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楚明昭聞言怔了一下,順着姚氏的目光看過去,仔細一瞧,當即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麽。
裴玑昨晚回來時便隐隐有染上風寒的跡象,楚明昭本想讓王府良醫所的良醫來給他瞧瞧,開幾貼藥,但其時已是二更天了,他忙了一整日十分疲憊,直說太晚了不想折騰,倒頭便睡下了。今早時,楚明昭交代他早些回來,讓大夫仔細給瞧瞧脈,別把小病拖成大病。
眼下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紅,瞧着像是發燒了。楚明昭目露憂色,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想上前去查看一番,但婆婆在跟前,她不好急吼吼地湊上去。
姚氏伸手往兒子額頭上探了探,凝眉道:“天兒冷,怎也不多加意些。”說着便揮手命人去傳良醫來。
裴玑瞥見楚明昭一直盯着他,暗裏朝她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楚明昭忍住瞪他的沖動,徑自低下了頭。
從圜殿出來,裴玑挽住楚明昭的手臂,低聲笑道:“昭昭是不是特別擔心我,我看你方才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都恨不能撲上來抓着我仔細看個究竟才好。”
“哪有那麽誇張,”楚明昭慢慢停了步子,擡手幫他整了整貂鼠皮襖的毛領子,擡眸看向他,柔聲道,“夫君近來是否都會十分忙碌?”
裴玑笑道:“怎麽,還想和我下棋?”
楚明昭微微撇嘴:“才不是,我沒銀子輸給你。”她語氣一低,“我是覺得你最近太忙了,我擔心你真的病倒了。”她自打認識他以來,他好像都沒有生過病。
她雙手握住他的手,一雙水眸盈盈湛湛,含着化不開的溫軟情愫,看得他一顆心都化成了水。
裴玑心裏一動,将她一把帶進懷中,噙笑道:“原來你這麽關心我。不過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你,其實我染風寒是因為你半夜裏睡相不好,總是卷走我的被子。”
楚明昭怔了怔,随即讪讪道:“我不知道我還喜歡卷被子……那下回我再卷被子,你就把我叫醒,不用怕打攪我。”
裴玑低頭笑道:“騙你的,你半夜最喜歡幹的事不是卷被子,是往我懷裏滾,還把胳膊跟腿都纏在我身上,還扒得死緊,拽都拽不開。”他見她當下要掙開他的手,拍了拍她,“好了別害羞,我覺得你這習慣挺好的,我最喜歡你投懷送抱了。可惜你多數時候都太矜持,只有睡着了才熱情一些。”
楚明昭覺得他現在調戲她調戲得越發喪心病狂,正要說他不正經,就聽他繼續道:“不過說句正經的,等我回頭抽個空,我再帶你出去轉轉?不然再過陣子就冷得很了,你八成就不想出來了。我瞧着你鎮日悶在王府裏,想來也覺乏味。”
楚明昭戳了戳他:“我看你還是先養好病的好。方才大夫可是開了藥了,我會督促你按時吃藥的。”
裴玑今日事不多,身上又燒着,下午回來後喝了藥,便躺在存心殿擁被靜養。只是他小恙在身的消息不胫而走,裴語與林氏前腳剛來探望罷,郭氏便領着不情不願的裴琰來看了一回。裴琰母子走後,清平郡主母女又來了。
裴玑有些不耐煩,這般下去他哪裏靜養得了。
賀珍望着眼前面色明顯不善的表兄,略覺尴尬,轉頭去看母親,卻見母親給她使眼色。她踟蹰了一下,旋接過丫頭手裏的姜茶捧給裴玑:“表哥,這是母親特特命人煎的,發汗解表,溫肺止咳,表哥吃一鐘。”
裴玑面色愈冷,搭了清平郡主一眼,道:“那多謝姑母了。”言罷,神容淡淡地示意賀珍将姜茶擱到一旁的小幾上。
賀珍見他阖上眼睛不再理會她們母女,正自窘迫,楚明昭忽然進得殿來。裴玑一見楚明昭過來,辭色即刻柔和下來,與适才的冷淡判若兩人。
清平郡主臉色甚為難看,卻又不能發作,掐着指甲忍了又忍,終歸是壓住了脾氣。然而她是不好繼續留在這裏了,只好放棄這個獻好兒的機會,沉着臉拉了女兒作辭。
待母女二人走後,楚明昭試了試裴玑額頭的溫度,見燒還沒退,不由蹙眉:“服藥也有一個時辰了吧?怎麽好像都不見效?”
裴玑嘆道:“一會兒來一撥探病的,我耳根都不得清靜,哪裏退得了燒。”
楚明昭撇嘴:“那我也是來探病的,我是不是也攪着你了?”
