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月初十,賀珍回了王府。
清平郡主囑咐女兒過了初三就回,如今見她回得這麽晚,不免叨叨不住。賀珍聽了半晌,忍不住道:“我記着母親的叮囑的,只是父親他們一再挽留,我也是無法。”
清平郡主冷笑一聲,不再發話。
她之所以讓賀珍早些回來,自有她的打算。正旦時節,珍姐兒能有更多機會見着裴玑。退一萬步說,即便是真的嫁不了裴玑,王府這邊的本家裏也有不少出挑的子侄,光是郡王世子就好幾個,這些人将來都要躍升一級,成為親王世子的,珍姐兒若是嫁了這種後生,那未嘗不可做王妃。
而正旦可正是賀歲拜年的時節,本家親眷往來衆多,真是個再好不過的相看機會。只是女兒這回終究是回得太晚了,清平郡主心裏不免對丈夫生出埋怨,白白拴着女兒作甚,沒的阻礙女兒的前程!
賀珍卻沒工夫琢磨母親的心思。她自己也是想及早回來的,但她的心思卻是說不得的。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心中惴惴。
若論古代的情人節,還當屬上元。七月七不過是女兒節,上元才是實打實的兼具文藝與浪漫氣息的情人節。
去年上元節時楚明昭還是獨身,今年倒是能找一找情人節的感覺。
正月十五這晚,她精心梳妝一番,攬鏡對照,再三确定無甚不妥,這才起身出殿。
裴玑正立在廊下與裴湛說話,聽見殿門開啓的聲音,回頭望去。
只一眼,他的目光便凝滞了。
楚明昭今日穿一身海棠紅妝花通袖襖,下着湘妃色雲緞扣繡裙,外披一件銀色貂鼠披風。她頭上珠翠盈疊,髻上插戴着一支金滿池嬌分心,額前戴着海獺皮卧兔兒,耳墜金鑲珠寶累絲燈籠耳環。
粉妝玉琢芙蓉面,蟬髻鴉鬟楚岫雲。
美人之姿,桃夭難企。
裴湛眸中劃過一抹驚豔之色,竟一時忘了收回視線。
裴玑丢下裴湛,幾步上前走到楚明昭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聲道:“你的帷帽呢?”
楚明昭微微撇嘴,拉着他小聲撒嬌:“戴着那個多不方便,我還想去猜燈謎呢。”
裴玑被她央了半晌,委實無法,只好道:“那好,到時候跟緊我。”
“嗯。”楚明昭微微一笑,正要踮腳去親他,又想起旁邊有人,只得抿唇作罷。
兩人準備停當,手挽着手往外走。難得逢着元宵佳節,王府衆人都興致頗高,齊齊出外游賞,光是馬車就備了七八輛。楚明昭暗暗想,過會兒一定要拉着裴玑脫離集體,不然被一群人盯着,真是怎麽看怎麽不自在。
京師,坤寧宮大殿。
楚明岚一身盛裝坐在下首,等了半晌才見楚明玥領了一班宮人進來。
楚明岚忙起身,往楚明玥身後瞧了瞧,沒看到蔣氏,不由問:“母後不去麽?”
京城上元節時,東華門外年年辟二裏燈市,從正月初八便開始鬧花燈擺雜耍,徹夜不息。楚家女眷每年都要去那裏轉一轉,去年上元,蔣氏就是微服領着幾個女兒侄女兒去逛的燈市。只是那時候楚明昭還在京城,眼下楚明淑又來不了,只能帶着楚明玥與楚明岚兩個去。不過楚明岚其實并沒有看燈的興致,她只是如往常一樣來攏一攏關系。
楚明玥嘆了口氣,捧着手爐坐下來,示意楚明岚也坐下,随即道:“母後心緒不佳,今日不出宮了。”
楚明岚擺出一副關心的态勢,問道:“可是出了何事?母後還好吧?”
“母後尚可,”楚明玥說着話揮退左右,小聲道,“只是父皇近來暴戾無常,五妹妹可千萬莫要惹着父皇。母後方才不過去問問父皇要吃什麽餡兒的元宵,就被父皇暴喝了一通趕了出來。”
楚明岚心裏一咯噔,忙問:“是不是又有什麽不好的戰報了?”
“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楚明玥湊過來壓低聲音道,“我昨日偶然間聽到父皇與幾個閣老議事,說若是襄王真的攻破山海關,就要籌謀着南遷了。”
“南遷?”
“嗯,遷到南方另外定都,從長計議。我瞧着父皇的意思,似乎是想去南京。”
楚明岚輕舒了口氣,原來父親已經開始在籌劃退路了,這便好。只是她想起來還是覺得心裏難受,不禁道:“咱們難道真的會輸麽?”
