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楚明昭命人打來一盆水,将一方巾子浸濕了,忍着笑給核桃擦拭翅膀上的酸梅湯。
她方才瞧見它尖叫抖翅膀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結果這鳥就炸毛了,死活不肯讓她碰。她憋着笑哄了它半晌,它才不情不願地乖乖立着讓她擦。
只是它自始至終都将腦袋埋在另一側的翅膀底下,不肯看她。楚明昭看着它那腦袋擰的角度,直擔心它把脖子拗斷了。
等她拍拍它說了一聲“好了”,它撲棱着翅膀便自己飛進了籠子裏,順道一爪子帶上了鳥籠的門。
楚明昭看看站架又看看鳥籠,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裴玑為何不給它套腳環呢?難道不怕它貪玩飛跑了?
她望着倒吊在籠頂自去睡覺的鹦鹉,覺着這鳥和她的仇大概結得更深了。原本今日喂兩個小核桃說不定就能冰釋前嫌的……
楚明昭思及此便又想起了那封名帖。
“水芝怎還不回來,”楚明昭看向巧雲,“你去瞧瞧,看怎麽回事。他若沒什麽事,便請他回吧。”
巧雲應諾,領命而去。
少刻,水芝跟巧雲兩個丫頭結伴回來了。
楚明昭見二人踟蹰着欲言又止,不禁問:“怎麽了到底?”
“表少爺……”巧雲說着又覺這稱呼不大妥當,改口道,“驸馬說有要事要見世子妃,無論奴婢們怎麽說都不肯走,還硬要往裏頭闖,被護衛們攔下來了。世子妃您看……”
楚明昭看向二人,問道:“他說有何事了麽?”
水芝搖頭:“未曾。不過奴婢瞧驸馬那架勢,不見着世子妃是不肯甘休的。”
楚明昭忖量一回,嘆息一聲,道:“讓他進來吧,堵在門口也不成樣子。”
她又吩咐了兩個丫頭幾句,便轉去更衣了。家常穿得太随意,不是正經見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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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昭拾掇好後,領着一衆家下人便去了正堂。
她施施然入內,瞧見坐在圈椅裏喝茶的人,依禮叉手道了萬福。
範循緩緩放下茶盞,卻并不起身還禮,只是不住打量她。
她頭戴一頂鸾鳳冠,珠翠滿簪,寶钿環繞。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金螭頭花钏,耳墜一對金珠茄子環子。身上穿着金繡鸾鳳紋廣袖紅羅裙,外罩同色同花樣的褙子。
鬟鳳低垂,髻雲高簇,風華灼灼,麗色無雙。
範循的目光在她的耳環上定了須臾。茄子多籽,寓意多子。但他可不想讓她懷上裴玑的孩子。
他又看向她身後烏壓壓跟着的一衆仆婦小厮,微微蹙眉。
範循慢條斯理地起身,面帶不悅地還了禮,旋道:“表妹用得着擺這麽大陣仗麽?”
楚明昭笑道:“這不顯得鄭重麽?只是不知,姐夫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範循一聽她喊他“姐夫”就滿心不豫。他掃了她身後衆人一眼,低聲道:“你叫他們都退下。”
楚明昭覺着好笑,道:“姐夫有話不能直說麽?”
範循面色微沉,壓低聲音道:“別耍氣,我要和你說些私話兒。”
楚明昭覺着他的話鋒又開始不對勁了。她長嘆一聲,忍不住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吧,姐夫不去衙門,惠臨寒舍作甚?消閑麽?”
“你再說這種話我就真動氣了,”範循朝她遞了個眼色,“讓你身後那群礙眼的都下去,我真的有要事要與你說。”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再三不肯依他。
範循沉容半晌,無奈嘆息。他們之間的隔閡好像已經太深了。
“我要說些朝堂密事,”範循解釋道,“被他們聽去了怎麽好。”
楚明昭聞言心裏一動。他要說的會不會和裴玑有關?