裴玑低頭咳了幾聲,旋即笑吟吟地一把握住她的手:“這怎麽會,我就盼着你來的,我一看見你就覺得病好了大半了。”
楚明昭覺得他現在簡直一張口就是撩她,偏偏她每回聽了都覺得十分舒坦。
她擡頭間見他一臉松快,打趣道:“你方才對姑母與表妹那麽兇作甚,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來看你。”
“我但凡給她們個好臉色,她們就能以為我是給了希望你信不信,”裴玑往背後迎枕上靠了靠,“為免後患,還是要趁早絕了她們的念想。”
楚明昭低頭看着他包着她的手幫她暖着,心底忽地湧起一股暖流。誠如他所言,自兩人成親以來,他一直一心一意待她,從未幹過什麽拾翠尋香的風流事,沾上來的桃花他也都是主動撇掉,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好的,又對她寵護至極。楚明昭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
楚明昭緩緩吐息,伸手摟住他,在他懷裏蹭了蹭腦袋,卻見他側過身子連打了三個噴嚏。她搖了搖他的手臂,笑道:“我猜是薛姑娘在念叨你呢。”
裴玑輕嗤一聲:“怎會獨獨一個薛姑娘,念叨我的姑娘多了去了。”他見她繃起臉,笑着在她臉頰上拍了拍,“但她們念叨我沒有用,我又不喜歡她們。”
楚明昭笑眼彎彎,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清平郡主從存心殿出來後便一直陰着臉。賀珍踟蹰了一下,小聲道:“母親方才也瞧見了,表哥對我無意……要不還是算了吧。”
清平郡主瞪她一眼:“沒出息!”對上女兒的臉,她心裏便越發窩火。她覺得她的女兒是千好萬好怎麽看都好的,除卻容貌,哪裏不及那世子妃的?偏她侄兒是個膚淺的。
她身為親王嫡長女,自小就是被捧着的,嫁到夫家也是被供着,生的女兒也是無人不誇的,縱然一直沒生出兒子來,但憑着王府這座靠山,賀家上下沒人敢對她有半分不敬。如今她回廣寧,放眼整個封地,能在身份上與她一較高下的女眷恐怕也唯有姚氏了。
但她偏在自己侄兒這裏碰了釘子,而且還是因為一個逆首親眷。她想想就覺得荒謬,楚家造了反,難道轉來轉去,到頭來還能當上皇親作威作福不成?楚圭把楚明昭塞過來明顯不安好心,但世子偏偏執迷不悟,她覺得她這侄兒簡直瘋了。
賀珍見母親面上陰能滴水,在旁勸了幾句,結果被母親剜了一眼。
清平郡主望了一眼身後的存心殿,氣忿忿道:“走着瞧,我就不信王爺能由着他胡來。”
薛含玉聽聞裴玑病了,本想跟着郭氏母子前去探望,但轉念想想,她現在不好再表露得太明顯,否則只會讓她的境遇更加艱難。所以連提都沒提這一茬。
她立在廊庑間遙望遠處一重重雄峻殿宇,半晌,嘴角彎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她倒要看看楚明昭的好日子能持續多久。
晚夕,膳房那邊熬好藥,楚明昭親自端到裴玑跟前,舀起一勺仔細吹涼了才小心地遞到他嘴邊,慢慢喂到他嘴裏。她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到他嘴角沾了藥汁,便及時拿帕子幫他擦掉。
她從前沒有這樣喂過別人,動作生疏又小心,但卻十分審慎。
裴玑看她一臉認真地喂他喝藥,禁不住笑了出來:“為何一定要喂我?我自己也能喝的。”
楚明昭默了默,凝眸看他:“我想好好照顧你,多為你做些事。”
裴玑微微一愣,跟着莞爾笑道:“好,昭昭有心了。”他喝罷一口藥,咧咧嘴,
“苦。”
楚明昭即刻從一旁碟子裏拈起一顆金絲蜜棗往他嘴裏塞。裴玑本要躲開蜜棗轉而去親她嘴唇,但又怕把病過給她,只好張口接了棗。
等到喂完了藥,楚明昭安置他躺下,正要折身出去,卻被他一把拉住,說什麽都要讓她躺在他身邊陪着。楚明昭望了望外間天色,為難道:“天兒還早呢,何況我還沒盥洗,待會兒躺下就不想起了。”
裴玑突然按了按額頭:“哎,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楚明昭瞧着他那誇張的神情,一時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只好點頭應下。正欲寬衣解帶,就聽丫頭傳報說何長史求見。楚明昭回頭笑道:“看來很不巧。那我先去盥洗去了,夫君跟何長史好好說話。”言訖,幫他掖好被子,見他一臉怏怏,又含笑在他臉頰上親了親,轉身出殿。
何随一進來,就看到世子砸過來一個白眼。他深覺冤枉,詢問世子緣由,世子也只是哼了聲。何随笑道:“臣可是聽聞,您這回染恙,世子妃照料得十分經心,世子是不是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說着話倒是忽然頓悟,他不會是攪了世子什麽好事吧?
裴玑翻他一眼:“找我何事?”
