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楚明昭此刻已經大致明白了眼前這一出是怎麽回事。她跟裴玑學了一陣子拳,反應倒也快,一側身躲過範循按過來的帕子,同時迅速伸手去掏她的應急小順袋——她随身帶着辣椒水跟匕首的良好習慣一直保持着。
範循好容易才抓住機會,怎肯輕易放過,知她大約是在掏什麽兇器,當下拽住她的手臂,同時強行去用帕子捂她的口鼻。楚明昭又氣又急,屈膝就去攻他胯-下要害。範循下意識閃身一避,楚明昭趁空欲跑,但那帕子上有迷藥,她适才雖極力躲閃,卻還是吸入了些許,目下只覺渾身發軟,莫說邁步逃跑,簡直連站都站不穩。
賀珍卻是懵了,為什麽範公子的人還朝表哥放箭?範公子還似乎要劫走表嫂?這個……跟來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她回神之後也顧不得許多,一面扶住楚明昭,一面去拽範循的手臂,白着臉道:“範公子這是何意?”
時間急迫,範循哪有功夫跟她廢話,一把揮開她,扛起楚明昭就往馬上放。
裴玑與十來名護衛們被幾十個親兵堵住了去路。他身上沒帶兵器,從一個士兵手裏奪了一把刀,揮轉騰挪,一路砍殺。幾十名親兵竟擋不住他們十幾個人,且戰且退。
範循利落上馬,扯辔調頭,揚鞭策馬,轉瞬便隐沒入了人群。
從範循現身到消失,前後不過幾息。
賀珍呆呆地望着範循離去的方向,魂不守舍。範循策馬離去前,還跟她道了句多謝。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裴玑雖身手高絕,但被那一撥親兵擋着,不得及時近前,眼睜睜看着範循将楚明昭帶走,一時怒不可遏,通身殺氣騰騰。他幾乎是殺紅了眼,幾個回旋,刀影疾閃,數名親兵立時倒地,其餘人吓得面如土色,觳觫不已,又見範循已走,當下四散而逃。
正此時,何随領着大批王府護衛趕至。裴玑詢問可傳令封鎖城門了,何随點頭,又為難道:“不過……事出突然,不知趕不趕得及。”
裴玑面色陰冷得可怕,扯過何随手裏的辔頭,翻身上馬,吩咐何随去知會陳斌,調三千精兵去圍堵範循,随即一揮馬鞭,率衆追去。
另一頭,範循載着楚明昭朝城門疾沖。
由于時值上元,燈市徹夜不息,所以不設夜禁,城門也未關。範循知道封鎖城門的命令一定已經下達,一旦各處城門的守兵得令,城門一封,那麽他會變成甕中之鼈。
他一顆心急如火燎,發狠似的不斷痛抽胯-下馬匹。由于城門盤查得嚴,他只能事先将自己的人手一點點安插-進來,光是準備這些他就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然而即便如此,他能帶進來的人也十分有限。光是在拖住裴玑上頭就耗去了大半人手,如今他身邊只有五六十親衛。
他走的是北邊的廣智門。守城士兵正在盤查過往百姓,城門并未關閉,看來禁令還沒傳到。範循一笑,将及城門時,一手捂住楚明昭的嘴以免她亂喊,一手揚起馬鞭狠狠一抽,馬兒登時長嘶一聲,沒命地往外疾沖。
守城士兵見狀忙以劍戟阻攔,但範循沖得太猛,城門守兵又不多,竟被他硬生生闖了過去。範循當先打開缺口,後頭的親衛也迅疾跟上。
他們前腳剛出城門,傳令的兵士後腳就到了。守城的門把總知道自己讓敵軍統帥跑了,吓得了不得,忙要預備火器射擊,卻被傳信的士兵喝止。把總不解,便聽傳信兵說,世子不準以弓-弩火器之類射擊,只能阻截。
衆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範循胯-下的汗血寶馬運蹄如飛。只要到達己方營地,他便安全了!
