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世上的光要熄滅了
一個星期之後,黃昏,畫未正和幾個同學在宿舍樓下打羽毛球。她運動細胞欠發達,做任何運動都笨手笨腳的。同樣,跳舞也慘不忍睹。
但今天下午她在宿舍畫畫畫得太久了,腰酸背痛,舍友便拉她出來活動筋骨。
手機響了,她從牛仔褲兜裏掏出手機來看,是魏澤川發的彩信。彩信一點點打開,是一張自拍照,兩個靠在一起的人都只露出腦袋,以下部分都蓋在被子下。
那是魏澤川和梁阮阮,魏澤川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梁阮阮眨着眼在笑。
畫未傻了。
心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這幾天的猜疑煎熬,早在她心底埋下炸彈,這張照片成功地引爆了它。畫未崩塌了,幾乎跌倒在地上。
南方的初春天氣微暖,草木萌綠,天空下湧動着大片融融陽光,和風微醺。可現在,她的世界瞬間陷入了冰雪肅殺的漫長黑夜。
她放下羽毛球拍,轉身往宿舍走。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一步步上了那麽多級樓梯回到宿舍的。
她趴倒在桌子上,任由絕望的潮水将她淹沒。
手機響起來,是魏澤川打來的,她沒有接。魏澤川,你把這張照片發給我,你是想告訴我什麽?想知道我會怎麽想?怎麽做?
電話持續響,她還是不接,她嗚咽着,也哭不出來。
舍友追了上來,問她怎麽了,她虛弱地說:“好難過。”
宿舍電話又叮鈴鈴地響起來。舍友跑過去接:“畫未,是魏澤川!”
畫未不應,舍友只得問魏澤川:“是不是你欺負她了?她在哭!”
魏澤川急瘋了:“不是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樣,你告訴她照片只是惡作劇,是誤會,你喊她來接電話!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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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未,魏澤川說那不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照片是惡作劇,他求我喊你來接電話!”
“你求他讓他放過我,讓我安靜一會兒……”
過了很久,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梁阮阮打來的。
畫未氣呼呼地接起來,聲音盡量平靜:“你好,請問有什麽事?”
“看來你真的誤會了。姜畫未,對不起,照片是我拍的,但只是惡作劇,想吓一吓他。他那天晚上喝醉了,什麽都不曉得,我就趁機跟他開玩笑,沒想到他失手就發給你了。我跟他真的什麽也沒有,你別亂想。”
“是他讓你打電話給我的嗎?”
“是啊,真對不起,我害你們鬧矛盾。”
畫未并不陰暗,但梁阮阮的“對不起”“別亂想”在她聽來,怎麽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呢?她解釋的語氣,又陰險地在誘導畫未亂想,畫未急得腦袋嗡嗡響。
好吧,就算是誤會,可他們整個晚上都在一起,魏澤川也根本沒提過他要去為梁阮阮過生日的事,他分明是故意欺瞞她!而且,梁阮阮在失戀的時候找魏澤川,是單純地求安慰,還是居心叵測?還有那晚他們說的那些話,即使他們什麽都沒做,那也傷害了她!
她才意識到,自己好悲哀,竟然被他們聯手欺負!
她竟然被自己心愛的人欺負!
從小到大,她被欺負得太多,可是,被心愛的人欺負,這還是第一次。她那麽愛他啊,他怎麽狠得下心,怎麽下得了手?
她說不出的委屈,無法發洩的氣憤讓她失控了,沖梁阮阮嚷:“滾!我什麽都不想聽,你從來都沒安過好心!滾滾滾!”
梁阮阮也惱怒了:“姜畫未,我好心好意給你解釋,你竟然這樣,哼!随便你怎麽想好了!我還告訴你,在他心裏,始終有我的位置,不管任何人,即使是你,都無法取代!”
