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裴琰聽裴玑這般說,眉心便是一跳。
他被裴玑綽趣慣了,堅信裴玑這家夥不會跟他說什麽好事。然而聽到裴玑接下來的話,他面上神色便漸漸凝滞起來。
“父王又傳信來催促,說讓我二人之中選一個去助他攻下山海關,”裴玑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了一盞茶,“我思量着,還是讓大哥去的好。不知大哥意下何如?這種建功立業的事,還是适合大哥來做。”
“阿玑難道不想建功立業麽?”
“這個……我心氣兒沒那麽高,”裴玑一笑,“我琢磨着,這機會該留給大哥。”
裴琰原本倒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但很快面色便是一沉。
裴玑這話,他怎麽聽怎麽覺得是諷刺。
裴玑是王世子,即便什麽都不做也照樣能承襲爵位甚至皇位,而他縱使做得再多,将來也不過是個親王。
他倒是很想在父親面前露臉兒,但父王眼裏始終只有裴玑。亦且,他如今有些倦怠,漸漸覺得他做再多也是枉然,不想再費那個力氣。
裴琰心中忽然有些煩亂,起身道:“不必了,我看還是阿玑去好了。”
“我媳婦才懷上,我不想離開,”裴玑擡眼看向他,“所以還是大哥去吧,不要謙讓了。”
裴琰步子頓了頓,道:“讓我想想。”言訖,大步而出。
裴玑望着裴琰離去的背影,眼眸幽微。
父王确實是來了信,但并非讓他二人選一個趕赴山海關,而是再三申令他親自領兵增援。他自己不想去,自然就只能讓裴琰去。不過他會這樣做,還藏着一份心思。
他也根本不怕他這個大哥居功,他有足夠的自信與手段保住自己的地位。何況他父王心裏想的什麽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他大哥戰功再是彪炳,父王也不會動改立世子的心思。
他大哥拼死拼活到頭來也是枉然,這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會做出這等判斷,倒與什麽卦象無關,只是出自于他對人心的把控和對局勢的分析。
裴玑幽幽嘆息。他還是希望他大哥不要生出什麽異心,否則屆時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楚明昭也隐約聽說了薛含玉被裴玑使人掌嘴的事,晚夕用膳時便問起了此事,但裴玑說這事不方便說,就寝時再跟她講。楚明昭由此越發好奇。等兩人盥洗已畢,雙雙入了暖閣後,楚明昭掩好門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提起。
裴玑思量一番,将原委與她說了一說。楚明昭聽罷便是一愣,緘默片時,擡眸觑他:“那夫君……”
“我是毫不懷疑的,我又不傻,”裴玑攙着她坐到床畔,“我若是真有疑心,也不會告訴你了。”
楚明昭面色陰沉。薛含玉這一招太毒了,男人在這上頭一旦起了懷疑,往後疑心病就會越來越重,如此一來夫妻之間必定龃龉不斷,最終愈演愈烈,她說不得就要背負罵名,日子也不用過了。最關鍵的是,薛含玉雖只是猜測,但也歪打正着。她上元那晚有段時間是與範循一道待在山洞裏的,裴玑回想一番,若真是起了疑,那她也不好解釋,畢竟這種事她也拿不出十足的證據來自證清白,亦且她受孕的日子離上元太近了。
裴玑見她神色陰郁,摸了摸她腦袋,笑道:“昭昭不要擔心,我拿她爹娘的性命警告了她,她不敢亂來。我已命人暗中盯着她那頭的動靜,有個風吹草動的我都能及時知曉。”
謠言猛于虎,一旦起來,遺禍無窮。但薛含玉可以舍得一身剮,卻不能不顧她爹娘,她不可能為了扳倒楚明昭就搭上親人的命。
楚明昭輕籲了口氣,靠在他肩頭,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覺得嫁給夫君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決定。”
裴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香,心神便是一恍。他媳婦真是個天生尤物,不經意間的觸碰都是撩撥,偏偏他如今不能碰她……可憐他剛開禁沒多久便又要清心寡欲了。
裴玑心裏嘆着氣,慢慢偏過頭去,哼了聲:“輪不着你來決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楚明昭擡頭瞪他:“你就不能不不幹煮鶴焚琴的事兒嘛。”說話間又想起一事,“那你當初怎麽還來問我喜不喜歡魏文倫?我要說我喜歡呢?”