她沉吟片刻,轉身命衆人都退出去,在正堂外頭遠遠候着。
槅扇是敞開的,站在外頭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裏頭的情形,她也不怕範循會不規矩。
範循重新坐下後,想與楚明昭閑聊幾句套套近乎,但東拉西扯片刻便聽她不耐地打斷,讓他趕緊說正事。
範循看着坐在對面的人,嘆道:“好,我說。我是來與表妹說,我可能要随祖父出征了。”
楚明昭倒酸梅的動作一滞。
六部雖權責分明,但其正官與屬官卻并非只需知曉本部事宜,因為六部之間的人事調動是常事,或許本在禮部供職,秩滿後便被調至戶部。範循雖在吏部,但參與兵事并不奇怪。
何況信國公府與楚家一樣是軍功起家,如今的國公爺範慶在周太宗朝時便是戰功彪炳的一員悍将,範循自小耳濡目染,大約也對兵事頗為精擅。
不過楚明昭也只是一直聽人說範循文武兼濟,然而除了上回他和裴玑打那一架之外,她也沒怎麽見識過。
楚明昭不動聲色地喝了口酸梅湯,道:“出征?哪裏又有戰事了麽?”
“湖廣那邊又起叛亂了。祖父如今年事已高,本不欲攬事,但朝中能征善戰的武将都有戎務在身,陛下便将平亂的差事交于了祖父。”
楚圭稱帝這兩年來,南北戰事頻仍。北方因近帝都倒還好些,南方那頭的起事始終不斷。
不過既然不是關乎裴玑的,楚明昭便也不再感興趣,只随口問道:“三叔讓姐夫也一道前往麽?”
範循搖頭道:“這倒沒有,是我主動請纓的,陛下已經應允了,不過……”
楚明昭擡頭見他面上神色古怪,不由問:“不過什麽?”
“想知道麽?”範循一笑,“想知道就親我一口。”
楚明昭險些一口酸梅湯嗆在喉嚨裏。她覺得她好像被調戲了。
她哭笑不得道:“你愛說不說,不說便罷,與我何幹。”
“後頭這些才是我說的朝政密事,”範循往前微微傾身,“與裴玑有關。”他話音未落便見她擡眸看過來,當即放下臉來,“你不會真的被他哄得轉了靶子了吧?”
楚明昭一時無言以對,心道你那是什麽表情,我的靶子本來也不在你那裏啊!
範循見她一臉苦惱地揉着眉心不說話,沉默半晌,忽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楚明昭見他離得太近,沉着臉讓他往後退,範循無奈笑笑,依言後撤幾句。
他見她面色難看,嘆道:“昭昭,我知道你心裏也不好過。從前是表哥不好,表哥如今也是追悔莫及,如果當初表哥就求娶你,我們如今早就是夫妻了。”他言至此默了默,複又重重一嘆,“表哥之前沒想到會有人橫插一腳,總以為能趕得上娶你,誰知造化弄人……你不要再生表哥氣了,否則我們要這般互相磨折到何時?”
楚明昭崩潰地捂了捂臉。
誰來收了這妖孽啊!
她想起楚明玥在欽安殿攔下範循的那一幕,忽然覺得可能只有楚明玥能克住他了。
楚明昭連喝了幾口酸梅湯,深吸一口氣道:“姐夫,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對你無意,你不要……”她說話間無意間往門口一瞥,話頭忽然頓住。
“這種話你自己信麽?”範循嘆了口氣,“我今日為來見你特意告了假的,只是看來你心中芥蒂太深。罷了,我回頭再尋空過來吧,下回我就不走正門了。我看裴玑這宅子不少地方都布置了護衛,後院這邊有沒有?我打算下回悄悄翻牆進來,這下你不必帶一群人過來掩人耳目了吧?對了,咱們約個時辰吧,到時你獨自過來,咱們好好……”
楚明昭的臉有點僵硬。
西門慶當初與潘金蓮幽會也是等武大郎死後才跑到武大郎家裏的,眼前這個簡直比西門慶還直接……可問題是她跟他并沒有私情啊!
楚明昭崩潰地望着門口,終于忍不住喚道:“夫君。”
範循驟然聽到這麽一聲,眼中的驚喜尚未化開,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當下回頭看過去。
裴玑着一身緋色绉紗雲雁補子員領,于正堂門口長身而立,見他望過來,忽而笑道:“姐夫還沒約好時辰,不繼續說了?”