梁阮阮說完挂斷電話,再沒打來。
畫未覺得自己真可悲,她對魏澤川的信心,還不如梁阮阮。
她又想起,不知什麽時候于采薇說過,你若是愛上魏澤川,一定會嘗盡酸甜苦辣,你做好承受的準備吧。她早在心裏做好準備了,但當痛苦真正到來時,她之前的準備都毫無效用,痛苦像是從心底裏不斷瘋長出來的雜草,不可抑制。
畫未的手機響個不停,是魏澤川。
她接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分手吧,我們分手吧。”
“不!”他喊起來,“我不分!我跟梁阮阮根本沒什麽!我讓她打電話給你解釋,她解釋了嗎?畫未,求你相信我,如果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我根本不會請求你,我首先就無法原諒自己!”
“你們整個晚上都在一起,你不小心按到了我的號碼,電話通了,我都聽到你們說了什麽,你說如果沒有我,你會喜歡她,我都聽到了。”
“那個如果只是假設,假設是不成立的,我只愛你,沒有其他人!那天晚上她生日,我們喝了點酒,說話就沒太顧忌,但我絕對沒有背叛你!你相信我!我可以用生命起誓!”
“可你專門去看她,你還騙我在北營!我最恨人家騙我!”
“不是我去看她,是她的學校就在北營,她回校本部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突然聯系我,恰好我在北營啊!”
“魏澤川,做了就是做了,你能不能誠實一點?”畫未的語氣裏已帶着冰冷的鄙夷。
魏澤川急得要瘋了:“我沒有做錯,為什麽要承認?如果換作是你,你說什麽我都信,可你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
“我太累了,我愛你這麽多年,太苦太累,有好多次,差點因為一念之差讓我放棄。這次,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我馬上回來!我把梁阮阮也帶來!我們面對面說清楚一切!”
“你沒假期,連工作也不要了?”畫未問。
“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魏澤川傷心大哭。
這是畫未第一次聽到他哭,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為她而哭。她仍然愛着他,她仍然為他着想,她深知這份工作對他的重要性。她說:“我們都冷靜一下吧,也許我真的太累了,暫時沒有力量和勇氣了,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你相信我嗎?”他用祈求的語氣問。
“給我一點時間,你好好照顧自己,我也會的,我好累。”她說。
“好,記得我愛你。”
愛,他還在說愛,畫未的心痛得快窒息了。也許,她該相信他,也許,真的是一場誤會,但如果不是誤會又怎麽辦?
“和諧號”在雲港只停了半天就出港了。
畫未收到魏澤川出發前發的信息,很多條。
他再三發誓,我沒有做出格的事,如果我做了,就讓我葬身大海魚腹!
他說,我相信你,給你一點時間,你終會相信我。
他說,我五月要回來,我相信,到那時,一切的誤會都已消散,你還會像往前一樣,在港口笑着迎接我。
他說,原諒我不能丢下工作,為了我們的未來,我要努力賺錢。
畫未已經确信這是誤會。她內心相信魏澤川,她也依然愛着他,她不願意和他分手。可那張照片卻像烙進了她的腦海一樣無法抹去。從書本裏學到的常識以及理智判斷讓她沒法相信魏澤川和梁阮阮的清白。
他們亵渎了她的愛情,踐踏了她的尊嚴,她即使再愛他,再不舍得,她也必須放手。
但她還是要等他休假回來再說,她說的給他時間,不過是為了穩住他而說的托詞,她不過是不願他耽誤工作。
她決心已定。
剩下的就是痛苦的煎熬與等待。
她不願做臺式言情劇裏的女主角,除了戀愛,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上課,英語考級,做義工,還有畫畫,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于采薇也折騰累了,季明朗在四處游走,她根本沒法找到他。她說:“他不就是想拖着嗎?逼我說分手,我跟他說了,要想分手,就自己來找我,當面和我說清楚,我不給他一巴掌我絕不會分手!”
她們用青春承受着生命中的痛楚,時間在慢慢流逝。
有天,陸昊天與畫未通電話時,覺察到畫未情緒不對,他就多問了幾句,畫未輕描淡寫,說還好啊,不太糟糕呀,生活無非就是這樣嘛。
陸昊天笑說:“知道你不願多說,我也不問啦,要是你到了三十歲還嫁不掉,我倒是可以考慮做個好人好事什麽的。”
“放心,我要是清倉甩賣,一定通知你!”
