的那個人。在她脆弱無依的時刻,他卻不在她身邊,而在茫茫大海上。她并不抱怨,也知那不是他的本意,但她還是不停地奢想,要是他在身邊該多好,可以像這樣面對面而坐,吃吃紅糖涼蝦,說說話,那些負能量,自然就會滾出她的身體吧?

開學就是大四。

畫未要回學校去,臨走的早上,她去看于采薇。于采薇不在家,她打采薇媽媽的電話,于媽媽說,她們在鄉下外婆家,采薇心情還很低落,不願接電話。她希望畫未不要介意,希望她去了學校也常打電話來安慰采薇。

采薇媽媽很清楚,女兒眼下需要朋友,需要陪伴,需要鼓勵。

畫未跟着火車穿越無數的山川田野、橋梁隧道。她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她和于采薇兩個人對坐着,一邊大嚼零食,一邊大聲說笑,心中都揣着一樣的美好夢想。

可如今只剩她一個人,孤獨地奔赴在這條漫長的路上。

她真的還要奔赴下去嗎?即使成功,也只是她一個人成功,原本是兩個人的夢想,難道她要抛下好朋友一個人奔赴?這樣的成功又有什麽快樂?

她們說過要背靠背,同進退。好吧,那就一起放棄,一起撤退。

大四沒什麽課,主要是實習,寫畢業論文,找工作。

這是典型的大四上學期的生活:有課上課,沒課就發呆逛街睡懶覺,等待實習,制作簡歷,等待招聘會,不時熬夜打游戲看電影,寫畢業論文還早,找工作的壓力還沒碾壓過來。畫未終于變得和周圍的人一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她把畫筆、畫紙全都胡亂收進畫箱,把電腦裏的繪圖上色軟件的快捷方式從桌面上删除,編輯們向她約稿,她一律推辭:很忙。

她和于采薇的夢想本是一株雙生花,一朵枯萎了,另一朵也奄奄一息。她用犧牲夢想的方式向于采薇表達內疚,希望她寬恕自己的失誤。

做插畫家,畫明亮溫暖的插畫,為這個夢想她用盡大半個青春。這念頭在不經意的時刻迸發出來時,她還是會心痛。

十月,程致遠打電話約畫未,他剛從錦城回來。

“采薇怎麽樣?”畫未忙問。

“還是那樣,她恨我,不相信我,對我很冷漠……”程致遠停了一下,又說,“你也不太相信我。不過,我不會輕易放棄的。如果我只是為傷害了她而負責,那我早可以問心無愧地離開了,我是喜歡她,真的喜歡她……”

畫未抿了抿嘴。他若真心喜歡于采薇,她也欣慰。

“對了,我有事想求你。”程致遠說。

“嗯,什麽事,你說。”

“我想看看那幅畫,于采薇跑過去撿的那幅畫,當時我沒注意。”

《生命之光》就在畫未的書桌深處,她卷起來收好之後,就再也沒打開它。

程致遠過來取。他打開了它。畫未心中隐隐作痛,不忍看,但還是瞄了一眼。血漬已經滲透進畫裏變成了暗紅色,髒污看起來并不突兀,而是跟畫面自然地融為一體,畫面更彰顯出一種倔強的生命力。

程致遠端詳着畫,表情凝重又感動。他說:“我想買下這幅畫,我要一直保留它。”

畫未想了想,說:“你知道為了這幅畫采薇付出了什麽代價……”

“所以我才想保留它,一輩子。”

“如果你是真心喜歡,而不是出于同情和憐憫,那就不要再說‘買’這樣的話。”

程致遠收起了那幅畫,緊緊抱在懷裏。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畫未。

“還有什麽事?”畫未問他。

“我知道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不能失去她,也不願看着她就此消沉……”

“嗯。”

