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範循瞧見統共帶來兩輛馬車也并不覺奇怪,他原本便交代了,若是不确定人在哪個車裏,多劫一輛也無妨。
忖度之下,他沒有派自己的手下去,而是雇了一批胡人。這批人多是蒙古女真那邊的散兵,還有些是亡命徒,只要給得起價錢,他們就敢豁出命去往龍潭虎穴裏闖。
天寒雪深,範循料定了裴玑會安排女眷們乘馬車,而馬車不似行障轎辇那些有嚴格的等級規制,不好從外觀作區分,所以他給他們看了楚明昭的畫像,讓他們沖過去後聽護衛們的喊話,聽到“世子妃”三個字就沖到近旁那輛馬車邊掀簾子往裏頭看,确定是楚明昭後,就直接劫走,否則一個個排查實在太耽誤工夫。這幫人多是懂漢語的,他相信他們若是嚴格照着他說的去做的話,必定能馬到功成。
範循面上的笑壓都壓不住,翻身下馬,疾步上前,走到第一輛馬車前,略略整了整心緒,深吸一口氣,一把掀開馬車的簾幕。
車廂裏登時傳來一道尖利的驚叫聲!
身後衆胡人被範循高大的身軀遮擋住了視線,看不清裏頭的情形,但都禁不住發出一陣哄笑。用腳趾頭想想也能知道擄掠那等絕色美人是要做什麽,只是不知道這位雇主會不會就在這裏辦事。這些漢人女子也是矯情,看見個陌生男人都能尖叫半晌,方才他們去擄人時,耳朵都要被這群女人的驚叫震聾了。
範循卻是笑不出來了。
他錯愕半晌,面色逐漸冷下來,盯了馬車裏兩個人須臾,撤手放下簾子,轉頭走到第二輛馬車旁,手一揚便将簾子撩了起來。
這回就不僅僅是笑不出來了。
範循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太陽穴突突直跳。
方才那兩個還可說沾點邊兒,但眼前這三個是怎麽回事?!
與兩個庶妹縮在一起的清平郡主朝着滿面煞氣的範循看了一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卻又不肯露怯,色厲內荏道:“大膽賊人!識相的話就快些放了我們,否則絕沒有好果子吃!也不看看我們什麽身份!我警告你,不論你是想劫財還是劫色……”
範循聽到“劫色”二字,眉心一跳,不等她說完便冷冷一笑,掣身放了簾子。
清平郡主看見範循那笑便覺心裏發毛,硬生生閉了嘴。這人雖生得樣貌絕好,但身上有一股懾人的氣勢,令人望而膽寒。賀家就是将門,她見過不少威風凜凜的大小武将,但沒有一個能與眼下這位相較。她忽然很是迷惘,這人到底什麽身份?
另一輛馬車裏,薛含玉望着呆呆掙掙的賀珍,煩躁又忐忑,暗道晦氣。方才簾子被掀開時,賀珍叫那一嗓子震得她耳朵都疼。
賀珍盯着早已放下的厚重簾幕,一時茫然。她以為擄她們來的是個兇橫的蠻夷頭子,卻不曾想,竟是個豐神俊美、氣度踔絕的年輕公子。
這是怎麽回事?
裴玑領兵趕至時,就瞧見騎在馬上的範循朝他遙遙一笑,拿馬鞭指了指在寒風中縮成一團的賀珍等人。
這意思就是拿着這五個人當人質了。
裴玑不慌不忙地勒馬而止,瞪大眼睛看了看那五個亂哄哄叫着表哥侄兒世子朝他呼救的肉票,旋即一笑:“姐夫,不是我說你,你抓這幾個來作甚?”說着掃了薛含玉跟賀珍一眼,笑了兩聲,“這兩個倒還好說些,起碼年紀說得過去,但是那三個……”他說話間目光轉向清平郡主三人,一臉驚異,“我這三個姑媽年紀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了,你說說,你劫她們作甚?想讓她們晚節不保?許久不見,姐夫的口味可是越來越奇怪了……”
範循整張臉都綠了,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可不是來擄她們的!”