“那我等着。”
“什麽人哪這是,都不盼着我早日嫁個好男人。”
“那我祝你早日嫁個如意郎君,行了吧?”
“滾。”
四月中旬,魏澤川就迫不及待地回來了。
他到了畫未的宿舍樓下才給畫未打電話:“我回來了,就在你宿舍樓下。”
畫未正在洗頭,她一邊胡亂地擦着頭發,一邊跑到陽臺去看。魏澤川站在一棵紫荊樹下,紫荊花開得正繁盛,團團簇簇如燦爛煙霞,他穿着藍色的海魂衫,袖口松松地卷起,目光熱烈地朝她仰望。
這個英姿勃發的年輕男人是她日夜思念的人,此刻竟非常陌生。
粉色的花瓣款款落下,拂過他的肩。
時光如夢。
“畫未!親愛的!”他大聲喊她。
她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他和梁阮阮靠在一起的樣子。她心中刺痛,她想哭。
“你等等我。”她克制着情緒。
她從陽臺進來,吹頭發,換衣服,擦唇膏。她心中有兩個念頭在激烈碰撞:我愛他,我相信他,我日夜都在等他;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他若無其事。這兩個念頭撞得她好慌亂。
她終于還是朝他走去,他奔過來,抱住了她。
她久久地依偎在他懷裏。
“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說着,輕輕地推開他。
“什麽?”魏澤川不敢相信。
“我相信那麽做不是你的本意,是因為喝了酒,可事實就是事實,你做了就該承擔後果。魏澤川,我們結束了。”她親口說出的這字字句句,都像刀尖刺在她心上。她仍然愛他啊,可是她也有尊嚴,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原諒背叛的年紀。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你居然不肯相信我!”魏澤川嘶吼,握緊的拳頭狠狠砸在紫荊樹上,樹幹沾上一片血漬。他航行了幾千公裏,想念她幾萬次,他越過迢迢春水為她而來,他不是來聽她說“結束”兩個字的!
魏澤川拿出電話:“我馬上打電話給梁阮阮,你問問她,她會告訴你,拍照片是惡作劇,我們什麽都沒發生。”
梁阮阮的電話打不通,停機了。
“那我們去找她!現在就去!”魏澤川急切地說。
“不重要,她說什麽不重要。”畫未搖頭。
“為什麽會這樣?我竟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嗎?畫未,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你堅信我在騙你?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畫未顫抖着說:“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不信任自己!如果沒有我,你和她應該在一起!你們那麽多年的情誼,我怎麽比得過?!先喜歡你的人是她,我只是後來者,是我搶了她的東西,她只是搶回去而已!”
那一點“是梁阮阮先喜歡魏澤川”的愧疚,早早就種在了畫未心裏,如今爆發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
在愛情的路上,她不怕千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
魏澤川頹然地靠在紫荊樹上,一動也不動。
他計劃好的一切:帶畫未去見父母,拜見畫未的父母,在海邊拍一組情侶寫真,每天相擁看日出日落……這些統統像紫荊花的花瓣飄落風中。
畫未轉身走回宿舍。
魏澤川沒有動。
兩個小時過去,魏澤川還是沒有動。
天色昏暗了,他轉過身來,靠着紫荊樹站着,仰望着畫未宿舍的陽臺。
黑夜來臨,紫荊樹前的路燈亮了起來,魏澤川籠罩在光影之中,他還是仰望着畫未宿舍的陽臺,還是那樣虔誠專注。
樓裏有女生探頭看他,到樓下接女友的男生同情地望着他,畫未的舍友也不時探頭看看他。畫未就坐在電腦前玩“植物大戰僵屍”,眼睛不眨,身體不動,只剩右手不停地點擊鼠标,游戲失敗再來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只有将自己沉溺在游戲之中,才不會去想陽臺之外的那個夢。