“那麽,幫她完成夢想,這才是你唯一可以幫她的辦法。”程致遠說。

畫未的眼神一亮。

“關鍵是,你不能放棄,你必須成功。你們都想出版繪本,那你先努力出版,你樹立自己的品牌了,人們就會認可與品牌相關的東西。比如你這本繪本紅了,那麽下一本,你可以帶着她出版雙人繪本。”程致遠說。

其實,在她們沒有放棄之前,她們想的是:繪畫是一生的事業,只要努力去做,不管多少年,她們總會有出版繪本的那麽一天。

程致遠的提醒,讓畫未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事業、夢想,也是拯救于采薇的機會。她就算能放棄事業與夢想,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她說她要好好想想。

程致遠又說:“這不只是為我,為了她,這也是你獲得解脫的最好辦法。”

畫未想了大半夜。她懂了,程致遠是對的,要想拯救于采薇,要想讓自己擺脫消耗生命的負能量,最終的辦法,就是讓于采薇重新恢複對畫畫的熱情和對生活的勇氣。

她們仍然要背靠背,同進退。但這次是前進,她要帶着于采薇一起前進。

畫未定下了未來兩年的目标:出版繪本,繪本裏必須有于采薇的畫作。這對于采薇來說,一定是最好的激勵。

她知道只憑出版一本書就想一炮而紅太難了。她不想等紅了再利用自己的品牌價值提攜于采薇,她要和于采薇站在一起。她的第一本繪本,裏面必須有于采薇的作品。

畫未制訂了具體的計劃。

首先,她要在雜志上發表更多插畫,增加曝光率;其次,她要尋找漫畫雜志畫連載故事,為繪本作準備;而這些的基礎,是她必須掌握更多的專業知識,還要結識有連載經驗或者出版繪本經驗的同行。

畫未打開畫箱,拿出畫筆,擦去畫夾的灰塵,她用鋒利的小刀将鉛筆削得細長。她把實習啊,招聘會啊,簡歷制作啊,全都抛在腦後。

她更勤奮地畫畫,給長期合作的雜志畫插畫,也給沒合作過的知名雜志投稿。

她每天都去美院蹭課。她不能在美院住,所以如果上午第一節課有課,她就早早起床趕乘第一班開往島上的渡輪;如果晚上有課,她就乘最後一班渡輪返回。那些師弟師妹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毫不介意。

她積極地參加漫畫社的活動,跟于采薇的同學交流,但很多人都不理解她。“于采薇都不在學校了,她還成天來瞎晃什麽?真的如此迷戀畫畫嗎?”有人問。

還有人更刻薄:“她是不是被刺激得神經不正常了?至于嗎?于采薇又不是死了。”

畫未買來一堆暢銷的漫畫繪本,冒昧又客氣地給作者發電子郵件,向他們請教如何才能出版繪本。有些人會真誠地回複她,給她提出實在的建議;而有些則勸她別想太遠,還暗示她太急功近利。

宿舍的姐妹看她這樣子,也有點擔心她,也都勸她理智點,還是多為自己的前途想想。

可是除了在兩年內出版繪本這件事,畫未什麽也顧不上去想。

這就是她的前途,唯一的前途。

十一月,學校分配了兩個月的實習任務,畫未去程致遠的公司挂了名。程致遠說到時候他會讓人事部給她寫一份完美的實習鑒定,她安心畫畫就可以。

同學們都出去實習了。畫未仍像往常一樣去美院上課,參加活動,回宿舍畫畫。

她構思了主題為“我們的青春”的繪本故事,但一直沒得到連載的機會,出版繪本的希望更是渺茫,她不禁焦急起來。

一個繪本作家回複她的郵件說:“于我而言,從來沒有一夜成名這件事,只是經過了長時間的積累,漫長的寂寞等待,得到機會噴薄而發而已。畫畫是一件寂寞的事,要想成功,必須耐得住寂寞。”

字裏行間的意思,畫未有深切的體會。她不是急功近利的人,可現在不同,她必須盡快成功,拯救于采薇,讓自己解脫。

她一次次将繪本投稿,一次次被拒絕。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她的希望也降到冰點。

她在網上和艾莉莉聊起,艾莉莉說:“不如讓程致遠出錢,自費出版繪本,哄哄于采薇不就行了?”