楚明昭中了迷藥,此刻只覺骨軟筋麻,渾身無力。其實即使方才範循不捂她的嘴,她基本也喊不出什麽。眼下吹了一回冷風,倒還清醒些。
她知道範循是将她往他的營地帶。一旦他将她帶過去,她想脫身就難比登天了。她如今是橫趴在馬背上的,這一路跑下來颠得她頭暈眼花,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冷風迎面襲來,刀子似地刮着她的臉。
她強忍不适,暗暗忖量脫身之策。
少頃,範循忽聞楚明昭低弱地喊了他一聲表哥。那聲音雖極輕極弱,但範循還是即刻便捕捉到了。
他已經記不起她有多久沒喊過他表哥了。
範循心頭一陣觸動,嘴角不由自主浮上一抹微笑,低頭問她怎麽了。楚明昭虛弱開口:“我這樣太難受了,表哥停下來讓我歇一歇。”
範循面上的笑一凝,冷哼一聲:“別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麽,這種花招對我沒用,到了地方你再歇,想怎麽歇怎麽歇。”
楚明昭垂下頭,頹喪嘆氣。不過除了存着忽悠他的心思以外,她是真的挺想休息一下的,她已經快要吐出來了。
範循正自策馬疾馳,忽然瞧見前頭有一隊人馬迍迍而行。藉由明亮的月光,他認出那是一隊襄軍。他眉頭一蹙,以為是裴玑的人馬趕到了,但再一看,那領頭的人似乎并非裴玑。
他沒工夫仔細辨認那是誰,當即一夾馬腹,要從側面繞過去。
範循沒認出來那領頭的是誰,楚明昭卻是認出來了。
是裴湛。
楚明昭心中一動,暗暗蓄力,在範循即将沖過去時,突然拼盡全身氣力大喊道:“世子救我!”
她這一下喊出來倒是吓了範循一跳,世子在哪?他怎麽沒瞧見裴玑的人影?
他不認得裴湛,更不知道裴湛是益都王世子。
裴湛正悶悶地信馬由缰,忽聞這麽一聲,當下便是一愣。這聲音……好像是他堂嫂?
他擡頭一看,正瞧見一匹疾馳而過的馬上有一抹銀色的身影。他想起來楚明昭今日出門時便是穿了一件銀色的貂鼠披風,她出門前他還見過的。沒想到他今日在城外巡夜還能撞見這種事。
裴湛立時精神一振,揚手高呼,率兵追去。
由于相錯時候不長,他很快就圍堵住了範循的人馬。
範循大略數了數,發現眼前這夥人數量還不少。但他也并不慌亂,只是盯着裴湛看了幾眼,想起楚明昭方才似乎就是喊的他,推斷出他大約是襄王的本家侄子。
裴湛在看清楚馬背上女子的面容時,忽然一股怒氣往上沖。
真的是她!這是哪來的狂徒,竟敢劫持她!
裴湛當即怒道:“快些放了她,否則你今日休想活着離開!”
裴湛比裴玑還小兩歲,又幾乎不曾經歷過戰場的磨砺,瞧着實在有些稚氣,沒什麽威嚴。尤其在範循這種人眼裏,裴湛簡直比新兵犢子還不濟。
所以他在瞧見面嫩的裴湛滿臉怒容地沖他吼時,很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乳臭未幹,竟也來吓唬我。明着告訴你,接應我的人即刻就到,你這點人手,我還真不放在眼裏。”
裴湛這回徹底怒了。他最讨厭別人說他嫩了,他好歹也是近弱冠的人了,怎麽就嫩了!
裴湛即刻一揮手,示意衆人随他來,旋即放出一個旗花報信,自己當先打馬朝着範循沖了過來。
範循的馬上馱着楚明昭,不好打鬥,命親衛上前抵擋,自家掉頭疾走。
裴湛不依不饒,在後頭緊追不舍,連聲警告範循,讓他放了楚明昭。範循聽得直攢眉,低頭不悅道:“我怎麽覺着他似乎格外緊張你?他莫不是瞧上你了吧?我不在的這段時日,你又招來個小白臉兒?”
楚明昭聽得直想翻白眼,範循這副以情人自居的口吻是怎麽回事?