楚明玥覺得這是十有八-九的,但她不好直說,只是道:“誰曉得呢,看天意吧。不過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那天,我不一定跟着南遷的。”
楚明岚驚詫道:“為何?”
楚明玥一時間倒是心有戚戚焉,輕嘆道:“妹妹別問了,說不得到時候我還能幫着轉圜轉圜。”
玉蟾當空,星河璨璨。
魏文倫提筆懸腕,在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垂眸看了看自己練的這一張字,須臾,擱了筆。他默立片時,轉頭朝着窗外望了一眼。
月色如銀,萬裏一碧。
他出神迂久,聽到門軸轉動,回頭便見母親端了一碗元宵進來。
“母親怎親自來送了。”魏文倫伸手接過,又扶着寧氏坐下。
寧氏笑道:“我不親自送來,怕你又是一揮手讓小厮擱着,擱着擱着就涼了。”說話間往他書案上掃了一眼,“方才幾次傳話都傳不出你,我當你忙着公事,原來不過是練字。”
魏文倫淡笑道:“素日窮冗,好容易逢着上元這十日假,自不想再勞于案牍。練字倒是養性。”
寧氏瞥了兒子一眼,道:“養性,我看你再養下去,就真養成孤家寡人了。”
魏文倫心知母親說的是什麽。他緘默少頃,苦笑道:“随緣吧,好賴是終身大事,總不能太草率。”
寧氏怎會不知兒子這話不過托詞而已。什麽草率不草率的,當初楚家那門親事不可謂不草率,但他就是一口應了下來。終究還是看人是不是他想要的,旁的都是虛的。
寧氏思及此又止不住地嘆氣。文倫之前便是因着那楚家姑娘耽擱的婚事,後來歪打正着眼看着要得償所願,誰想到臨了臨了,親事沒成。
魏文倫見母親臉色陰沉下來,知曉母親又開始琢磨他的親事了。他嘆了一息,道:“母親,眼下時局不穩,這些事真的要擱一擱。我看咱們還要早做計議才是,屆時說不得還要去叨擾姑母。”
寧氏搖頭道:“這個我也想過。去鄉下住着倒也安生些,只是這一場亂子下來,不知會否影響你的仕途。你好容易才得了功名,這……”
魏文倫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是複辟踐祚。何止是兒子,這滿京的勳貴閥閱,怕是都要歷經一番此興彼衰的震蕩。不過母親也不必過憂,兒子與楚圭無甚牽連,想來無甚大礙。”
寧氏踟蹰着道:“那……那襄世子也不知會否對你有成見,他将來興許就是皇太子了。”
“想來不至于,”魏文倫攪了攪碗裏的湯匙,神色複雜,“不過說起他,兒子倒是想起來,如今不少世家都開始為自己籌謀後路,想來将來襄王登基後,襄世子身邊也清靜不了。信國公府那位二姑娘不就稱病逃了頭前的太子妃遴選麽?”
魏文倫實則也不關心那些勳貴的動作,他只是不免由此想到楚明昭。楚明昭是被楚圭當鈎子塞給裴玑的,到時候裴玑若是抛棄她,那她就是這場權柄博弈的犧牲品。
魏文倫憶起一些昔年往事,看着眼前的元宵,忽覺胃口全失。
廣寧衛的冬日雖則寒冷,但擋不住楚明昭的游興。她從前跟着幾個堂姐一道逛燈市時總是提不起興致,畢竟她們基本是互相不待見。今年卻是不然。
燈市中人煙湊集,熱鬧非凡。沿街搭着望不見頭的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賞燈男女,人影錯疊,車馬相接,熙熙攘攘。又有百戲、舞龍、舞獅、踩高跷、跑旱船、跳火、剪紙等攤子,耳旁鼓樂喧阗,沸反盈天。
楚明昭走到一處燈架下,險些被眼前花燈晃花了眼。
裴玑挽着她的手,望着眼前燈海笑吟吟道:“有道是,‘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玑,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昭昭喜歡哪一盞?诶,我看那一盞螃蟹燈挺适合你的。”說着擡手指了指不遠處那一盞八爪螃蟹燈。
“為什麽?”楚明昭不服,那麽些造型文雅的燈,他偏給她選個螃蟹。
裴玑挑眉道:“你不是很喜歡吃腌小螃蟹跟大閘蟹麽?我可是至今都忘不了你中秋宴上吃螃蟹時的風采。”
楚明昭撇嘴:“不要,這回我要附庸風雅。”說着選了一盞繡球燈。
裴玑在一旁不住笑她:“瞧瞧,選來選去,還是選了個圓滾滾的燈,依我看怎麽都離不了吃。”
楚明昭斜他一眼。
她預備掏銀子時,花燈攤主說若能接連三個燈謎的話,花燈就白送了。楚明昭來了興致,順着攤主所指看過去,只見第一個燈謎寫着:色字早絕,一定成王,打一字。她略一想,即刻猜到是“紅”字。聽攤主說猜中了,轉過頭便沖裴玑得意一笑。
裴玑輕哼道:“這個太簡單。”
楚明昭撅撅嘴,轉過頭卻被第二個第三個難住了。她抓耳撓腮怎麽都想不出,只好跟裴玑求助。
裴玑眼眸微動,湊近低聲問:“我猜出來有什麽獎勵沒有?”