畫未笑笑,搖搖頭。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她也不是為了哄哄于采薇,她是真心誠意想要去實現她們的夢想。

現在的絕境,是于采薇的絕境,也是她的絕境。她必須帶着于采薇走出來,哪怕再孤單,再寂寞,再無助,她也必須朝前走;哪怕是遍地荊棘,冰雹來襲,她也必須朝前走。

這是她的人生,沒有人能替她完成。

這也是她應贖的罪,贖罪才是唯一的寬恕。

今年,聖誕節和冬至在同一天。

魏澤川早早地就對畫未說,他要回來,他把年底的五天假期調到聖誕節休了,一是因為船恰好在聖誕節要回濱城,二是他擔心畫未,他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即使幫不了忙,但能陪伴她,他也能安心。

而畫未,她也是多麽希望他能回來一趟啊!

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在他溫暖的肩膀上靠一靠,她也能得到安慰,恢複能量。

自從他說了要回來,她就開始期盼,開始倒數他回來的日子,計劃穿哪件衣服、哪雙鞋子去接他,她心裏的歡喜,随着日期的臨近,像潮水般一點點漲起來。她還努力吃飯,吃蔬菜、水果和肉,這段時間她瘦了太多,她要吃得紅潤健康,好讓他看了歡喜。

聖誕節這天,畫未為自己放假,這一天,她什麽也不做,只打扮自己,迎接心愛的人。

她确實也需要好好打扮一下了。

她理發,修剪指甲,洗澡,做面膜,搭配衣服。按計劃,魏澤川的船今天會停靠濱城碼頭。

下午三點一過,她就打扮得美美的,滿心歡喜地跑到碼頭去等,魏澤川打來電話了。

“你到了嗎?”畫未的聲音在歡呼。

“還……沒有。”他說。

“馬上就到了是嗎?”因為手機有信號了呀。

“不是,船在東營抛錨了……出了故障,正在搶修。”他說得小心翼翼。

“啊,不!”畫未失望得喊起來。

“昨天就抛錨了,但我以為能修好,趕得回來,現在看來,恐怕趕不回來了。”

畫未哽咽了,說不出話來。哪怕他昨天告訴她也好啊!如果她昨天就失望了,今天她就不會喜氣洋洋傻乎乎地打扮一天。那些期盼歡喜的潮水,已将她的心漲滿,此刻決了堤,潮水嘩嘩奔湧而出。

她的心,只剩一片枯寂蒼白。

“那什麽時候能修好?”她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

“還不清楚,機械師正在盡力搶修,我們又不能擅離崗位,随時修好随時出發。不然,我就可以下船坐火車回來。”

魏澤川又說了一堆溫柔動聽的話,又保證只要船修好,假期還沒結束,他就一定能趕回來看她,沒有聖誕,還有元旦嘛,反正都是蛋!

他的小聰明的話,從前畫未多愛聽啊,可現在,她什麽也聽不見,除了冬日的海風在海面低聲嗚咽。

她不是玻璃心,可她深深覺得,她被傷害了,比被他和梁阮阮的照片傷害得更深。原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傷害,不是他愛上了別的女人,而是在她有所期待的時候,讓她失望。

畫未在沙灘上呆呆地坐着。她早就計劃好給自己放假了,現在魏澤川不回來了,她也提不起勁馬上去做別的。

她一直坐到傍晚,電話響了,是魏一聰打來的。

“聖誕快樂啊,畫未。”他的聲音透着笑意。

“聖誕快樂。”她懶洋洋的。

“請問這個聖誕節你是一個人嗎?”他問。

畫未明知他的意思,她強打精神調侃:“我不是一個人,難道會變成一條狗嗎?”