“姐夫這會兒怎麽不承認了,”裴玑無奈嘆道,“姐夫派來的那群人搶了我那三個姑媽就跑,我們攔都攔不住啊。”
“休要胡言!”範循臉上挂不住了,額頭青筋隐隐突起,轉過身又朝着身後那幫辦事不利的胡人罵了句蠢貨。
“我說的是實話,姐夫劫走我姑媽可是明明白白的事實。再說那兩個吧,”裴玑挑眉,拎起馬鞭一指薛含玉,“這個是我大哥新納的次妃,過會兒我大哥過來,你可千萬別讓他以為你是來給他戴綠帽的,否則我大哥一定會撕了你的。至于那另一個,是我的表妹。”他指了指賀珍,又嗟嘆道,“想我表妹一個豆蔻少女,好端端地卻被你擄來,這個……姐夫可想好了,這要是傳出去,姐夫是要負責的,到時候仔細姐夫府裏那位鬧翻天。”
範循整張臉幾乎都在抽動,又聽他提起楚明岚,面色當即一陰:“閉嘴!若非你出來攪局,局面豈會變成今日這般!”
裴玑笑道:“姐夫這話我可聽不懂。”
範循聞言神色一凝,适時地截住了話茬。的确,再多說就失言了。
範循身後衆胡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兩個漢人打的什麽啞謎。範循罵他們蠢貨實質上有點冤枉,他們只是辦事不實誠而已。他們确實是沖着“世子妃”去的,但當時那樣混亂的場面,王府護衛又個個生猛,他們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馬車裏人的模樣,只是覺得既然被稱作世子妃那就差不離。當時還有一輛馬車離得很近,他們一時間分不清,便索性一并劫了來。誰知道裏面是襄世子的三個姑媽……
薛含玉也覺得裴玑與眼前這個擄她們來的人對話十分奇怪。不過她雖然不明白個中情由,但她知道這件事大概跟楚明昭脫不了幹系。當時那夥人沖過來時,她隐約聽到自己馬車外的王府侍衛高喊着“護衛世子妃”,她那時候在混亂之中聽到,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她什麽時候當上世子妃了?
範循望着裴玑及其身後的一衆人馬,緩緩一笑:“世子真的以為我只是來擄人的麽?”說着,燃了一個旗花放出去,即刻便有烏壓壓數十萬人馬沖着裴玑合圍而來。
這是一套連環計,擄人只是其中一個目的,另一個目的是以此為餌引裴玑上鈎,将之虜獲。
他跟裴玑的仇實在結得大,若是沒有裴玑,他早就得到楚明昭了!若是沒有裴玑,他跟楚明昭如今恐怕已經冰釋前嫌雙宿雙栖了!最要緊的是,沒有裴玑的攪和,楚明昭永遠也不會知道當年那件事的幕後人是他!
裴玑毀了他原本的盤算,他想想就咬牙切齒。
範循看着裴玑迅速陷入包圍圈,眸中寒芒凜凜。
裴玑卻是挽辔巋然不動,微微笑道:“難道姐夫認為,我真的只是來追擊的?”
楚明昭與姚氏等人在原地等候了一個時辰,遲遲未見裴玑回來,不免有些憂心。她們二人是此間唯一知曉內情的,倒還鎮定些,其餘衆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怎麽好端端的,就跑出來一幫劫道的?今日來的幾乎都是皇室宗親,這得多大膽才能來擄人啊!而且劫走三個年長的郡主作甚?
其實姚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劫走薛含玉是被阿玑有意誤導的,但為什麽把清平郡主也一并搶跑了?
“明昭,”姚氏困惑地看向楚明昭,“你可知曉他們為何将阿玑的姑母們也劫走了?”
楚明昭正留意着外頭的動靜,聞言險些笑噴出來。她現在想起這一茬就忍不住想笑,範循這回笑話鬧大了,她敢賭一車酥油蚫螺,裴玑一定會借機狠狠嘲笑範循一把。畢竟範循這件事辦得看起來實在是太重口了。
“不知道,”楚明昭忍俊不禁,“我猜可能是因為姑母她們的馬車離得太近了,遭了池魚之殃。不過同樣遭殃的,還有珍表妹。”
姚氏神色冷淡:“那也怨不得旁人,誰讓郡主硬是臨時将賀珍塞到薛含玉馬車裏。今日是祭祖又不是出外游玩,她讓自家姑娘來湊個什麽熱鬧。”
楚明昭笑着颔首:“的确。”
王府只是賀珍的外家,賀珍實際上并非宗室中人,皇室祭祖是沒她什麽事兒的,她今日本就不該來,裴玑今日的計劃裏原本也沒有她。
裴玑率衆将五個肉票帶回來時,已是未時。
廣寧的仲冬冷得了不得,五個肉票在寒風中被晾了一上午,回來時已經被凍得臉色發青。
楚懷定事先得了裴玑的授意,在侯府祭祖罷,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他着急忙慌地趕到西郊時,确認被劫走的不是自家妹子,這才放了心。但他心中又萬分疑惑,範循放着他仙姿佚貌的妹妹不劫,劫他妹夫的姑媽作甚?那三個姑媽比範循他親娘年紀都大啊!