範循面上不見尴尬,反而笑道:“世子回得真是不聲不響。”旋即轉頭,旁若無人地跟楚明昭柔聲作辭,掣身而出。
他從裴玑身邊過去時,忽聽裴玑低聲道:“後院這邊也有護衛守着,姐夫下回要是翻牆的話,千萬當心些,仔細被當成毛賊打死。”
範循步子頓住,回頭譏诮一笑,也低聲道:“我看還是世子當心些的好,将來昭昭還不定是誰老婆。”
這便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了。
裴玑乜斜着眼睛看他,哂笑道:“你背地裏幹的那些勾當,也不怕昭昭知曉。”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範循仍在笑,但目光卻倏地淩厲起來,“你休要妄圖去昭昭跟前污蔑我,她不會信的。”
裴玑眉尖微挑:“那姐夫猜猜她到底會信誰。”他看着面色陰沉的範循,微微一笑,“姐夫慢走,恕不相送。”
裴玑言罷便不再理會範循,徑直入了正堂。
楚明昭上前迎裴玑時,正撞上範循投來的目光。
他的眼神複雜而微妙。
她愣了愣,不明所以。
範循走後,她轉頭問裴玑:“夫君怎回得這般早?”
“我把案牍都推了,左右也不必真的做事。”裴玑說話間坐下來,命小厮長順沏一壺清茶來。
楚明昭見他面色不大好看,踟蹰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道:“夫君生氣了?”
裴玑頓了一下,擡眼看她:“為何要與他單獨說話?”
“外頭那麽些人看着,他不敢亂來,”楚明昭唇角微抿,“他說有朝政密事與我說,我想着會不會是關于你的,或者對你有用的……想聽了告訴你。”
裴玑聞言眸光一動,心裏忽然一陣柔軟。他握着她的手拉她坐到他腿上,攬住她的腰在她臉頰上吻了吻,輕嘆道:“下回別再這樣了,以後離這個人越遠越好。”
楚明昭“嗯”了一聲,伸手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肩頭,想起适才範循奇怪的眼神,不禁道:“夫君方才與他說什麽了?”
裴玑不答反問:“昭昭信我麽?”
楚明昭一怔,随即道:“自然信你。”
裴玑颔首:“那便好。”
楚明昭有點懵,心道你別光點頭啊,你倒是回答我啊!
裴玑卻按下話頭,摟着她道:“我路上忽然想起來,下月初四是大哥的生辰。過會兒我去庫房看看,拟個禮單。昭昭若不想看見楚明玥,咱們到時略坐一坐就走。”
楚明昭伸臂圈住他的脖子,笑道:“大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夫君的生辰快到了,夫君喜歡什麽?我要給夫君備禮。”她早就打聽好了,下月十六就是,如今看來倒是跟裴琰的生日挨得很近。
裴玑不知想到了什麽,垂眸緘默少頃,旋又撫了撫她的臉頰,淺笑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
好像猝不及防又被撩了。
楚明昭不甘落後,湊上去親他一口,道:“夫君去給大伯上壽那日不如就穿這身公服吧,我覺着特別好看。”
裴玑笑道:“真的?我還是頭一回穿官袍。”
楚圭給他挂的雖是五品官,但他這一身卻是四品官的公服——按制,若有公侯伯三等爵位在身,官位品級可躍升。他雖不符,但身份更高,楚圭如此為之,大約也是想昭示出他是給予了裴玑特殊待遇的。
“自然是真的,”楚明昭笑盈盈地看着他,“夫君穿什麽都好看。”
裴玑摟着她親了兩口:“這話我愛聽。”
兩人笑了一回,楚明昭想起範循方才與她說的出征的事,便一五一十與他說了一番。末了道:“他說後頭沒說的是與夫君有關的,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逗我。”
裴玑笑容漸斂,思量一番,面色微沉。
從正堂出來後,裴玑将何随與沈淳二人召到了書房,如此這般交代一番。
等沈淳出去後,何随遲疑道:“世子擔心楚圭是沖着王爺去的?”
“有這個可能,還是防着的好,”裴玑說話間看向何随,“去撥些護衛來,讓他們自今日起去外頭守着後院院牆。”
“啊?”何随瞪大眼,“世子怎忽然想起這一茬兒了?”