接應範循的人馬還沒到,裴玑的人馬已經先趕來了。
城外馬蹄印雜亂,裴玑原本還不能立刻确定範循的具體逃跑路線,但裴湛放出來的旗花給了他提示。只是他率領三千精兵趕至時,範循已經在親衛的掩護下,縱馬竄進了附近的山林裏。
裴玑冷冷一笑,如今積雪正深,山林又少有人去,人馬行跡實在太好辨認。
範循尋了一座山洞。他将楚明昭安置好後,又出去騎着馬胡亂溜了一圈,回山洞時仔細掩蓋了真正的行跡。布好了疑陣,他才稍稍松口氣。
他的人馬想來不久便到了,裴玑顧及着楚明昭,又不敢沖他放箭開火器,到時候能奈他何。
楚明昭知道裴玑已經趕來,心中稍定。她定了定神,望着身後黑魆魆的山洞,忍不住想,裏面會不會睡着冬眠的熊或者蛇。
範循似乎也想到了這些。他移來一堆雜物遮擋住山洞口以免火光透出來,旋拿着火折子在洞內照了照,确定無甚異樣後,這才蹲下安心生火。
楚明昭坐着歇了許久,才感到方才在馬背上被颠的不适退去一些。她覺得她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等着藥效散下去,積蓄體力,所以她只是安靜地靠坐在石壁邊,不想和範循周旋。
楚明昭想起賀珍玩兒那一手,睜眼打量範循幾眼。他如今正低頭架柴點篝火,動作利落又娴熟,容色認真而專注,火光映出他沉靜的側臉,越顯面容輪廓深邃。
楚明昭知道範循應當是長得相當不錯的,否則範家三公子的好姿容也不會譽滿京城了。楚明玥從前面對吃錯藥一樣锲而不舍對她示好的範循時雖總是若即若離的,但她內心裏其實無比得意,每回聽到小姑娘們私底下說起範循的優秀,她總會露出一抹漫不經心的笑,然後勾起衆人的一陣豔羨。
楚明昭承認範循在其他方面的确出色,但她始終沒覺得他長得多麽多麽好看,不過她覺得這大概是她對他的偏見。也可能是因為,她的眼睛早就被當年就已驚為天人的小哥哥養刁了。
對于對範循沒有偏見的賀珍來說,對他動心似乎并不奇怪,但賀珍明顯太傻,看錯了人。
王府。賀珍呆愣愣地坐在繡墩上,不發一言。清平郡主叨叨着實在是掃興,燈市逛的好好的,也不知出了什麽事,突然就讓回府。
她說了一回,轉頭瞧見女兒只是悶聲不吭地發呆,随口問她怎麽了。賀珍身子僵了半晌,失魂落魄地開口:“娘,我……”
清平郡主是個急性子,聽她吞吞吐吐的,當下急道:“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她話音未落,便見女兒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清平郡主吓了一跳,心中升騰起不妙的預感。
範循生着了火,見楚明昭始終一言不發,不由坐到她身邊,盯着她道:“我們好容易才見面,昭昭怎麽也不跟我說說話?餓不餓?我為你預備了些吃食,等到了地方拿給你。”
楚明昭深深覺得,範循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她無語凝噎。聽他這話的語氣,倒好似他們是一對歷盡千辛萬苦才得觌面的苦命鴛鴦……
楚明昭暗忖她若是一直不開口的話,範循不知道會如何。她如今在他手上,還是忍一忍的好。她思及此,打起精神,輕嘆一息,道:“姐夫……”
範循蹙眉:“又變成‘姐夫’了,叫‘表哥’!”
楚明昭揉揉眉心,微微點頭:“好吧,表哥。表哥不會還認為我喜歡你吧?”
範循忽生一種一直擔心的事即将被印證的恐慌,神情激動地打斷她:“難道你真的已經不喜歡了麽?”他說話間一把攫住她的雙肩,眼眸噴火,“我們可是青梅竹馬,你跟裴玑那厮才認識多久?能抵得過我們的情分?”