楚懷定憋不住心中好奇,臨回城時還扭頭揚聲問範循到底怎麽想的,然而範循并沒有為他解惑的意思,僵着臉打馬跑了。
裴玑并未将事情始末告訴大舅子,此番叫大舅子來只是為了給他個立功的機會。不過可惜範循此次也是準備充分,兩廂僵持了三個時辰,打得昏天暗地,始終難決勝負。範循意識到上了裴玑的當後,知道賀珍五人于裴玑而言根本不重要,他不可能用這五人把楚明昭換回來,兼且帶着五個肉票上路也是個累贅,便将那五人丢下,撤兵退走。
裴玑回後,即刻率衆趕赴宗廟。祭禮訖,回到王府時,暝色已深。
存心殿內的地火龍一早便燒起來了,夾牆都是熱乎乎的,但楚明昭看裴玑一從外頭進來就抱着個袖爐坐到了大熏爐旁,披着料子頂好的銀貂大氅還直喊冷,忍不住道:“夫君久居東北,怎還這般怕冷?”
裴玑聞言不滿道:“誰說東北人就不怕冷?東北人才怕冷呢。”
楚明昭想想也是,嚴寒地帶的保暖措施做得更好,住民興許反而不抗凍。
裴玑盯她半晌見她坐着不動,不由湊上去道:“我都說我冷了,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比如上來拉拉小手什麽的。
楚明昭愣了一下,合着他喊冷是為了這個?
“好啊,”楚明昭徑直道,“咱們上炕吧。”說着,望了望臨窗大炕。
裴玑微微一怔,輕咳一聲,道:“昭昭今日真是難得的熱情……等我先去盥洗一下。”
楚明昭起身去拉他:“上炕唠嗑而已,盥洗什麽,我還沒吃飽。”
裴玑輕哼一聲。原來是他想多了。
兩人在大炕上并排坐下後,楚明昭問起他今日為何沒将範循拿下,裴玑嘆道:“你那表哥可是個厲害角色,後招給我準備得足足的。父王走時帶走了二十萬大軍,廣寧這邊只有十五萬人駐守,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将城中駐軍抽調來增援。瓦子谷都快出遼了,我只預備了五萬人,但他帶了一二十萬來圍堵我。打到後來他們雖則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但實力尚存,一時半會兒也分不出勝負,我不想戀戰,見他撤兵,也沒去追擊。”
何随告訴他發現範循秘密行軍至廣寧北部駐紮時,他便猜到了範循是沖着楚明昭來的。冬至這日是必定要出來祭祖的,這日看似護衛嚴密,實則人多嘈亂,最易顧及不暇,是下手劫人的最佳時機。而且劫走了人,還能引他上鈎,簡直一箭雙雕。
于是他選擇将計就計。他提前向楚明昭與姚氏打了招呼,又在今日安排兩人同坐一輛馬車,為的就是方便集中保護。同時,他做好了交代,讓那群胡人誤以為薛含玉的馬車裏坐着楚明昭,又吩咐護衛刻意将人放走。等對方劫走人後,他再帶人趁勢追擊。只是範循畢竟精于兵法,禀性又沉穩,發覺上了當也并不慌張。後範循見戰事膠着,己方傷亡太大,情知打下去讨不了好,便果斷收兵。
楚明昭卻聽出了重點,驚道:“你這邊五萬人,他那邊十幾萬,居然能打成這樣?”
裴玑挑眉:“我常常以少打多,老爺子教的最多的也是以少勝多。”
楚明昭了悟。楚圭的總兵力是高于襄王這邊的,以少對多會成為常态,的确需要精于以少勝多之道才行。
裴玑喟嘆道:“範循對你也是一往情深,我看他真是抓心撓肝想見你,要不然也不會兩度以權謀私。可惜上回沒能讓大哥把你賣了,這回也沒搶到你。”
楚明昭低頭咬了一口鳳香蜜餅,又端起一杯花茶,道:“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麽,當年非要弄死我,現在又一副情深切切的樣子。”言罷,慢慢呷了口茶。
裴玑笑道:“興許他就是個善變的,殺着殺着就愛上了你。”
楚明昭一口茶噴了出來。
裴玑拿出帕子幫她擦了嘴角的茶湯,笑道:“不要激動。你猜猜,他會不會再來搶一次?”