何随輕咳一聲,低聲道:“世子,微臣有事啓禀。”說着便如此這般在裴玑耳畔低語一陣,末了見他輕輕笑了笑,嘴角不由一抽,“您還笑?”
裴玑打個噴嚏,含笑招招手:“來來,我交代你一件事,過會兒你去給沈淳帶個話兒,別讓他壞了我的事。”
裴玑的體質向來好,兼且楚明昭照料得用心,第二日便退了燒,風寒更是不出兩三日就好利索了。楚明昭見此倒是有些汗顏,這要是換成她,趕上換季的時候染個頭疼腦熱,不病個七八天是絕好不了的。何況中藥還見效慢。
她由此意識到,她真的應該更加認真地跟他一起晨練了。何況技多不壓身,萬一哪天就派上用場了呢。只是出游的事情卻因為某個原因而不得不擱置了。眼看着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楚明昭覺得跌入十一月份後她大概就完全不想出門了。只是出門仍舊是避免不了的,因為冬至節要祭祖,而她們這些女眷需要從旁助祭。
光陰荏苒,撚指間就到了冬至這日。冬至俗稱大冬、亞歲,在古時是與正旦、萬壽聖節并列的大節。主要節俗便是祭祖、送寒衣、繪制九九消寒圖。皇室的祭祖要比民間隆重很多。冬至這日,皇帝需要遣人祭告祖先諸陵,而親王需要祭告王城內的太廟。只是襄王領兵在外,無法完成祭祖,于是裴玑身為王世子便代為行之。
薛含玉這一月多來被郭氏整治得不輕,她知道郭氏是對她之前的倨傲懷恨心在,這是在報複她。她心裏極度失衡,卻又暫時無力改變現狀。冬至這天她又是早早被郭氏使人叫起來,聽郭氏絮叨了一套又一套祭祖時的規矩,又聽她再三警告不準她落了她的臉面。
薛含玉心裏冷笑,她又不是個沒見識的,雖則是頭回參與皇室祭祖,但也必不會出什麽差錯。
走到王府門口時,薛含玉瞧見門口停了一排馬車,竟是一眼望不到頭。這回祭祖,襄王一系的宗室子女悉數趕來,皇室出行又各有儀仗,一會兒隊伍啓程後,大概能排出二裏地去。
王妃、世子妃、郡王妃正經出行各有坐具,郡王妃的坐具是翟轎,次妃儀仗只是較正妃稍減,薛含玉也有資格乘坐翟轎,但如今積雪深厚,道路濕滑,天氣嚴寒,不好行轎,此番便全改成了馬車。
薛含玉嘆了口氣,她本還想試試坐翟轎的感覺。
清平郡主拉着賀珍出來時,才發現是安排她與兩個庶妹同乘一輛馬車。她還帶了幾個丫頭婆子随侍,頓時覺得太擠,聽聞薛含玉是獨自乘坐一輛馬車,便讓賀珍并兩個伺候的丫頭坐到薛含玉的馬車上。
薛含玉嘴上沒說什麽,但心裏卻是不屑。賀珍一不姓裴二不是裴家媳婦,祭祖這種事根本輪不着她,也不知道跟過來瞎摻和什麽,清平郡主也是閑得。
她捧着手爐瞥了賀珍一眼,心裏冷笑,就賀珍這樣的,還想嫁世子?也不知王爺為什麽讓這對母女留下來。
待衆人各自就緒,車馬開始行進,浩浩蕩蕩地開赴宗廟。
楚明昭今晨起得早,眼下吃了幾塊點心填飽了肚子,窩在溫暖的馬車裏,便開始犯困。
坐在一旁的姚氏見狀笑道:“明昭若是乏了就先歇息會兒。”她聽聞兒子上回生病時楚明昭都是目不交睫地從旁照料,由此對這個兒媳婦更滿意了些。
楚明昭笑着應了一聲,正要靠在靠背上眯上一會兒,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其間夾雜着抽刀的金鐵嗡鳴聲與女眷們的驚叫聲,跟着便傳來此起彼伏的護衛呼喝聲,一時亂作一團。
楚明昭登時一個激靈,驟然坐直身子,與姚氏對望一眼,兩人面色皆是一沉,眸中卻盡是了然之色。
變故就在一息之間。上百個胡人從斜刺裏竄出來,策馬揮刀,徑直朝着後頭女眷們的馬車沖過來,劫了兩輛馬車後便駕車揚長而去。
那群人身□□霆悍勇,來得快去得快,王府車駕隊伍又太長,護衛們一時顧全不及,竟生生讓人跑了。
裴玑聞訊,即刻領兵去追。
城外西郊,瓦子谷。
範循遠遠望見那隊漸近的人馬,呼出一口白氣。
這一刻是他渴望已久的,他這陣子一直都在煎熬掙紮中度過。年關将至,他希望能帶着她一道回去過正旦。
他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嘴角浮起一抹笑,壓抑不住心內的激越,當下打馬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