楚明昭心道有才怪,嘴上卻笑道:“有有有。”
裴玑滿意一笑:“這還差不多。”轉過頭就報上了第二個跟第三個燈謎的謎底。攤主連誇他才思敏捷,将那盞繡球燈遞給了他。
楚明昭懷疑這家夥是否之前見過那些燈謎,不然為什麽答得那麽快。
裴玑回身要将花燈交給她時,卻見她眼睛盯着人叢中一個年輕公子看,人家都走過去了她還伸着脖子看。他登時不豫,拉過她的手臂,板着臉道:“你看什麽?那人有什麽好看的?”心裏道,連我一半好看都沒有。
楚明昭擡手一指:“他手裏拿着的烤地瓜好像很香啊,我在這裏都聞到香味了。”說話間搖了搖他的手臂,“我想吃烤地瓜了,咱們去找找看哪兒有賣的。”
裴玑有些哭笑不得,原來他媳婦看的是地瓜。
兩人正要去找烤地瓜時,賀珍忽然找過來,說瞧見了一家賣胭脂水粉的鋪子,想讓楚明昭幫忙選幾盒脂粉。楚明昭想着反正順道可以找一找烤地瓜,便點頭應下。她正要拉着裴玑邁步,賀珍便尴尬笑道:“表哥跟去恐有些不妥,那鋪子裏都是女眷,何況又是去挑脂粉……”
裴玑眉尖微挑:“那我去鋪子外頭等着。”
賀珍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三人走到脂粉鋪子門口後,賀珍拉着楚明昭進去。她挑揀東西時暗暗往後看,便見裴玑的目光時不時地掃進來,顯然時刻注意着楚明昭這邊的動靜。
賀珍心裏暗暗發急。
楚明昭給自己選了一盒杭州粉跟一盒胭脂,同時又不忘給姚氏也買一份。她跟着賀珍出來時,瞧見門口的情形,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生得實在太招眼,胭脂鋪門口燈火寥落,但他往那兒一杵,整個街道似乎都亮了起來。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瞧見他都是一臉驚豔,或嬌羞竊笑或小聲議論,有些離得稍遠的甚至駐足而觀。人越聚越多,倒是成了一景。
楚明昭上前打趣裴玑被圍觀了,卻聽他幽幽嘆道:“昭昭聽說過看殺衛玠這個典故沒有?”
楚明昭笑盈盈道:“夫君不要擔心,人家衛玠被看死是因為臉皮薄,夫君臉皮這麽厚,沒事的。”
兩人正說笑,賀珍忽而拉了拉楚明昭的手,指着遠處道:“表嫂不是想吃烤地瓜麽?那邊有賣的。”說着便拉她往前走。
正此時,何随跑來跟裴玑說不知哪家的馬車沖撞了王妃的車駕,如今正胡纏不下,讓他過去看看。裴玑一面聽着何随說話,一面不肯放松警惕,循着賀珍所指看去,卻并沒瞧見什麽地瓜攤子。他目力絕佳,斷然沒有視物不清的道理。
事情有些蹊跷。
裴玑眸光倏地一凜,心念電轉間警鈴大作。
這是想要調虎離山,昭昭危險了!
他即刻沖着身後大喊:“都過來!”
他們身後一直遠遠跟着十幾個護衛,他這一聲落下,這些護衛迅即從人群中沖出。
裴玑又迅速對何随喊道:“再調些護衛來,封鎖城門!”旋即當先撥開人群便往前沖,一面追楚明昭一面疾呼,“昭昭快回來!”
何随有些摸不着頭腦,但很快就意識到出事了,急急應了聲是,一頭紮進人群裏。
楚明昭此時已經被賀珍拉出去幾丈遠。她也沒瞧見什麽賣烤地瓜的攤子,但賀珍說她方才瞧見了的,只是人太多擋住了。楚明昭心生疑窦,不由蹙眉,剛要折返去找裴玑,陡然聽見他的呼喊,怔了一下,随即轉頭就要往回跑。
但為時已晚,賀珍一把拽住她就往前拖。魆地裏遽然朝裴玑放出一支冷箭,裴玑下意識躲閃。就是耽擱的這一瞬,他再一扭頭便瞧見不知何時現身的範循拿帕子去捂楚明昭的嘴。
裴玑目光倏然一暗,眸底湧動起滔天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