京師,坤寧宮暖閣。
冬至是大節,是陽氣回升的大吉之日,節禮的隆重與繁瑣不遜于正旦。皇帝除遣使祭告祖宗諸陵外,還要躬親前往奉先殿祭祀,随後又要接受百官朝賀,皇後也要接受命婦朝賀。雖則無論百官還是命婦朝賀都可免,但楚圭與蔣氏自上位以來從未免過。
楚明玥覺得這很可以理解,她爹娘好容易問鼎巅峰,自然要好好享受尊榮。從前只是對着旁人三跪九叩的,如今終于可以睥睨蒼生了,只有旁人跪他們的份兒。
但這位子他們能坐多久呢?
楚明玥輕笑。
壁上挂着綿羊太子畫貼與司馬監刷印的九九消寒詩圖,桌上擺些糟腌豬蹄尾鵝肫掌與烤羊肉、羊肉馄饨之屬,肉香與殿內的蘭麝暖香混在一起,倒十分宜人。
牆上的畫是每年冬至都要挂的,桌上的吃食也是每年冬至尚膳監都要預備下的,吃來以為陽生之義。只是楚明玥對吃食的興趣不大,倒是楚明昭每年入宮時,楚明玥都讓她多吃點。不過她每回面上笑着,心裏卻甚至是鄙夷,畢竟楚明昭身份擺着,沒資格在宮裏住,宮裏頭的吃穿對楚明昭而言可是稀罕得很。
看着原本比自己光鮮的人被踩在腳下壓得死死的,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而她将來還會變得更好。今日看着命婦對着母親行朝賀禮時,她就忍不住想,那種坐擁至高榮華的感覺不知是怎樣的。
楚明玥正自遐思,就見楚明岚過來作辭,說要出宮回國公府,然而說話間又吞吞吐吐地說方才偶然聽見父皇與母後說,裴琰新近納了個次妃,還是遼東都司的女兒雲雲,具體的她也沒聽清楚。
楚明玥霍的一下站起來,瞪了楚明岚一眼:“五妹妹沒聽清楚就不要胡言!郡王對我一心一意,又忙于軍機戎務,八月才離京,如今不過十一月,哪裏會短短三個月就納了個小的!”
楚明岚踟蹰了一下,道:“不是三個月,是一個月……我聽說九月份就娶回來了……”
楚明玥嘴角抽搐一下,緩了片刻,才沉了臉道:“想是道聽途說。再者說,退一萬步講,他縱然真娶了那小賤人,也必定只是為了聯姻。”
楚明岚就是覺得楚明玥過得太舒服了想給她添點堵,誰想到她竟是這個反應。楚明岚從範循身上就看出來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她覺得裴琰娶個小的回來很正常。只是楚明玥不願意信,她也沒法子,等将來見着裴琰了,自然都清楚了。只是等再見着裴琰,想來這場戰役已經有了結果,不是襄王父子成為階下囚,就是她們這些楚家人被送上斷頭臺。
楚明岚想到這裏,忽然很是惆悵。真到了那個時候,國公府想來根本不會救她,她該找誰庇護呢,楚明玥麽?
冬至之後便進入了“數九寒天”,天氣一日更比一日冷,“一九二九不出手”,冬至便是“數九”的第一日。
古時的天氣要比後世更冷,楚明昭從前在京師住着的時候,到了冬天就不想出門,如今到了廣寧,她才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真正的酷寒,冬至之後便鑽到了暖閣裏根本不願挪窩。
裴玑一進暖閣,就瞧見楚明昭擁被躺在炕上睡得正香。他見她睡得臉蛋粉撲撲的,不禁笑了笑,上前輕輕晃了晃她,道:“別睡了,外頭天兒還早呢,現在睡飽了晚上該睡不着了。”
暖閣裏溫暖如春,楚明昭睡得十分惬意。正做着夢,被他叫醒,迷蒙睜眼,掩口打了個哈欠:“反正也沒什麽事……你叫我幹嘛?”
裴玑拉她起身:“咱們去堆雪人兒吧,外頭又下雪了。”
楚明昭聞言一個激靈,一把抽回手臂,連連擺手:“不去不去,堆什麽雪人,我到外頭連手都不想伸。”說着便又要往炕上倒。
裴玑正要再去逗她,就見元霜急匆匆進來,屈身一禮,道:“王妃請世子、世子妃即刻往圜殿去一趟。”
兩人對望一眼,王妃這會兒找他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