畫未坐在電腦前不吃,不喝,不挪動一步。
魏澤川也站在紫荊樹下不吃,不喝,不挪動一步。
九點,天空飄起蒙蒙細雨,細雨越來越密,越來越急,畫未玩游戲失敗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十一點,舍友強行将畫未的電腦關掉,拖着她到陽臺。她看到,魏澤川還站在那裏,渾身濕透,像堅定的紫荊樹一樣,仰望着她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過層層細雨與她對視,盡管是黑夜,盡管燈光昏黃,那目光就像閃電,瞬間通達到她的心底。她的大腦想抗拒,她的心卻早已向他飛奔而去。
她不顧一切朝他飛奔而去。
他再次張開雙臂,迎接她入懷。
“你不來,我不會走,死也不走。”他說。
“我有多愛你,我就相信你有多愛我。”他說。
“你因為我承受了很多,現在輪到我了,我願意承受你給我的一切,誤會也好,懷疑也好,打我罵我,什麽都好,只要我不死,我就會愛着你。”他說。
“那年我才十四歲,還不懂什麽是喜歡,我就喜歡上了你,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長大了要和你在一起。”
畫未沒說話,只是擁抱他。
她不要理智,不要判斷,不要思考,她只要遵從她的內心,堅定不移地愛下去。
魏澤川的假期只有半個月。但畫未沒假期,所以魏澤川的拜見畫未父母的願望沒能實現。
畫未也想等大學畢業再說。
魏澤川說:“也好,等你畢業時,我應該攢了一些錢了。不然你爸媽會說,你連買廁所的錢都沒有還想娶我女兒?你怎麽不去海裏撈條美人魚啊?”
“我爸媽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但他們也不希望你受窮受苦呀。”
“誰知道我跟着你會不會受窮受苦呢?”
“你就看着吧。”
“我看我還是等着受窮受苦吧。”
“傷自尊了,求安慰……”
“賞你一個破碗,端着去求安慰吧。哈哈!”
他們擁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他們牽着手走很遠的路去吃老字號的海鮮面,他們駕着小漁船出海曬太陽,他們看起來又像所有幸福的戀人一樣幸福。
魏澤川回船上那天,畫未去碼頭送他。陽光很好,暖風柔柔,大海輕湧着金色波浪,“和諧號”像一只巨大的海鳥,靜靜矗立在港口。魏澤川戀戀不舍地走上甲板。他又朝她回頭看,他穿着白色襯衫,春日的陽光映着他的臉。
畫未有點茫然,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的少年嗎?是那個與她定下約定的十四歲少年嗎?是她在荷花池畔遇到的十六少年嗎?
她悲哀地發現,盡管他們和好如初,但卻有什麽東西烙在她心裏了。那種東西不是傷痕,不是耿耿于懷,而是敬畏。從前她相信愛情的力量可超越一切,而今,她經歷這次波折,她開始敬畏命運,她開始懷疑,愛情再強大,也抵不過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濱城的初夏,白色的栀子和茉莉争相裝點着家家戶戶的小院,沿海大道上的鳳凰花含苞待放,沙灘上擺滿了鮮紅飽滿的櫻桃。漁民們在傍晚時分滿載而歸,空氣裏湧動着新釀的啤酒香氣。
畫未和于采薇在海邊的黃昏市場閑逛。
于采薇的電話響了,她興奮得大叫:“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聽起來是季明朗。自從他玩消失以來,他就很少聯系于采薇。
幾句話之後,于采薇冷笑起來:“我早料到了,就等你親自說出口呢。但我要你當面和我說,說你不愛我了,要和我分手,不然我絕不答應。”
過了半分鐘,她又嚷:“那最初你為什麽不拒絕我?你發現我偷跑到你的房間時,你就該讓我滾出來。我讓你幫我畫像時,你就該扔掉畫筆罵我不要臉!或者,我高考之後來江南找你,你也可以跟我說,我們不可能!你是現在才知道那些差異嗎?
“你當時為什麽接受了我?現在又為什麽想甩開我?我還是我,一直沒變。
“我現在不聽,除非你到我面前來,親自和我說!”