“那我只好成全你們了,”裴玑傷感嘆息,“我這個人向來通情達理,不幹棒打鴛鴦的事。不過你既說你不喜歡魏文倫,那我就只好把你搶回來了,橫豎你也沒有喜歡的人,我把你搶回來好好寵着,我又長得這麽好看,你總會對我日久生情的。”
楚明昭低頭笑笑,窩在他懷裏道:“其實我當時有喜歡的人。”
裴玑身子僵了一下。
楚明昭擡眸凝他,笑盈盈道:“那人就是你啊,在嫁你前我是有些喜歡你的。”
言至此,楚明昭忽然又沉默下來。小明昭當年被裴玑救下後便一直對他念念不忘,但回去後卻始終打聽不出那個小哥哥是誰,鎮日郁郁寡歡,總是把丫頭婆子打發得遠遠的,自己獨個兒跑去花園游蕩。也是由此,正巧給了丫頭杜鵑下毒手的機會,最終遇害。小明昭臨死前還在想,若是小哥哥在這裏,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但可惜小哥哥能救她一次,卻不能救她第二次。
若範循真是殺錯了人,那更是令人唏噓了。
不過楚明昭覺得她對裴玑的感情裏沒有摻雜小明昭的感情,小明昭的記憶只是讓她認出了裴玑而已。只是當初兩人私下裏的幾次觌面,也讓她對他生出了好感,她方才說的就是她自己。
裴玑将她按到床上,戳了戳她鼻尖:“原來你當初就喜歡我,怎麽不早說?早說我就早些下手了。”說着話就在她臉上親了兩口,“這話實在令我舒懷,要不這樣,眼看着就清明了,我屆時帶你去踏青,好不好?如今你表哥走了,也不必擔心什麽。”
楚明昭這一個冬天也确乎憋得慌,當下點頭道:“好啊,只要夫君得空。”
“只要是你需要我,無論何時我都有空。”
楚明昭忍不住斜他一眼:“越發油嘴了。”說話間又道,“我今日聽聞郭次妃不停往薛含玉那裏塞藥讓她喝,郭次妃頭先也說讓我調調身子,看是不是有毛病。我忽然想,為什麽一生不出孩子,都懷疑女人有問題,就沒人想到男人身上麽?雖然薛含玉那個,顯然是她自己的問題……”
裴玑挑眉道:“縱然有人懷疑,也不敢說出來不是?尤其似我與大哥這等身份的。不過是有些不公了。但身為女子也有好處,你看譬如你,就有我鞍前馬後地伺候你。”說話間又板起臉,佯做嚴肅,“诶,你說我憑什麽要這麽着伺候你?”
楚明昭抱住他脖子,笑嘻嘻道:“因為我有個好夫君啊,你要是妒忌,就也找個夫君。”
裴玑嘴角一抽。
裴琰別了裴玑之後便去找了郭氏,與她說了出征山海關之事。郭氏聽後極力勸說他答應下來,裴琰卻仍舊萬分猶豫。他是個極其惜命的人,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關,依山傍海,易守難攻,他要真去了,萬一出了什麽意外可要如何是好?縱然他肯豁出命,父親恐怕也不會改立世子,那麽何必那般拼呢。
郭氏恨鐵不成鋼,一疊聲地與他說不試試如何知曉,若是沒什麽戰功傍身,那可真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王爺一直帶着裴玑上戰場,就是讓他積累功勳的,可見王爺也認為沒有戰功坐不穩位子。
裴琰覺得母親說得有理。但他轉念又想,若楚明玥真是那樣的命格,那他不管拼命不拼命,都會坐上那個位子。只是母親說,總是不能将寶都押在楚明玥身上。
裴琰糾結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去。
給裴琰送行的那日,裴玑嗟嘆一番,末了又交代他不要把楚明昭懷孕的事告訴父親。裴琰有些不解,但他也懶得摻和到裴玑與父親的恩怨之中,當即應下。
裴玑騎在馬上,望着大哥一行人遠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春分之後,白晝漸長。
範循眼望泛着魚肚白的東方天際,目光深靜。
他如今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并未回京,而是一路南下,來到了八裏鎮。他的當務之急是去見襄王,而不是回京質問那個賤人。