楚明岚這幾日都夾着尾巴做人。自從那回她給範循下藥未成後,她開始認識到這個表哥的可駭。
那晚他的手掐在她的脖子上,眼中漫布殺氣。只他最後終究停了手,大約多少還是顧忌着她的身份。
他後來緩過來後,讓她脫掉外面的衣裙,只剩中衣,随即拎來馬鞭便狠抽了她一頓。她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疼得當場昏死了過去。
他卻仍不肯罷休,一盆冷水潑醒了她,擡手啪地打碎了一個茶杯,冷着臉讓她跪到碎瓷片上。尋常跪在地上尚且疼痛,何況是直直跪在碎瓷上。她嘶啞着嗓子哭求他,發誓再也不敢了,但他無動于衷。
她身上只穿一層中衣,幾乎沒有任何緩沖,剛跪上去就疼得冷汗直流。
範循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我說了與你各自為居,我不管你,你也不要來幹涉我,但你卻偏要撞上來。”他慢慢俯身盯着她,“居然算計到我頭上來了。你該慶幸你沒得手,否則……”
她疼得渾身顫抖不止,慘白着臉擡頭看他,正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為何反應如此激烈,她不過是想和他做夫妻而已,他們本就是夫妻。
難道真是因為心裏念着楚明昭楚明玥兩個?
楚明岚都有些糊塗了,他到底喜歡哪個?千秋節那天,他急匆匆跑來要跳下水救人,但楚明玥和楚明昭都在水裏,她當時也摸不清他是想救誰。
不過想到他寫的“日月昭昭”四個字,她又覺着他大概是看楚明昭越長越美,從楚明玥身上移情別戀了也未可知。
那晚之後,她再不敢跟從前一樣有事沒事往他跟前湊了。範循從前在她心裏是個溫雅公子,她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心狠手辣的一面。
她被折磨得渾身上下都是傷,膝蓋更是血肉模糊,養了幾日才能走路。然而範循威脅說不要讓外人瞧出來,是以千秋節那日,她都不敢和衆人坐在一起。
然而她實則仍舊心有不甘。她若是認了命,将來只能等着被休棄,她這輩子就完了。但她再不敢去跟範循硬碰硬,她這些日子思量下來,覺着她該從她婆母身上下手。可任憑她如何讨好,蘇氏始終都不怎麽待見她。
國公府這幾日都忙着籌備出征之事,蘇氏不想讓兒子跟去,打仗太兇險了,哪有留在京城坐衙門妥當。
這日,楚明岚來給蘇氏請安時,正遇見同來請安的範循。
母子兩個正說着話,楚明岚不敢打攪,行了禮便退到了一旁。
蘇氏問起範循請纓的緣由,範循答說是想歷練歷練,并說這也是祖父的意思。蘇氏似明白了什麽,按了按額角轉了話頭。
但楚明岚不明白,她不明白範循為何要那麽拼。然而她也不敢問。
“初四是臨邑王生辰,柬帖都發來了,你去不去?”蘇氏看向兒子。
範循眼眸幽深,脫口道:“去。”
蘇氏搭他一眼,道:“這會兒不嫌工夫緊了?”
範循微微笑笑。
楚明岚暗裏捏緊了帕子。
他根本就是想見楚明昭。
楚明岚心不在焉地在蘇氏那裏坐了半日,回到自己院子後,叫來春杏,問楚明玥回郡王府沒有。
春杏點頭道:“聽說前日便回了,這回郡王做壽,也是二公主經手的。”
楚明岚看了看外間的日頭,深吸一口氣,道:“去備馬車,我要去一趟郡王府。”
楚明昭如今是比較清閑的,府上就她跟裴玑兩個,庶務不多,她有大把時間去研究菜譜。但她近來都沒那個閑心,她得琢磨給裴玑送禮的事。
日頭正高,楚明昭正伏案描着花樣,忽聽外頭丫頭婆子喊“世子”,當下一驚,忙忙将桌案上的東西一股腦掃到懷裏塞給巧雲,讓她快些拿走。
裴玑進來時,就瞧見楚明昭優哉游哉地拿銀簽子簽着切成小塊的西瓜往嘴裏送。
“別吃了,”裴玑笑吟吟地遞給她一封帖子,“我方才回來時正遇見前頭的小厮來送這個,你快看看。”
楚明昭接過打開一看,立時被西瓜汁嗆了一下,驚喜道:“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