于采薇就是這樣的女孩,即使輸了陣地,也不甘心輸了姿态。
她摁掉電話,看着畫未:“這個王八蛋,果然是要分手,還好我早有準備,不然我該多傷心呀。”
她以為自己沒傷心,可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季明朗答應六月過來。要他穿過兩千公裏鐵路線來分手嗎?于采薇還不至于這麽造作,她不過是想最後一搏。
六月底,“動漫節”要在濱城開幕。“動漫節”面向社會征集漫畫作品做展覽。畫未和于采薇都躍躍欲試,她們構思好題材,開始認真作畫準備應征。
十天之後,于采薇的作品完成了,她拿過來給畫未看。
她畫的是一個天使墜落在黑暗森林裏,羽翼折斷,身體卻努力伸向天空,它眼睛裏迸射出的對生命的眷戀之光,将黑暗森林照亮,黑暗的角落裏綻放出絢爛繁花。畫作的名字就叫《生命之光》。
畫未狠狠地贊賞說:“太棒了!有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
“嗯,畫出來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去複印一份。”
“我帶你去,學校南邊有一家複印店,彩印的效果非常好。”
畫未宿舍裏有一輛公用單車,畫未騎着單車載于采薇去。
馬路上車輛很多,陽光刺眼。畫未騎着車,于采薇坐在後座上。
她們一路興奮地叽叽喳喳,說着将來都要成名,還要一起出版雙人繪本,畫未從左邊開始畫,于采薇從右邊開始畫。她們都梳着一樣的丸子頭,穿着一樣的黑色T恤、一樣的白色半身裙,她們在火紅的鳳凰樹下穿過,像一幅日系漫畫。
在一個十字路口的轉彎處,一輛摩托車猛沖出來,畫未慌忙避讓,摩托車也急速轉彎,但兩輛車子還是擦邊撞上,畫未和于采薇以及單車一起猛地摔倒在地上。
于采薇手裏的《生命之光》飛了出去,掉在馬路中央。她慌忙爬起來跑過去撿,突然一輛小車迎面而來……
畫未回過頭去,看到了她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小車撞倒了于采薇,然後從她握着《生命之光》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碾壓過去,鮮血緩緩溢出,就像花朵款款開放。
畫未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她捂住嘴巴,瞪大眼睛,過了幾秒才凄厲地尖叫起來:“采薇!”
于采薇暈了過去,但右手仍緊緊拽住《生命之光》。
摩托車和小車都停了下來,小車把畫未和于采薇送到了醫院。
畫未只有兩處皮外傷。
而于采薇卻被送進了手術室。
畫未在手術室外焦灼地等待,陪畫未一起等的,還有摩托車司機和小車司機。畫未已經給于采薇媽媽打了電話,她正在趕往機場的路上。
兩個多小時之後,醫生出來說:“病人胸部、手腕部、腿部多處受傷,但生命體征穩定。傷勢最嚴重的是手腕部位,可能要分幾次做手術,現在第一次手術已經完成。病人現在進入了重症監護病房,有什麽情況我們會通知家屬。家屬馬上到一樓繳納手術費用和住院押金。”
畫未這才想到自己沒帶錢包出來,她們本來打算複印了就回去,她就只帶了手機和一些零錢。
她正茫然無措,小車司機走過來對她說:“是我撞的她,費用我會負責的,我跟你去交費。不過我身上的現金不夠,要到對面銀行取錢,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畫未跟着他一起去。
他是一個面容清朗溫和的年輕男人,年紀比畫未她們略長。他告訴畫未他的名字叫程致遠,當時是車行綠燈,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沖出來,當他看到的時候他就慌忙緊急剎車,但還是晚了。他已經向公司請了假,他會等到于采薇的家人過來,他會承擔責任。
程致遠交了相關費用,摩托車司機也出了一部分。交警過來傳喚他們三人去錄口供。于采薇媽媽也趕到了。聽到女兒的情況如此嚴重,于采薇媽媽責怪畫未:“怎麽這麽不小心!騎什麽單車帶她去,打個車不就好了嗎?”