範循深吸一口氣。萬物向榮的初春時節,他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那日給他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他當時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原本便對當年派人殺楚明昭的事愧疚不已,如今又隐約發現自己可能還殺錯了人,更是不能接受。
至于楚明昭到底喜不喜歡他,他已經不太想去深究了。在喜歡上她之前,他對她也的确不算好,楚明昭縱然對他情深似海,他那兩年的敷衍冷待怕是也将她的感情消磨得差不多了。這興許也是她後來為何一直躲着他的緣由。他如今實在悔不當初,但往事不可追,他能做的只有盡力挽回。
範循在侵早的寒風中立了迂久,有兵士來傳報說襄王同意見他。
範循将身上兵器全部交卸之後,神容平靜地入了襄王的營帳。
裴弈開門見山,徑直詢問範循的來意。範循理了理思緒,行禮道:“微臣手中尚有十萬兵馬,可盡數交于襄王殿下。微臣與家祖雖仕僞朝,然心向大周,蟄隐兩載俱以伺應真龍聖主。如今時機已至,微臣特來向殿下表葵藿傾陽之心,伏望殿下全臣等殷殷拳拳之意。”言訖,躬身再禮。
裴弈眼睛微微眯起。
範循那一番話說得進退有度,還狠狠恭維了他一把。
他一早就瞧出信國公範慶留了後路,否則也不會在阿玑離京時出面解圍了。只是他聽說阿玑當時險些被範循的火铳打傷,卻有些不解其意。
裴弈問起來時,範循神情坦落地答說确有此事,那是因着世子在京期間他與世子有些龃龉,一時沖動才會如此,又請求裴弈責罰。
戰事膠着,裴弈見今正焦頭爛額,哪有閑心翻舊賬。
兩人商議佯敗事宜時,範循狀似無意地提起了自己尚未出閣的堂妹範希筠。裴弈自然聞弦知意。他一早就盤算着為兒子遴選幾個世家女,也早就猜到了範慶會将自己的孫女推出來,因而眼下聽到範循的話只覺是在意料之中,自然順水推舟。
範循見裴弈言語之間已經隐晦地答應下來,心中暗笑,明昭啊明昭,你看,這就是你待在裴玑身邊所要面對的。你真是太天真,真以為裴玑能一直獨寵你麽?縱然裴玑願意,襄王也不會答應。你留在裴玑身邊,縱然成了皇後又如何,那也不過是他衆多女人中的一個。何況,你非但做不了皇後,還會被襄王廢掉。在這一點上,襄王的态度很明确。
範循即将退出去時,裴弈詢問起廣寧那邊的狀況。範循将知曉的一一告知,裴弈思量一下,最後問可知曉王府那邊有無添丁之象。
這問題十分突兀,範循聽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篤定道:“未曾,微臣前幾日才離開廣寧,未聞王府中有人孕珠。”
裴弈放了心,颔首道:“那便好。”
他擔心薛含玉意外懷上,也擔心楚明昭有孕。楚明昭若是懷上了……裴弈忍不住按了按額頭。
幸好她還沒懷上。
範循從營帳中出來時,旭日已升。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也算是完成了祖父的臨行囑托。只是他也探出了襄王的意思,這位王爺根本就沒打算承認楚明昭這個兒媳婦,只等着将來大局一定就廢掉她。也是,任誰也不會讓逆首的親侄女當太子妃的,這種事聽起來就荒謬。
如此,他也就放心了。
範循不禁一笑,繞來繞去,楚明昭還得來找他。
農歷二月二十三,裴琰到達八裏鎮。裴弈滿以為來的是次子,結果滿心歡喜地出去一看,發現來的人不對,臉色便是一黑。然而人已經來了,他也不好趕回去,便只好湊合着。
二月二十五,裴弈與裴琰率軍反攻,俘虜并收編範循手下數十萬兵馬。
楚圭聞訊震怒,又調精兵二十萬增援山海關,勒令死守。山海關一丢,他就真的要籌謀南遷了。
三月初七,裴弈的耐性幾乎到達了極限。山海關這塊骨頭他已經啃了近兩個月,但始終撼動不了。久攻不下便只能徒然耗費糧草,動搖軍心,這于他而言實在大為不利。他這一路過來幾乎無往不利,如今被生生堵在這裏,實是糟心。