魏一聰哈哈笑,他被她一句話,逗得如此開心。

他們不常聯系,除了偶爾在網上聊幾句。每一次,他都很開心。

“我來陪你吧。”魏一聰又說。

“好啊!”畫未不過是随口一說,魏一聰的大學跟她的是天南地北,他不可能過來的,她以為他也不過是随口開玩笑。

“我就在你們學校的後校門口。”

“啊?不是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啊,你不會不肯見我吧?”

“那你在那兒等着,我就過來。”

畫未從沙灘走向後校門,遠遠地就看到魏一聰站在門口。他瘦瘦高高的,穿一件灰色呢大衣。

和魏澤川真正在一起之後,畫未對魏一聰的看法有所改變。從前,他是一個讓她心存感激的追求者;她面對他時有羞赧、尴尬、警惕,想要回避。而現在,他是她所愛男人的親人,也就是她的親人,她對他仍心存感激,但卻多了幾分坦然。

她相信他也完成了“她不是自己心儀的女生,而是自己未來嫂子”的轉變,雖然面對時偶爾也有不安,但那并不是問題。

魏一聰也看到了畫未,他的眼神閃出燦爛異彩,表情分明是欣賞贊美。

畫未知道,她今天特意打扮了,比往常更好看。她有點羞赧,又想,可惜他不是魏澤川。

“你光臨濱城有何貴幹?難得你還記得我也在這裏。”畫未揚揚眉,笑着問。

“來陪一個女生過聖誕節,”他說,又攤攤手,“不過她拒絕了我。”

“沒關系!濱大美女多得很,我帶你進去轉轉?”

一路上風景很好,美女很多,情侶也很多。

“你們學校真不錯,即使這麽冷的天,在路上散步也是種享受。”魏一聰說。

“哈,是嗎?”畫未笑起來,“我很久都沒有散步了,走在路上都是匆匆忙忙。”

“都大四了還忙什麽?畫畫有這麽忙嗎?”魏一聰不解。

“沒什麽事,也不想出來瞎晃。”畫未無奈一笑。

“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在學人家減肥啊?”魏一聰調侃着,眼神裏卻是心疼。

“瘦了嗎?我結實得很呢,哈哈!”畫未避開他的眼神,又問,“你吃飯了沒有?”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呢!我在網上看過一個帖子,說濱大研究生院食堂的海鮮套飯很好吃!今天你一定要請我吃哦!”

“沒問題,前面就是研究生院。”

魏一聰千裏迢迢來到濱城,畫未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吃過飯,她帶他去海邊,“沙灘聖誕夜”正好拉開序幕。沙灘上搭建着表演臺,海裏停泊着焰火船,沙灘上空升起彩色熱氣球。今晚這裏有聖誕晚會、海上焰火、萬人大狂歡。沙灘上聚集了不少年輕人,有的說笑打鬧,有的搭建帳篷,準備篝火,還有些人在自助燒烤。

兜售狼牙棒、叮當錘等各種充氣玩具的小販站成了一排,生意火爆。

“這些人是打算通宵狂歡?”魏一聰問。

“嗯啊,每年聖誕節都是這樣。以前我和于采薇也會來湊熱鬧。”

“我還沒看過海上焰火呢。”

“那今天晚上就看,看完再回去,我請你住我們學校的賓館,還是海景房哦!”畫未笑着說,心裏又可惜,魏澤川也沒看過海上焰火,她多想和他看一場海上焰火,在焰火升起的那一刻,擁抱,親吻。

畫未買了兩根狼牙棒,一根扔給魏一聰,一根拿在手裏揮來揮去:“這個必須有,用來防身的!焰火結束就是群魔亂打亂舞,沒有這個你是沖不出去的!”

畫未并沒她表現出的那樣輕松開心。只是,魏一聰千裏迢迢而來,她總不能無精打采地敷衍他吧?

她也在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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