“阿姨,對不起……”她已經愧疚得不行了,她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
于采薇媽媽又怒斥程致遠:“你是不是在馬路上玩飙車?以為有錢就了不起?我絕不會妥協私了,我一定要讓法律制裁你!”
“阿姨,當時的情況您不知道,我沒有超速行駛,是您女兒突然沖出馬路,我也沒有開車逃跑,而是馬上把她送到醫院。您放心,法律認定我該受什麽懲罰,我都會承擔,您女兒的治療費用我也會承擔的。”
于采薇媽媽見他這麽說,也無可奈何,只是急得直淌眼淚。
一周後,于采薇的手腕做了第二次手術。
于采薇媽媽就住在醫院附近的賓館裏,畫未每天去賓館看望她,陪她一起去醫院。她們只能隔着監護室的玻璃看于采薇,于采薇也躺在床上看她們,她用左手朝她們揮手微笑,她在電話裏說她還好,她會堅強。
每一次,畫未都內疚到心痛難忍。她應征“漫畫節”展覽的作品還沒有畫完,但也沒心情再畫下去。《生命之光》的畫面被暈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畫未收起來了,根本不敢打開再看第二眼。
于采薇的手腕情況一直不好,遲遲不能轉到普通病房。
一個月後,于采薇的爸爸從國外趕了回來,于采薇仍然在重症監護病房。大家越來越焦灼。
清晨,大家去醫院看于采薇時,于采薇的主治醫生嚴肅而謹慎地告訴他們:“病人的手腕被碾壓得非常嚴重,雖然手術保住了手腕上部,但手腕以下已嚴重壞死,建議将手腕以下截除。”
“壞死?截除?”于采薇媽媽不敢相信,“你是說她以後就都沒有手掌了?她才21歲啊!她将來怎麽生活?怎麽抱孩子?天哪!”
“我們不同意,醫生,我們要求專家會診,我聯系專家,要盡最大可能保住她的手!”
醫生想了想:“如果你們要求會診,我們會聯系專家,你們聯系的專家也可以加入,但還是希望你們做好思想準備。”
她沒有了右手,怎麽畫畫?那是她的夢想,她的希望,她生命的一部分啊!畫未呆呆地想着,渾身冰涼。
兩天後,專家組對于采薇進行了會診,結論是:“繼續分階段治療,保留手掌的可能性也有,但治療時間會延長。而且就算通過治療,手腕以下的活動能力也可能永久無法恢複了,就是說,她的手掌會處于無知覺狀态。”
盡管這結論仍讓人傷心,但比之前截除手腕以下部位的方案更能讓人接受,這也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于采薇的父母在絕望中又看到一絲希望。
畫未徹底絕望了。于采薇的手掌都沒有知覺了,她怎麽畫畫?對一個畫者來說,一只麻痹的手掌和沒有手掌沒有本質的區別。而且那是右手,畫了十幾年的手,沒有了它,她怎麽實現自己的夢想?怎麽描繪自己的未來?
她們還說好要一起成名,一起畫雙人繪本呢。
為什麽最後成了這樣?不!畫未趴在牆壁上,淚水順着手臂流下。
專家和于采薇父母神色嚴肅地在一旁談着話。
內疚,內疚,內疚,這是畫未內心比痛苦絕望還要痛苦絕望的感受。
程致遠也來醫院看于采薇,他走過來安慰畫未:“別太難受了……”
畫未抽泣着說:“我不只是難受,我是內疚!內疚!要是我騎車小心一點,閃避及時一點,我們就不會被摩托車撞上,畫就不會掉出去,她就不會跑到馬路中間去撿,她也不會被撞!是你撞了她!你不內疚嗎?!”