楚明昭嘴角一抽,推開他道:“你不要碰我。”
範循倒也沒有堅持,順手放開她。他盯視她半晌,語氣忽然軟了下來:“昭昭,我們好好談一談吧,我這回找你來,就是想與你好好談談的。我知道你怨我,但你應該給我一個機會對不對?你若是心寒了,我可以竭盡全力給你焐回去。裴玑根本不是你能托付的良人,你想,他若是兵敗那是必死無疑的,他若是贏了那他就是太子,到那時他怎麽能再一心一意對你?他如今對你好不過是看重你的容貌,等将來膩味了,說不得轉頭就要抛棄你……”
範循嘴上這樣勸楚明昭,心裏也的确是這樣想的。他始終覺得,裴玑之所以一直占着楚明昭不肯讓步,是出于對她容貌的迷戀,說到底只是新鮮一時而已。然而他說了半晌,楚明昭始終無動于衷。他心裏惱火,陡然間又想起一件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眼中炎火竄動:“你說,你跟他有過幾次?”
楚明昭眉心直跳,直視着他道:“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不喜歡你,你不要這樣。”
範循只覺自己的心慢慢沉下去,悲怆道:“你的心還是跑到他那裏了是不是?”
楚明昭看出範循如今情緒極端不穩定,心中不免忐忑。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姑且穩住他;“表哥冷靜一些……”
“你讓我如何冷靜!我眼睜睜看着你被別人搶走,我想到你每晚都要躺在別的男人身下我就恨得發瘋!”他說話間湊到她面前,詭谲一笑,“不過你現在在我手裏,我們也可以有。”
楚明昭瞳孔一縮。她擔心範循會在這裏施暴,心念急轉。
範循嘴上這樣說,但也并不想傷她,只他望着眼前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人,一時實在難抑心底*。他凝視她須臾,出神低聲道:“昭昭真是越發美了。”說着便慢慢湊近,要來吻她。
楚明昭眸光一寒,拼盡全力推開他,同時趁空迅速掏出辣椒水朝着他面門上猛噴。她眼下其實不想用這一招,因為外援未至,她自己又氣力缺缺跑不遠,若是沒能甩脫範循反而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但為保清白,她必須賭一把。
範循不及防備,被辣椒水噴中。他正難受得眼淚直流時,聽到她起身往外跑的動靜,雖則睜不開眼,但也顧不得許多,循聲幾個箭步沖過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楚明昭又掏出匕首要刺他,但範循的眼睛此刻已經勉強睜開一道縫,瞧見她這舉動,當即面色一沉,閃身躲過,又一把攥住她握匕首的手臂,怒道:“你是瘋了不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麽?”
楚明昭腦子裏過着裴玑教給她的招數,朝他攻去。但興許是她學得還不到家,也興許是兩人力量太過懸殊,她終究掙脫不開範循的桎梏。
她眼見着範循慢慢緩過來辣椒水帶來的不适,心裏急速思量接下來她要如何。
範循此刻實是痛心不已,他放在心尖上的表妹竟拿匕首對付他!
他硬生生奪了她的匕首扔在地上,一把将她按到石壁上,神色帶了幾分猙獰:“既然你執迷不悟,那我就讓你醒醒!”
他要低頭壓下來時,楚明昭突然一拳打在他胸前,怒吼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殺我!你口口聲聲說多喜歡我,當初卻為何又要殺我!”
範循動作陡然一僵。
他像是被戳到了軟肋,神色一下子緩和下來,眼底的狂熱都褪去不少。
楚明昭見這一招湊效,心中暗喜,面上卻仍舊繃着,趁機掙開他,冷聲道:“你怎麽不說話?”
範循眼神躲閃,臉居然有些紅,支支吾吾道:“那個……昭昭,我……”
正此時,忽聞外頭傳來一陣人馬喧嚣。
範循透過洞口縫隙往外看,發現是裴玑的人馬圍了上來。他面色一沉,裴玑這厮是怎麽尋來的?
他忖度一番,移開洞口的雜物,扯住楚明昭的手臂将她拽了出來。
裴玑瞧見範循對楚明昭的鉗制,面色陰冷得駭人。
楚明昭一眼望見對面馬上的裴玑,幾乎喜極而泣。她身上的匕首雖然被範循扔了,但是辣椒水卻還在。目下她趁着範循伸手要來将她抱到馬上的工夫,擡手朝範循一噴。旋即掉轉頭就要朝裴玑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