裴弈恓惶焦灼之下,又命人快馬加鞭趕赴廣寧給裴玑傳令。這回捎的不是家書,而是軍令。
裴玑得令後,沉吟片時,修書一封,告知裴弈說他三日內抵達八裏鎮,讓裴琰速回,守衛廣寧。
楚明昭得知裴玑要趕赴前線,眼圈忽然就紅了。不光是不舍,還是擔憂。裴玑摟着她溫言軟語的好一陣哄,然而越哄她哭得越兇,還抓着他死活不肯撒手。
裴玑一時有些無措,只好輕撫她的後背不住安慰。他心裏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但他不得不去。
山海關那邊不能拖延,何況他若是再三不去,他父親少不得遷怒楚明昭。再有就是,他去助父親攻下山海關之後,父親會更深刻地認識到他離不了他這個兒子。那麽他将來要說什麽做什麽,他父親更需要仔細掂量。
這就是他之前藏的心思。
他原本做了兩手準備,若是父親真的不靠他就攻下那道天險,那他倒也能躲個清閑,守好廣寧便是;若是攻不下,那他就能以戰功為資,為明昭鋪後路。他知道後者的可能要遠大于前者,所以這陣子只是在靜靜等待。
他也曾想過以助攻山海關為要挾讓他父親承認明昭,但他太了解他父親,他是不吃這一套的,到頭來只會認為明昭是禍水。雖說明昭如今有了身孕,但他也要為她多鋪一些路。
裴玑見懷裏的人哭得眼睛都紅腫起來,心疼得了不得,拿帕子給她擦了又擦,再三摟在懷裏哄:“乖乖不哭了啊,我很快就回來的,至多一個月。也不必擔心我,我命大得很,不會有事的。”
楚明昭伏在他懷裏,不住抽噎。她如今有了身孕,心理上似乎更加依賴他。不過最要緊的還是,戰争無情。她生長在和平年代,心底越加畏懼戰争。她親眼見過兩次對陣厮殺,如今回想起來,仍舊不寒而栗。
她花了好久才勉強止住抽噎,淚眼婆娑地看向他,啞着嗓子道:“那你早點回來,你還沒陪我出去踏青呢。”
裴玑低頭吻掉她滑落下來的淚珠,眼波溫柔若潺湲春溪,含笑應好。
三月初九,裴玑抵達八裏鎮。
三月二十六,山海關破。襄王大喜,率軍西進,攻石門城,近逼撫寧衛,永平府岌岌可危。
北京城,坤寧宮。
蔣氏着人收拾行囊時,見楚明玥仍舊不緊不慢地擺弄花草,擔憂道:“姐兒真不走?”
楚明玥“嗯”了一聲,一頭修剪枝葉,一頭道:“等女兒這頭處理好了,再把母後接過來。南方那邊,怕母後住不慣。”
蔣氏從前對女兒的好前程是深信不疑的,但如今到了這種關頭,仍是難免蹀躞不下,畢竟這種事說到底還是玄乎,誰也不敢拿命來賭。
蔣氏又規勸半晌,但楚明玥只是搖頭:“母後不必擔憂,郡王不會不顧我的死活的。”
蔣氏陰着臉道:“裴琰可是剛回廣寧就納了個小的。”
“那個小賤人,”楚明玥冷笑一聲,“聽說也是個狐貍精,大概和楚明昭差不多。不過那小賤人必定不是我的對手。”
蔣氏想起一事,低聲道:“母後聽聞,楚明婉半月前産下個男嬰,可江陰侯夫婦臉上連個笑都沒有。”
楚明玥譏笑道:“能高興就出了邪了,襄王改日若是攻進京,誰曉得會不會連着楚家的姻親一道算賬。三姐姐和五妹妹若是不走,留在此處也是個被休棄的下場。這個時候,可不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麽。”
蔣氏聽她說起這個,啧啧道:“說起這個,也是怪了,楚明岚不走是因為被國公府軟禁,那楚明淑為何也不走?難道陸家跟範家打的一樣的主意?”
楚明玥嘆道:“這就不曉得了。大概是因為安美人身子骨不好,不宜長途跋涉,她想陪着她娘留在這裏賭一把。但願她不要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我可不想費心保那麽些人。”又漫不經心地一笑,“想來我與六妹妹很快便能見面了,許久未見,不曉得她眼下過得如何了。”
廣寧衛,存心殿。
裴玑說至多一月就回來,楚明昭就當真天天數着日子。一直到過了一月期限,還不見他回來,她心中便日益焦慮,唯恐他出什麽意外。
四月初十這日,她正低着頭學做小衣裳,就聽丫頭報說世子回來了。