程致遠垂下頭,沉默,表情痛苦。
畫未給魏澤川打電話,無法接通;她給他發信息,訴說這一場劫難,她發了一條又一條,他都沒有回複,他不在港口,海上沒信號。他沒有超能力,他也不能化解這一場劫難,可她好想聽聽他的聲音,好想手機裏傳來他的信息,她需要他給她力量。
三天後,魏澤川才打來電話:“我才到港口,你還好嗎?于采薇還好嗎?”
當然不好,她們都不好。他安慰她,鼓勵她,說,我在呢,寶貝我在呢,你不要擔心,都會好起來的。
畫未舉着手機,覺得他的聲音是那麽遙遠、缥缈。再多甜言蜜語,也比不上一個沉默的擁抱更真實有力啊!
她難受着,苦笑,電話打不通,她只盼望聽他的聲音,聽到他的聲音了,她又想要擁抱。
姜畫未,你知足吧,不要有這麽多奢望。一個聲音說。
可我只想要一個擁抱啊,我虛脫得快崩潰了啊!另一個聲音說。
七月,于采薇被轉到普通病房。她胸部和腿部的傷基本痊愈了,右手手腕以上已經能輕微活動,但手掌仍然纏着紗布。
她問醫生:“我的手掌為什麽還不能動?為什麽一點知覺都沒有?什麽時候才會好?”
醫生只能安慰她:“會慢慢康複的,你要有信心。”
于采薇父母也忍痛安慰女兒:“會好起來的,你現在什麽都別想,好好休養。”
畫未卻忍不住紅了眼睛,她握住于采薇的左手,哽咽着說:“對不起,都是我太大意才撞到摩托車的,對不起,采薇,對不起……”
“不怪你,傻丫頭,是我自己貿然沖出馬路去撿畫的。再說,又不是好不了了,怕什麽?對了,我的畫呢?撿回來沒有?”
“我幫你保管着呢。”
“那你幫我送去參展沒有?那是我這些年來畫的自我感覺最滿意的一幅了!”
“送了,選上了,它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呢!好多人站在它面前看呢。可惜你沒能到現場,展覽結束我又要回來了。”
“送給你了!你好好保存喲,還可以留給你的子孫,将來他們可以拿來拍賣!哈哈!”
“嗯嗯,哈哈,到時候就是藝術品了。”
她們興奮地叽喳着,像從前的每一次憧憬時一樣。
“季明朗那個王八蛋,說好六月來,是不是沒來?”于采薇問。
“可能來了,聯系不到你吧,你的手機當時沒找到。”畫未說。
“那他可以打你的電話呀?”
“他可能沒我的號碼吧。”
于采薇想了想:“把你手機給我,我打給他,讓他馬上就來。”
畫未把手機給于采薇,于采薇打通電話,說:“季明朗,是我,我出了車禍,剛從重症監護室出來,你過來,我們當面說分手。”
畫未憂心忡忡。
在于采薇出事的當天,畫未就打了電話給季明朗,但季明朗不想再來見于采薇了,他識穿了于采薇的詭計,不想給她最後一搏的機會。
畫未氣極了,罵他:“連分手都不敢當面說,還指望你擔當什麽?懦弱的男人,我鄙視你。”
三天後的下午,于采薇正在睡覺。畫未和于采薇媽媽在一旁守着她,于采薇的主治醫生進來了。她們連忙站了起來。
“沒事兒,我就是來看看,聽早上換藥的護士說,孩子的手外觀恢複得還好,照這樣看,過半個月你們就能出院了,只是這孩子她現在知道嗎?”
“我們都沒敢告訴她。”
“還是要試着告訴她,她知道了,接受了,也便于出院後康複治療。”
“康複治療究竟有幾成希望?”
“不樂觀,我從醫這麽多年,她這種情況也不少,但多數病人都是選擇截除,一是康複治療費用太高,二是成功率太低。只是如果持續康複治療,可以保證手掌不萎縮,表面上和正常肢體一樣。”
于采薇媽媽默默流淚,畫未說:“阿姨,我想起采薇說想喝花生湯。我出去買來。”
她并不是非要在這個時候買花生湯不可,她只是不忍心坐在那裏看到于媽媽傷心,于媽媽越傷心,她就越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